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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易惊愕、羞愤,只想立即死去。他从来都不愿连累任何人,一个都不想。他遇到过许多不好的事,吃过不少苦头,但这些他都能忍受。他已陷在泥潭里,沉没是迟早的事,可在那一天到来以前,他尚且有余力抬头望向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玻璃瓶,美丽脆弱,触不可及,需要好好保护。
那里有褚贞,有叔叔与婶婶,还有佘公山的蓝天白云,甜蜜和无忧无虑,唯独没有自己。他是另一面。他的世界是一潭死水,是老天从不偏爱,是欲壑难填的父亲此时拖长语调的一句,易,我早说了,只有你能帮我,你是我儿子,儿子救老子是孝道,是天经地义啊。
他不能让两个世界有所交集,一切都会乱套的。一个世界里的事情必须在一个世界中结束。褚易动动嘴唇。初冬了,呵出来的气会结成一团雾,蒙住人的眼睛。
久久的沉默过后,他咬咬牙,下定决心:“好,五百万我会替你还清,但这必须是最后一次,拿到钱之后,你给我立刻滚出三山,永远不要再回来。”
“不止了!”褚茂笑声尖利:“你答应的太晚,那五百万早就利滚利,我现在欠下的是一千万。”
“一千万,没得商量。我不管你怎么筹,问褚蔚要也好,把自己卖了也好,只要你拿得出,我就答应你这是最后一次,我会彻底消失。怎么样,这笔生意对你而言,足够划算吗?”
——
褚易转了一辆巴士,从佘公山坐到市区。他随便挑了一站下车,正值傍晚,街上行人川流不息,大型广告牌的光源将夜晚变回白昼,褚易挤在人群中,跟着人潮漫无目的地走着。
一千万。他反复想。一千万,他要去哪里凑这些钱。
他已打定主意,要将这件事情独自抗下。褚易计算自己的存款,他的银行流水常年低于五位数,赚来的钱只能堪堪负担生活费与补充剂的开销,更别提他今天还与罗望闹到决裂,彻底失去了叁周刊的工作。
即便他去打零工,再多做几分兼职,也不过杯水车薪。褚茂给他下了死期,还款日在这周末之前。褚易走在街上,有人经过他身边,撞到他之后也不说抱歉,只匆匆离去。
全身都像被抽空了力气,褚易停下脚步。只有他停下了。他是所有行走的路人中唯一静止的那个,其他人都有目的地可去,只有自己没有。
这时有人打进电话,他拿起手机,看到来电显示的名字,想了想,还是摁下接听键。
“易哥,你终于接了!谢天谢地!”
那头传来赵铭的声音。褚易将手机贴在耳边,不说话。
听他沉默,赵铭着急地问:“易哥,我知道你今天看了新刊之后很生气,你在哪里?我来找你好不好。”
“赵铭,我问你,新刊的事情你知不知情?”
“我……”赵铭嗫嚅道,“我只知道主编派人去蓬帕杜号偷拍,回来之后没给任何人看过照片,我这几日在忙另外一桩新闻,也是等新刊上市才知道……”
他叹一口气:“易哥,对不起。”
这孩子也真是实心眼,只懂道歉。褚易对他说:“六点,我在老地方等你。”
二十分钟后。褚易在南区的一家露天排挡坐下,这里是以前他和赵铭收工之后常去的夜宵点。老板娘认识他,笑着说帅哥好久没见你来了,老规矩吗,先上半打啤酒?
褚易点点头,又点了几个小炒。老板娘下完单,说行,马上啊。转身去忙活了。
六点过十分,赵铭赶来了。他一路都用跑的,到褚易面前时大口喘气,“对不起易哥,咳咳,我来晚了。”
褚易拍拍旁边的塑料椅子,示意他坐。赵铭犹豫几秒,坐下了,呆呆地不敢动,看着褚易给他倒啤酒。
“别发呆了,喝吧。”
这句话与接受道歉无异,赵铭立即猛灌自己一口。他喝完,哭丧着脸:“易哥,你是不知道,你走了之后主编发了好大的火,还把自己关在办公室谁都不见,我让你们别打架,你倒好,直接甩手不干了。”
他苦恼着,把头发抓成一团草:“你可是叁周刊的Y.C啊,是狗仔们的草丛英雄,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啊……”
“草丛英雄?”褚易自嘲:“草丛里哪有英雄,只有臭虫。”
他举起酒杯,指自己:“我就是最臭那一只。”
“你别这么说,”赵铭摇头:“易哥,你太看轻自己了。”
褚易不答话,上来的几盘小炒他筷子都没抬,只顾闷头喝酒,半打啤酒里有四瓶是他喝的。赵铭怕他有心灌醉自己,出声提醒:“喝慢点吧,易哥。”
褚易放下塑料杯,酝酿许久后,他盯着自己鞋尖,说:“赵铭,我想和你借点钱。”
后辈立即点头:“你要多少?我虽然赚得不多,但也算有点积蓄,你要是有需要,我借给你。”
“一千万。”
赵铭愣了:“易哥,你在开玩笑?”
褚易苦笑:“我也希望是个玩笑。”
“我最多只有十万……易哥,你是碰上什么急事吗?”
他要怎么和别人讲?我爸是个老赖,欠了钱不仅不还,还伙同他人给侄子下药,逼自己填债?送他十张脸皮,他都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褚易将手中的塑料杯捏到变形,他丢掉,换了一个新的,重新倒上酒。
“算了,当我没问。”
“不不!易哥,你先拿去吧,我回头转去你卡上。十万虽然少,但我想总是有点用的。你教了我那么多东西,我也不知道如何报答你。”
“说的好像你在付我学费一样。”
“算是吧。”赵铭边说边开了最后一瓶啤酒:“虽然你可能不想承认有我这种学生,但我真的当你是我老师。我刚进娱乐生活版的时候,其他师兄都不愿意带我,说我蠢,只有你不嫌弃,你平时骂我也只是嘴上骂骂,我知道的,你是气我学得慢,该教我的时候你从来都不会含糊。”
“我哪有这么善良。”
赵铭重重地向他点一点头:“有的。”
真诚的人最难敷衍。褚易闭上嘴,与赵铭继续喝酒,两人谁也没再提这个话题,转而挑些有的没的聊起来。
他俩一直从傍晚喝到深夜,排挡周围的客人来了又走,等月光爬上塑料桌布时,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