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猝不及防地扎进了他的脉管,随着血流周游,腐蚀他的五脏六腑,叫他肌骨全无。
他听见季临章让季绍庭先到床上暖着:“我回个邮件,等等有重要的事跟你说。”
季绍庭窸窸窣窣地窝进了被褥中,用他对着黎琛不会有的俏皮问:“季大老板您到底搞什么啊?这么神秘。”
的确神秘,因为接下来的对话黎琛就听不见了,他们压小了音量,倒不是察觉隔墙有耳,只是一种商讨大事时的惯性。
黎琛的小臂上还搭着季绍庭的大衣,空空地站在门前,将来时的路忘得干干净净。
他不记得自己到底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也不记得季绍庭又是什么时候进了门。“阿琛,”他还是用着这象征着无间亲密的昵称,“文件看完了吗?怎么一直坐着发呆。”
黎琛从座椅里抬起眼睛,对上季绍庭一张花好月好的笑脸:“这回真饱了,我把剩下的红豆面包都吃完了。”
弥天大谎不过如此。
他这样懂做戏,自己又怎能落后,黎琛感觉到了嘴角肌肉的牵扯,那种只停留在皮肉里的笑意:“好吃吗?”
只是在这方面他到底不如季绍庭擅长,三个字尽是怪声怪调。
好在季绍庭没有余力去猜疑黎琛话里的怪腔,他笑着回:“那当然。”
黎琛站起身,贴到季绍庭的跟前,这才发觉他眼眶里微微泛着红,眼角的睫毛贴着眼睑,似乎是哭过。
黎琛心中忽然萌生出一个相当恶劣的愿望,他希望季绍庭是因为他而哭的。
明明跟自己在一起令他极不舒服,日日夜夜都备受煎熬,却因为恩情的桎梏而没法离开。黎琛希望这就是季绍庭哭泣的原因,证明能惹出季绍庭眼泪的只有他一人。没有别人,只有他黎琛。
可这扭曲的幸福很快就消遁,黎琛整颗心全被不甘、嫉妒、委屈、愤怒等等负面情绪填得胀鼓鼓。
季绍庭从来不对自己撒娇,他甚至很少谈论他自己。他是早产儿这件事,黎琛还是在与他家人的饭局里知道的。
不撒娇,更不会哭诉。
黎琛这才醒觉除非受了极大的刺激,否则季绍庭从不会对他流露真情,正如他对他兄长的撒娇与哭诉。
他由始至终所占有的,只是一个乖得像假人的季绍庭,是他的躯壳,而他的灵魂从未与他产生过任何交集。
今晚这一场岂止是颜面的丢失,连心魄都给剜去。季绍庭多懂得做戏,骗得黎琛以为他和他已尽释前嫌,从此可以好过。
一想起季绍庭的那番话便等同上刑。
黎琛躺在床上,是等着天一截一截亮起的。季绍庭睡在他身侧,容颜恬静,附丽着童话般的纯洁。
借着初醒的天光,黎琛曲起指节轻轻抚过季绍庭的侧脸,到了下颌角处又突然钻出一股狠劲,想要掐住这截白皙的脖颈。好像非得如此,非得让季绍庭将他的创痛也经受一遍,他才能卸下心尖的仇恨。
可黎琛同时又清楚,自己一定不舍得。
他从来没想要伤害季绍庭,没想让他为自己哭。
他已经提供给季绍庭他最极限的给予,一无所剩,毫无退路,要么孤独终老要么非他不可,季绍庭到底还有哪里不满意。
天光从厚重的帘幔后透入。黎琛转向天花板,告诉自己横竖就只有一个星期。
他们只在这里停留一个星期,而母亲需要提前回校准备复课,等这星期结束,他们就会重回最简单的二人关系,没有任何第三人的干预。
他会同季绍庭好好谈谈,而后再度冰释前嫌,坍塌的将会得到修补。如果对象是季绍庭,他也不是不可以卑躬屈膝,如同那次道歉。
季绍庭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他有钱有势,还怕有什么会给不起。
季绍庭终究会满意的。
黎琛几乎是在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他们本来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每次拥抱都如同榫卯契合,犄犄角角边边沿沿都妥帖。今晚不过是些小磨小擦,无碍他们的完满结局。
因为他真的爱季绍庭,胜过一切。
28 “够了黎琛!”
一个星期客观而言的确不长,只是在察觉真相的黎琛而言,短短一星期也漫长有若一世纪。
回到真正的家以后,季绍庭快乐许多,早早晚晚都有说不完的话,每朝从二楼楼梯奔下时扑棱棱得简直像只小鸟。
黎琛跟在他身后下楼,只觉这份快乐是他的,与自己毫无干系。他连个陪衬人物都不算。
除夕夜季家按传统会在庭院里放烟火,那是黎琛第一次见季绍庭孩子气的一面,拇指将火机打得啪啪响,蹲在地上大喊三二一而后点燃引线。一星火光滋滋地窜进烟花礼盒里,季绍庭高声喊着新年快乐冲回檐下。
他是真的玩疯了,不再受着理智的拘束,顺从着本能反应奔往他最亲近的人。季临章。
绚烂的烟火于半空缓缓舒展开花瓣,只敞亮一瞬就落寞,丝丝缕缕的流星隐遁消逝,没入墨蓝色的空寂天幕。
一道接一道的震耳欲聋,轰隆隆得叫黎琛的一颗心也随之开裂。身旁季家兄弟俩正互相附耳对话,不知说到了什么,季绍庭突然笑得前仰后合。黎琛将这一切默然收进眼睑,藏在身侧的拳头紧攥。
他与季绍庭不过隔了半米距离,却有如隔一座山,大悲与大喜,彼此的心境天差地别。
黎琛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季绍庭是他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他大可以走过去,将他拽回身边,为什么要像个失败者一样退至角落。
自从撞破季绍庭对他的厌恶,他的底气就全泄光了。
不该是这样的,他明明是很骄傲的一个人,三十才开张,身心都处于巅峰状态,岂能这样畏手畏脚。
黎琛只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他还顾虑着场合。
他这是在给季绍庭面子,不要在他家人跟前将事情闹至无法收场。他们之间的矛盾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不需要旁人说三道四评头论足。
于是他也将心事藏起,尽管它鼓荡着昼夜不息。他与季绍庭的角色暂时调转了,季绍庭如今随心而动,而他则戴着面具从早到晚地表演另一个人,一个慷慨的恩主,一个温柔的丈夫。
实际他并不擅长做戏,如果季绍庭有心,只需与黎琛对视三秒,就能查见里头的暗淡。
但季绍庭没有,他难以自持地沉浸在这份难得的舒适与喜悦之中,直至登机回南云的那一天。
而等到季绍庭的笑脸不再盛开了,黎琛反而舒心。
这是一种很尖锐的酸意,细幼如同一根红血丝,爬在心尖上:因为他不好过,所以他也想季绍庭不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