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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誉,都在这无声中传达出来了;她很明白,是因为自己的作品里的灵魂打动了眼前的人,使他深深陷入了某种共情当中,因此也不愿意轻易上前,破坏这种艺术交流的平衡。
程翥也发现了。他原以为出了什么事,赶了两步上前,刚好看到徐步迭垂着头,在照明射灯的映照下,脸部的轮廓更加分明,眼角下方直至下颌有一道亮色的水痕。
他脚下便站住了,和姜念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都是心照不宣,没有上前打扰。
展厅里没有其他的参观者,音响在最低度地播放着一首姜念精挑细选过的迎合主题的轻音乐,这使得人有时候不容易从艺术品所带来的幻境中清醒过来。
程翥静静地看着这个平常总是拿出十万分热忱来生活的年轻人,终于进入自我世界的样子。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小徐:在他面前的小徐,始终是年轻蓬勃而有朝气的,热情坦诚的,事事为他人优先考虑,很少有展现出自我的模样,又或者说,他总是藏起现在的这一个自己,给程翥看到那个光鲜热情又漂亮的年轻人。
而现在,站在单射灯底下,被光鲜勾勒得半明半暗的少年,身上有一股颓然又锋利的气息,好像无数次被践踏的野草,尽管顺着被蹂躏的方向柔顺地倒下,却又在无人关注的地方桀骜地站起。但他又是柔软的,无助的,甚至不知道自己下一次还能不能再拼命站起,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哪一刻,也没有人会为他怜惜,那如蜡般融化了的一半的女性雕像在他面前敞开了浑白而柔韧的身体,好像要连他一起包覆进去。
程翥这才发觉,其实自己并不了解他。为什么他会对这样一个宣示着生命主题的沉重的雕塑如此共情呢?一般来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是不会有多少通感的,这只有经历过人生中许多喜怒哀乐、悲欢离合,有了自己的沉淀之后,才能对它的融化、以及融化中自我的无能为力感到共鸣。你看敬嘉年,他只关注了这个作品的技法,就立刻兴趣缺缺了;像乐乐,根本会对这种看也不看,完全没有兴趣。有些东西,在不同的年龄会显出不同的意义。
程翥觉得心脏似乎被什么扎了一下。他想起少年在无意识中吞咽着乐乐吃剩的肉块的模样。原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他遭遇过什么呢?那些掩埋在笑容下面的,从未宣之于口的,那眼泪的痕迹毫无准备地猛地暴露出来,可如果自己这时候上去的话,那银亮的湿痕便会立刻消失,像春雪融化在风里,被他不着痕迹地掩藏起来。
其实我应该想到的。他应该没有他所说的那样年纪,应该更加年轻。小鹿似的抽着个条,从很多习惯上看得出并不太像是一直生长在农村的孩子。而这个年纪不可能只想着赚钱……他对金钱的渴望,似乎不太像正常的需求。
但程翥又想不下去了;徐步迭微微半弓着身子的姿态,像一只受惊而警戒的野兽,少年勃发的生命却顺从着被命运压低的脖颈,既渴望又抵触,既思念又无奈地逐渐向那白色的女性的躯壳靠拢。他突然觉得,这个作品似乎比刚才更有生命,那雕像在从他这里绵延地汲取生的力量,他的手臂撑在栏杆阶前,可手臂上贲起的经络却显示着抗拒的力量;两个人似乎被融合成一个人,又从融合中挣脱为两个人。姜念也发觉了这一点:似乎这个年轻的人站在这里,脖颈弯曲,腿弓将转不转,一只脚离开又黏合,在灯光的角力下,和女人横陈融化的躯体构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唯有他抗拒又不舍,顺从又挣扎地站在这里,这幅作品才变得突然饱满又深邃起来。
她忍不住看向程翥,程翥也正看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接着忍不住从怀中掏出纸笔,潦草地勾勒下大型。姜念也一瞬间明白过来,她很熟悉程翥的行事风格,并没有多问,直接走到展台后方,给曾经的老师拿来画架,夹上纸张。几乎不需要任何思考,程翥就将这一幕拓在雪白的纸上……
敬嘉年也看见了——他先看见的是那张画——简单的勾勒线条上里头,明暗的面容,尖锐的棱角,阴鸷与明媚同时在浑白的世界当中浮出人间。程翥也沉浸了进去,看着画中的作品与原型的眼神闪烁着专注而热诚的光,根本不知道有人站在他身后。在他旁边,像不服输那样,姜念也架起了画架,她注重于构图的描摹,迅速地就勾勒出一个岌岌可危又恰好稳固的平衡,似乎给她的作品延展增添了新的灵感。
他们与所描摹对象之间的位置,通过视线观察的黏连,又构成了一个封闭恒定的斐波那契螺旋。一层层稳固的架构叠加了空间与时间,像一副黄金分割比的图画,有着牢不可破的完整的灵魂与逻辑。而自己——就像是不小心用颜料在画框外的部分抹上去的一块多余的色斑,碍手碍脚地无处安放,好像眼前的无数个螺旋之间有结界,而他只是一只被遗忘在灯泡外的蛾子,只能绕着光源的外围打转。
曾经程翥一直是他向往的光源,纵然有些飞蛾扑火的意像,他也心甘情愿。毕竟,那可是程翥啊,少年成名,叱咤风云,留下传说无数后无心名利,就带着如花美眷退隐江湖闲暇任教——仿佛人活就活一出笑傲江湖。当然,即便这出“笑傲江湖”的续集越来越有狗尾续貂的趋势,原来如花美眷也抵不住似水流年,爱情誓言不见得经得起时间的考验,英雄豪杰也有更年气短,一个儿子就能搞得他焦头烂额。但是至少他的作品是不会变质的,他在创作中眼里闪烁的那种披靡的光华,曾经深、深吸引了前来试听观摩课时,那个吊儿郎当袖着双手、不把老师放眼里的天才少年。
现在,程翥的眼里闪烁的就是那种曾令他深深沉迷而无可自拔的光芒,那光芒犹如火焰,甚至饱含着曾经未见的高温色泽;但他眼里注视着的、倒影着的、令他目眩神驰的却是另一个人——一个不过是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毫无特殊之处的普通男生。
酸楚像针扎似的从刺破的心脏里流出来,他漫无目的地在剩余的空旷的展厅里打转,却觉得自己才是逼仄的那一个。他被无视了、孤立了、遗忘了,这对于天之骄子来说,简直是闻所未闻的遭遇。他重视的、珍爱的人,将全部的热忱与精力,把他所期盼的、等待的目光,都投向了另一个方向。
为什么,凭什么呢?!他有什么特别?有什么是我不能达到的吗?
“哐当”一声厉响,在静谧得连呼吸都恍若潮水般规律涌动的空间里,仿佛一声炸雷,猛地将酣睡的人从梦中惊醒。
徐步迭的身体轻微地一悚,那一切犀利的、厌憎的、柔婉的、卑弱的、桀骜的、逆顺的、无助的、嫉恨的一切混淆着的感情迅速地从他脸上如潮水般地褪去。只眨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