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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追查下去,原来是他变卖了太宗皇帝御赐的一套书,对外还说是烧毁了,这还了得,立马就有御史参他。圣上宽宏大量饶了他,只发配云南,去当了个小官,偏偏那年宫里要建大殿,要木头,这人不肯累死砍树的民夫,少交了三百根还是两百根,数罪并罚,干脆家都抄了,大儿子发配边疆,不两年就累死了,妻女全部入教坊司为伎,连襁褓中的也不例外。”
    她语气平淡,如流水账一般,容皓听来,却句句惊心。
    云岚抬眼,见他吓得这样,笑了起来。
    “你可知道这人的下场如何?”
    “如何。”容皓听见自己声音像要发抖。
    “他被关进诏狱中,不知为何,明明都抄了家,偏偏案子却一拖再拖,足拖了两年,他的腿,进诏狱那天就打断了,狱中又没药,又脏污,所以腿上的肉都烂了,听狱卒说,一碰就一片片地掉下来。就这样,他还在狱中写洗冤状呢,咬破指头写得满墙都是血,我也看过,真是字字珠玑,锦绣文章……”
    她的声音平静,眼中却有晶莹的眼泪,蓄满了,滑落下来。容皓素日是以风流公子自居,女子的眼泪,也不知道见了多少,这一刻却不知如何才好,又是惊惧,又是怜惜,待要安慰她,却见她伸出手来,极平静地抹去了这眼泪,竟然强笑了出来。
    “容皓,你见过抄家没?”她问。
    容皓摇头。
    “我见过。”她眼神似乎在看飘动的柳枝,又似乎在看极远的地方:“但凡值得一抄的家,都是有点家底的。不是书香门第,就是世代簪缨,越是身份清贵,抄起来时候越精彩,所以寻常抄家都不能叫抄家,非得是极高贵的门第才行。管你什么王侯公子,管你什么蕙质兰心夫人小姐,男者为奴,女者为娼,编入教坊司,所有的优雅体面,全部被践踏到泥里,不值一提。见过了六十一卷昭明文选付之一炬,我包管你不会再和我谈儒。”
    容皓隐约猜到,只是不敢接话。
    云岚看了他一眼,笑了。
    “是了,你是宁西王的小世子,是见过皇帝的慈爱的。容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她凑近来,真像是要说一个秘密般,低声笑道:
    “上次小言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差点脱口而出了。我想说,小言啊,你担心殿下是对的。因为龙椅上坐着的那个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怪物,凶残暴戾,刻薄寡恩,喜怒无常。他不是生来就这样的,是这张椅子的错,这张椅子上长满了荆棘,这荆棘捆住了他,长进他的肉里,让他日夜寝食难安,非要撕碎几个人才甘心。人在疯狂的时候,哪怕是亲儿子都会吞下去的。”
    都说郦道永放肆,她这话可比郦道永的要放肆千万倍,饶是容皓这向来放荡的性格,也被惊得怔在了原地。
    她却只是笑。
    “容皓,我平时对你很坏吧?”
    “不过上次凶了点,平日是极和善的。”
    “你知道我上次为何凶你吗?”云岚看他:“我见不得你这种人,要说聪明,你是绝顶的聪明,但你压根不把这权力的斗争当回事,你奢谈权谋,却对权力无一丝敬畏。敖霁见识过权力的可怕,所以他做得很好,你真该去见一见抄家。”
    容皓总算明白她今日为何要与自己谈这一遭,为此不惜剖开她自己的旧伤疤。心中感激,不由得敛神静气,对着她揖了一揖,道:“实在多谢,我明白了。”
    云岚却并没有多欣慰。
    “你真明白了?”
    “真明白了。”
    “那郦道永的事,怎么说?”
    容皓略一思索,脸色顿时苍白。
    圣上的心性凉薄,他并不是第一天知道,只是以前只把这当做权谋游戏,今天云岚非要撕开这皇宫里华丽的面具,把下面血淋淋的一面给他来看。圣上盛年时也是平衡过朝中派系之争的,所以对于文臣下手极狠,如果按云岚那故事,圣上对戳中自己软肋的臣子如此狠辣,那东宫现在抓了郦道永,要折磨到什么程度,才能让圣上满意。
    他刚听云岚说时,只觉得心中极寒,现在寒到一个程度,反而不觉得了,像是尘埃落定了,竟然也笑了起来。
    “都说强盗入伙,要投一个投名状,”他看着云岚道:“看来你今日,也是要我投这个投名状了。”
    “你比我聪明十倍,只是囿于心性,所以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要你狠得下心,这天下没有你破不了的局。”
    她从未如此夸赞他,按理说,容皓应该高兴的,但他只觉得心中都是灰的,他从小锦绣堆中长成,又聪明,又尊贵,车马轻裘,诗词风流,只觉得这世上还有说不尽的繁华等着他去赏玩,去吟咏,然而今晚被她点破关隘,只觉得世界都灰了一层。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言君玉来,心念一动,竟然莫名其妙地说了句:“要是小言在这,肯定要听不懂的。”
    云岚也笑了。
    显然她也想起言君玉那平时贪吃傻乐的样子来,所以笑意到了眼底。
    “小言听得懂,”她纠正他:“他只是不肯信,更不肯照着做。”
    容皓不是没有过疑惑,为什么思鸿堂那一位,偏偏挑中了言君玉,不算极漂亮,也不算极聪明,虽然招人喜爱,也不是会体贴邀宠的那种。这一刻却忽然明白了,他身上有种特别的气质,那些贪吃傻乐,玩闹耍赖,乃至于发怒炸毛,都像是实实在在地刻在他身上的,谁也磨灭不了。就算被云岚这段话冲刷过一遍,世界都灰下来的时候,他会是那唯一的亮色。
    自己不过被一夕点破,就灰心至此。那思鸿堂那位,生在这权力场,长在这权力场,一落地就在权力的漩涡中心的人,他的世界,又是如何呢?
    也许是容皓脸上表情太疑惑,云岚忍不住问道:“那郦道永的事……”
    “我有分寸。”容皓见她不信,淡淡道:“今晚我听郦道永的班子,什么都好,就是琴上差了点。”
    云岚神色一凛,回过神来,竟然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恐惧。
    这世上人有百种,能沉下心读书读到这种程度的,就已经把权力看淡了。而醉心权力的那些人,也读不出在东宫都以文见长的名声了。两者兼有的,都跟思鸿堂中那一位一样,是奕天下如棋的人。
    这是她亲手补上的遗憾,也是她亲手放出的怪物。
    但她是当惯了左膀右臂的,常年伴君如伴虎,也不多说,只轻声道:“夜深了,容公子回去吧。”
    “好。”
    他们在园中谈话的时候,言君玉正躺在思鸿堂内室里,睡得四仰八叉,只差把腿放到太子身上去。
    他并没有听见这段对话。
    他也不会知道,其实他身边那位,从未骗过他,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