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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画皮”。
站在那里、戴上这张“画皮”的甘和豫,已经完全将某件事抛诸脑后了。他不记得自己快一个月前,对一个年轻的男孩子做过什么,让那个他受到了什么伤害,又有没有从中走出来;因为这样的事发生过太多次,从没有人事后来纠缠不清。所以说,女的有点麻烦,男的就会好很多。也许有几个特别贪心的,他都交给大弟子秦鸿去处理了,给点钱,或者威胁一下,就再也没人敢找麻烦了。
再说,他们有什么可不满的?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红了三十多年的画坛常青树——
甘和豫像兽王一样逡巡过自己的领地。不少作品已经售出了,或者给某某展览收存。但他会留一份底本,就是为了时时欣赏自己的“战利品”。这幅里的女孩子,当时才十六岁,胸平得和男孩差不多,肋骨是一条条的,像翅膀一样往两边撇开,线条太美了;这张里的少年,在一片昏沉中双目失神,像是眼睛变成了一潭死水,评论家们说是青春期的惶恐与绝望,对世界的恐惧,表现得淋漓尽致,他们不知道要画出来其实很简单……只要你让他反抗到没有力气、变得顺从为止就好。
最新的那幅作品,他其实不太满意:但秦鸿的本领,也只能到这一层了。他画不出来那孩子身上一股野生的、动物似的韧劲,画不出他眼睛里那种饱受挫折却仍然天真的美好,带一点野性的温良最让人欲罢不能。把这瞬间留住,再把它彻底摧毁,这幅画就是世界上唯一留存有这份美妙的记录。但自己太久没有提笔,为了这次海外参展,评国家级的津贴和职称,还是稳妥一点为上,他仍然让秦鸿代笔。
现在,画作完成了,这个少年的余味便也变得乏善可陈。甘和豫十分笃信这个小家伙是没有勇气再来的和他讨价还价的,他所有原生的骄傲都被摧毁殆尽,身上吸引人的那种青涩的魅力也会消失不见。他连取走自己手机和包的胆量都没有。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这小家伙居然搭上了程翥,再加上这次抢他名额的事,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宾客们都散了,甘和豫坐在内室闭目养神。应酬完毕的秦鸿走进来取画作,对他说组委会的人也直接上门祝贺了,顺便直接把画拿走,省去他们再跑一趟,姿态可谓做得十足。
“你问了他们程翥那边他们打算怎么处理吗?别搞得太难看。都各让一步嘛。”
“当然问了,”秦鸿恭敬地说,“但他们的口风,说是程翥撤掉了原本的参展作品,看来是不打算跟您老争了。”
“哦,那就好。”甘和豫满意地点了点头。“直接撤了,这说明他心中还是有气嘛,年轻人……领地意识强,有点小磕小碰,看得比天都大……正常的。人家让了,我们就要给面子。”他随手往旁边一指,“就拿点花,还有准备点礼品,替我送去,没什么不能解开的,就说庆祝新年嘛。”
秦鸿没有动。他那天被程翥打了一拳,这时候要去送礼,堪称自打脸。而且他和程翥是同期,知道这个程疯子疯起来能有多疯,十分不想送上门去。
甘和豫却看穿了他的动摇。“怎么,你怕他?他也是这行当里的,潜规则还不懂?又不少见。再说,你以为他没有睡过那小子吗?”他老谋深算地笑了一下,“这是去示好,又不是叫你低头。你那天没听那小子说吗?他把柄可比我们多多了,还不到揭开的时候;人家敬一尺,我们也还一尺,以后都还是一条道上的人。他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手里也要事先握好底牌。”
秦鸿应了一声,把画包好。
甘和豫的视线转回那副画作上。现在,被秦鸿提起来扛在手底,帷布掀开一角,露出被定格在画面里的长而细的脚踝。等这幅画得了国际奖,这小家伙说不定会突然爆火,能当个网红什么的,不比打工吃苦要好很多吗?所以,我这是行善积德,是在救他,让他明白自己的价值。我画过的、收藏的那些战利品里,如今当大明星的也有,画也跟着他们的身价水涨船高。见他们谁回头来反咬我一口吗?没有。一个也没有,他们恭恭敬敬地叫我“甘老”,年节送礼,请我吃饭,甚至带着那种了然的、渴望的表情,央求我为他们再画一幅。
大弟子脚步匆匆地向外去。他心里在害怕,因此表现得不是很稳,这怎么能画出漂亮的作品?甘和豫躺在摇椅上听着那脚步声,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随即在他收藏的猎物们的注视下,安然平和地睡着了,甚至没有做一个良心不安的噩梦;梦里也没有出现任何他画过的人。
而在一个叫做德县的山村里,却有人一夜无眠。
徐步迭原本睡得就浅,在之前长达三个月的危险期里不敢睡熟,精神过度紧绷,形成了稍稍有点动静就应激惊醒的习惯;这种毛病直到能睡在程翥家里才有所好转,现在几次睡得安稳,都是有程翥在身边的时候,大约是相信他会把自己叫醒,总是睡得很熟。
现在差不多算确定了关系?他这样想着,程翥大概也是怕他尴尬,干脆什么也没说,这里到底不是什么“度假村”,自然也没有豪华大床房,倒是有类似员工宿舍的地方,一间屋子几张床。这会儿临近年关,员工也没几个,程翥单开了一间空房,徐步迭装模作样地选他对面的那张床。
到晚上挨挨蹭蹭就心照不宣地睡到一块儿去了,也不做什么,就抱着嗅着,居然也解馋。再加上这是难得不用考虑环境、周围眼光,也不用考虑孩子、准备三餐,除了抱在一起互相吸猫以外似乎也没有别的事好做。
但今天,在这静谧美好的山野乡村里,和自己喜欢的人待在一起,被他睡着以后还抱着愣不放手的手肘压得胸口疼,明明是应该很幸福的时刻,居然又从梦里惊醒了。
不应该这样的。
明明他们很高兴……明明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他们去看了老式烧窑,那是程翥自己一块块烧砖,一块块垒起的,因此还进行了非常没有必要的涂装,远看是个埋了半截在土里的皮卡丘,他还给他的窑做了个耳朵;顺便爬了个山,在空无一人的山道上想怎么牵手就怎么牵手,站到山顶对着下面的城镇自拍;吃了当地土菜,泡了温泉。白天程翥教他烧窑的技法,窑周边高达五十多度,出炉时更高达一百多度,程翥的手极稳,精神高度集中时他整个人都会脱去平常那层看上去非常好相处的“壳”,变得像一把锋利的刀。因为太热脱去了上衣打着赤膊,只有手上戴着厚厚的手套,显得从胳膊绷紧的手肘上的经脉特别的突出明显。汗水从微蜷的发尾落下来,沿着脊梁淌成一条小溪。这家伙还在问他:“看明白没有?”那声音瓮瓮地响着,小徐机械地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