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动物世界》中捕猎的画面——敏捷的豹子在经过漫长细致的观察和潜伏后,终于向着目标纵身而上,迅捷无比地叼住了一头落在队伍后方的羚羊。经过短暂的挣扎后,这只羚羊立刻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了,脖子歪向一边,神态无比平静,柔弱而顺从地屈从与利齿之下。豹子悠然地拖着到口的猎物回转,找了个地方将它放下打算大快朵颐;甚至在它松开口了后好一阵子,这只猎物都一动不动。而突然,在它真正分神放松警惕的一刹那,那头刚才和死了没有两样的羚羊突然一跃而起,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暴起逃走,把猎豹也打了个措手不及,目瞪口呆,再也追不上了。
“这种假死反应,叫做僵直。”瞿医生解释,“哺乳动物面对死亡威胁时常常有三种本能的反应。一是战斗,二是逃命,当这两种无法实现时,第三种反应——僵直,就是我们最后的自我保护屏障。僵直的作用是让我们在死亡来临的瞬间,比如脖颈大动脉被撕裂的时候,这只羚羊不会感觉到痛苦。人类也会这样,为了减轻痛苦,向灾难‘精神屈服’——那就是人格解体,感知觉综合障碍。”
程翥消化了一会儿这个信息,这个角度来理解,连《动物世界》都看出了不一样的深邃感觉。他失笑道:“原来你们这儿放《动物世界》还有这个功效……那照你这么说,这只羚羊不是也会得PTSD吗?”
“也许吧,毕竟没有人真的追踪过羚羊的心理状态,而且它们面对这种生死抉择应该比人类更加常见。人类的心灵是更加精密、更加敏感并且更加复杂,就像一架精密的仪器,从而也更容易出现各种程度上的故障和问题,并且也不是所有人面对同样境况时都会做出相同选择。”瞿医生笑道,“不过对于这只羚羊来说,它大概率是不会得PTSD的。因为僵直状态是一个正常的本能反应,当我们的身体感觉安全后,自然会恢复过来。它的僵直是察觉到利齿远离后,因为求生的本能而自然恢复的。我们心理治疗,通常也是从这个方面来介入和辅助的。通过适当的帮助,让患者真正地感觉安全,从而使身体完成从僵直到恢复知觉这一系列过程,僵直状态就不会带来PTSD的问题。”
程翥有点明白过来了:“你是说,他平常那种健康的、积极向上的感觉和方式,反而是一种‘僵直’的表现?”
“对,你看那头可怜的野兽,它被叼中时放弃挣扎后的神情很平静吧,就像它平日里在河边吃草那样。这种僵直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僵硬,而是精神为了保护身体机能的运转……而让他生活在一个忽略了这种痛苦,粉饰出想象中最美好的‘日常’的地方。所以,即便在这中间受到了伤害,失去了性命,他也不会觉得疼痛,一切就很平滑地过去了。”
“但是……如果说车祸就是叼中它脖颈的利齿的话,那场车祸已经过去了不是吗?……”程翥刚说出便后悔了,拍了自己脑门一下,“哦,他母亲——”
一个随时都有可能并发症去世、也可能永远也不会醒来的人,就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正一点一点地以肉眼无法看见的缓慢速度逐渐地刺穿他。
“也不能说他完全没有心理自愈恢复的过程,人能够自我保护,也就能够自我修复。这孩子很坚强,所以我相信在那件事发生后至今,整体情况应该还是有所转好的;但是,这时候肯定发生了一件,或者很多件什么事堆叠在一起,”瞿医生看向程翥,“有什么打断了他自我修复的这个过程,反而诱发了、或者说加重了这个应激反应。我认为母亲病情的突发衰竭是一个原因,你们说的看到令他感到不舒服的雕塑也是一个原因,还有什么吗?”
“还有…………没有什么了啊,我带他去……参加学术会,他自己说想去的啊,我就带他去了……他也很高兴啊?对了,那天我们还看了个夕阳——也没有什么别的了。”
瞿医生理解地点了点头。“我猜那很美吧?”
“的确很美……”程翥也隐约明白了,他急切地问,“我本意只是想要替他鼓劲。难道我不应该带他去看美的东西吗?”
“不是的,美的东西都很好,但是我估计跟他潜意识中认知的现实可能有所落差。然后这时候他在那座雕像上可能会联想到自己的投影或者现状,从而看出了其中的分别。艺术就是精神上的刺激嘛,再加上现实里的刺激,几重交叠之下,他的意识就像被电击那样强制苏醒了,但是他的身体还处于僵直状态,这两样东西逐渐脱节。要知道,原本在在僵直状态的时候,就像那头被咬中的羚羊,虽然受伤极深,却是不会感觉到痛苦的。但是如果在被咬破颈动脉的那一刻,它的精神却从僵直状态中醒来了,那它要承受的痛苦和恐惧……恐怕比原本的情况还要多,于是就出现了你们眼前突然爆发的一幕——他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做什么。”
程翥完全地明白了。他突然感到心里一阵阵地抽紧。我在做什么?我何止带他看了一道夕阳呢——还有那样华丽的顶层套房,赠送的安哥拉牛排,他想起小徐无意识地把乐乐咬过吐出的牛肉放进嘴里的动作。我当时以为他只是饿,长期营养不良,或者是家庭的因素。现在看来,也许错位从那时就开始了;不,也许更早,现在想想,他会突然提出想要来展会上看看,这一点也很怪……
“……所以,我是不是应该离得远一点?不该这么介入他的生活?”
“恰恰相反,我觉得……他是时候引入新的支撑了。但是关键是,你是那个可以支撑他到底的人吗?”瞿医生也同样观察着程翥的表情,“他今后一段时间里一定会比较抵触再来我这儿,甚至抵触我整个人;他不愿相信、也不能相信自己病了,那会使他坚持至今的最后的部分也垮下去。所以这种时候他需要一个新的、可以依靠的支柱。”
“你是那个人吗?……这不是随便问问。因为如果在他好不容易相信你的时候你也离开了……那就不只是垮下去那么简单了。你懂我的意思吗?”
程翥走回病房的区域。小徐从早上和瞿医生聊完后就没主动理过他,把自己做出很忙的样子,上下跑动着,还去底下的公租厨房炒了两个菜。程翥回来的时候,他正坐在空荡荡的病床前吃着自己炒的菜,看样子没有替程翥准备——毕竟程翥之前就说要去医生的小食堂了。
程翥在他对面坐下来,两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好,程翥只能盯着那两盘菜看,盯得徐步迭都不好意思了,把菜盘往他面前推了推,“……要不要尝尝?”他想起什么,急忙翻床头的柜子,“我找双筷子给你……”
“没事,我吃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