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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毓贵妃的事,当年母后和父皇闹得很僵……”
言君玉稍放下心,刚要说话,却听见他道:“那时候母后已经辞枕很久了,一直在须弥寺祈福,是为救我才回宫的。”
用尽所有词语,也无法形容言君玉那一瞬间心中的震撼。御辇中如此昏暗,他是无法看到萧景衍脸上神色的,但就算不看,也知道那一定是极度的复杂。对于皎皎如月的东宫来说,没有比这更屈辱的事了。
辞枕是宫中避讳的说法,只有姿色不再的妃子,不受宠爱,才会避讳地用“辞枕”两字。明懿皇后如今也仍然风华照人,六年前自不必说,她心性如此高傲,须弥寺是皇家的佛寺,她竟然自请出宫修行,连中宫后位也抛弃不要。
萧景衍性格像极明懿皇后,六年前的事,对于他们来说,该是多大的羞辱。
“那时候,我奉旨在长春宫闭门思过,晚上常常有茶花整朵落下,有种心碎的声音。”
长春宫现在不种花了,只有言君玉以前看蚂蚁的海棠树,还能看见当年繁华的痕迹。茶花开放是冬天,从春到冬,他一定和庆德帝僵持了许久,敖霁闯宫门也是在冬天,也许就是在那个冬天,东宫才第一次萌生了夺权的念头。
受尽宠爱的东宫太子,就算有再好的老师,也是无法知晓权力的残酷的,就像没见过血的人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伤口。要等到自己也被刺了一剑,血流不止了,才知道原来权力是如此凶猛的巨兽,可以让最高傲的骨头也折服。叶璇玑说他傲慢,这傲慢是转瞬即逝的冰雪,注定要被皇权按在地上,教会他什么是真正的残忍。
六年前的冬天,长春宫的内殿里,闭门思过的叫萧橒的少年,他一夜夜听着茶花落在雪上的声音,他在想着什么呢?他的任性最终闯下弥天大祸,他喜欢的人背叛他而去,他信任的父亲,曾经保证不会让他的孩子经过尴尬处境的父皇,给了他一个更残酷的冬天。而他母亲为了救他,回到自己厌恶的皇宫,曲意逢迎,侍奉君王。
他第一次见识权力的残忍,如此肮脏,如此血腥,足以让最高傲的人也低下头来,只为了保全自己的儿子。而他尊敬的父皇,成了龙椅上面目模糊的黑影,陌生得让他认不出来。
经受过如此的折辱,他怎么还能有这样山岚般的眼睛,言君玉只觉得心如刀绞,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伸手抱住他,也许是在寒风中等了他太久,萧景衍许久没有反应。
他知道这番话的重量。
自己一直等他跟自己说,却想不到这些话如此沉重。六年前的萧景衍如何熬过来的?这世上最高傲的少年就这样被折断,长成今天他认识的样子。他也许从那时候才开始打造今天的东宫,只为了不让权力伤害自己在乎的人。
相比之下,被叶椋羽放弃,反而成了所有羞辱中最小的一件。
所有人都说庆德帝阴鸷,太子妃说,他要的是明懿皇后给不起的东西,言君玉只觉得奇怪,两情相悦,怎么会给不起呢?
原来他从来不会好好要。他是在宫廷阴暗中长成的帝王,争宠,夺嫡,幼年时的不被宠爱,那些黑暗的东西早就浸染了他,就像他摧毁毓贵妃那样,不会有丝毫的手软。他不会表达爱意了,帝后感情好的时候,尚且有一点温暖可寻,等到明懿皇后出宫修道之后,他怎么会好好说话呢?
皇后娘娘是如何熬过这许多年的呢?她喜欢的人,给她最大的屈辱,她还不能轻易放弃,因为还要保护自己的孩子,言君玉终于明白她身上那种将崩未崩的状态从何而来了,也许早在六年前,她就已经彻底心碎了。
他的萧橒,又是如何渡过这六年的呢,他一定想要迅速成长,忧心如煎,不舍昼夜。他大概再也不会快乐了,像云岚说过的被雷击中的树,看似完整的表皮下,火焰一刻不息地在灼烧。那些屈辱、那些不能守护自己的母亲,反而因为自己的错误牵连她受辱的痛苦,一定日日夜夜地煎熬他。怪不得他的笑意从来到不了眼底,怪不得敖霁从来不怪他。
言君玉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黑暗中少年的眼泪灼热得像火焰,滴落在他脸上,再坚硬的心也要裂开缝来。
“对不起……”言君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道歉,为一直等待他的坦白,还是为自己太晚弄明白这件事。
“我应该早一点进宫来的,”他急切地告诉萧景衍:“如果我不是整天在闲逛,如果我早一点跟我奶奶说我要进宫……”
如果他能早一点进宫,早一点见到萧景衍,哪怕早一天,也能早点让他快乐起来。他一直以为他的温和来自良好的教养,不知道这教养来自深深的心碎。
萧景衍忍不住笑了起来。
“没关系的。”
被热切地爱着原来是这样炙热的感觉,连失去的那些时光都要补回来。相比表现出来的游刃有余,他并没有小言以为的那么强大,对于爱,他身上有种继承于明懿皇后的消极,像一棵巨大的树,看着野火一点点烧到身边来。
“我说过的,我第一次见到小言的时候,就知道我会喜欢小言了。”
炙热的,明亮的少年,像一轮小太阳一样,跳到他面前,沦陷只是时间的问题,他像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见过光有种久违的不适应,但他像一棵树一样安静等待,不露出一点慌乱来。
“我再也不会原谅圣上了。”言君玉认真告诉他:“我再也不惋惜他了。”
庆德帝年轻时的雄才大略是真的,性格里的阴鸷也是真的,言君玉的父亲赴边疆时是想要报效君王的,就算最终死在战场上,言家也没有因此怨恨过君王。言老夫人从小教言君玉,是做一个最忠诚的王侯,侯位像一份君臣之间的契约,捐躯赴国难,不会有一丝的犹豫。
萧景衍像拥着一团火焰一样,安静地拥着他,他身量还是比言君玉高出半个头,亲吻他额角的姿态也十分自然,像抱着一头属于自己的小狼,因为他难得的温驯,连爪牙都收起来,任由自己亲吻,才显得格外可爱。
“世上有许多事,非人力可勉强,就算是君王也有无可奈何的事。我想父皇就是不愿意接受这一点……”
六年前是这样,如今也是这样,就像受了伤的人,狂怒之下,只想摧毁一切。只是因为他是一国之君,这份疯狂才格外有破坏力。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那样做只会让明懿皇后更疏远他呢,他只是忍不住。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浮木,就算你告诉他要如何做才能挽回,他又如何做得到呢?
言君玉觉察到了他话里的意味。
“你也有害怕的事吗?”
权力之争已经尘埃落定,这拥着他的青年,不只是东宫殿下,也即将成为整个大周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