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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了。
地板浸没在银白月光里,帐台勾起来的帘幕为风微微吹动,主殿的内外悄无声息。
定光大进紧张的时候, 话总是说不清楚,像发牢骚的母亲一样聒噪。音色优美之人, 说下品的话,是很不相称的不雅之事,有暴殄天物之嫌。若算上对母亲的怨恨,那低能够勾起对母亲过人之处回忆的事物, 更令他痛苦不堪。
面对这番也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狼藉的场景, 藤权介脑袋里轮回闪烁着“神社”一词。
或许是母亲的声音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藤权介很自然地落下了泪,“这时候会去哪儿?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呢?……”
忽然之间,定光大进的声音变得很有男子气概,“您说什么?快点说实话吧!”这样说着,就走过来, 伸手想抓住藤权介的胳膊。藤权介竟躲开了, 一面往屋里踱几步,一面赶紧擦掉脸上的泪痕, 扭头瞧着大进。
大进嚷道, “不要再作弄人了!”
“ ‘与你没有关系了’哥哥这样子说过。他的事啊, 怎么样处理都让我很为难。”
“这个时候竟然耍小孩子脾气。”大进嘟哝着,眼泪摇摇欲坠。定光这样子的作态,比独居一室的女人还要可怜, 难怪自己总要掉进与此雷同的陷阱,他身上确实有属于女人的特质。
藤权介慢悠悠地说,“我耍脾气哪里不妥当吗?我偏要耍脾气, 我不高兴做苦差!”
“他是您的哥哥啊,怎么能说这种话。”定光大进后面的声音小下去了,随后看着自己的脚尖,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蝈蝈似的,轻声细数起藤中纳言对藤权介的件件恩情。
“不如这样,”藤权介的心沉静下来了,“我去找哥哥。”
“真的?”
“那是当然的。再怎么说,也是我的哥哥对吧。”藤权介现出格外痛苦的神色,定光大进将那种痛苦当真了。
“不知道要怎么回报您才好,那么,我现在就去备马。”
“话可还没说完,”藤权介招呼他,“去找哥哥当然可以,但是要你向我保证啊。”
“保证什么呀?”
“你可不能偷偷跟着我哦。”
“啊,难道要找其他人侍奉您出门吗?”
“不要问这么多啊。”藤权介的脸孔板了起来,大进连忙道歉说,“那一定要找到公子才行。”
不可知的事情哪里能够轻易的许诺?藤权介不想与定光大进再有所纠缠,随口答应下来。
“现在就要去找哦。”
“现在就去找。”
藤权介循着记忆里的斑驳路线,往鸭川的神社一路夜行。荒野里一颗年轻的心砰砰直跳着,藤权介想到了那个前往西之对的午夜,淡香的空气与粘稠的草丛,还有萦绕在耳的流水,仿佛都在身边活了。
藤权介停下来,湿润的夜包裹着不着油漆的鸟居,月光渐渐暗淡下去,天上飘下来一丝丝的细雨。穿着缚脚裤的藤权介在草丛里战栗不已,倘若哥哥不在这里,自己难道还有别的法子吗?不知过了多久,除了雨声什么也没有,藤权介在冷气里几乎睡死过去。不觉间,神社里的虫子叫了。
“容我看一眼吧,容我看一眼。”是哥哥的声音。
藤权介在一瞬间醒了,他从草丛里站起来,环顾着四周,可到处尽是黑暗。
“啊呀,要看也不是不可以。”
是那个妖怪,是那个妖怪的声音!心里某个地方发出越来越大的怪叫,几乎要盖过外界的一切动静。藤权介感到雨滴开始变烫。
“快点给我看,什么条件都可以!”
“你这个家伙,怎么变得跟酒鬼一样啦?这幅样子就任性地跑出来,真是丑陋啊。鼻子的位置上挂着的是什么东西呢?”
“不用你管。”本应暴怒的哥哥,语气近乎哀求,“我的梦里,全是她那个样子。你明白我有多么不想死吗?你根本不会懂的。可我的身体已经支撑不到那个时候了,我自己的身体,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必须看一眼……”
“好啦,少胡说了,你的命还长着呢。”
“连这种要求都不能够满足吗?我要带那尊像回去,要多少丝绸、唐锦?”
“当然没有说不给你看呢,不要太得寸进尺了。”
哥哥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带回去,让我带回去。”
“不行不行,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可不能随便给你呀。这么严重的病还要辛苦地淋雨,很难受吧?我给你说个好消息怎么样?西市你见过一次的女人,现在有消息了。”
“别骗我了,快给我看雕像吧。”被烧伤时都没有流泪的哥哥,现在几乎快哭出来了,正如鸭川神官所说的那样,变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酒鬼,说是疯子也不为过,“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求求你了,我只有这一个愿望。”
“我可说了,我为的不是财富。要是这么想当然的话,我可没有耐心了。”
“不要,求求你。我又要吐了……”话音刚落,神社里顿时传出难以形容的犹如动物的声音。好一会儿,哥哥断断续续地说,“我呕吐了三四天,什么也吃不下,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疼的。我不可能好了,不可能了。现在就是我的死期。”
哥哥哭了起来,随之嘴里飘出的话,像海浪一样抖动不停,“我把面具弄碎了……我所有拥有的一切,就是这幅鬼模样。连母亲都害怕我。”
那边沉默了很久,时有断断续续的哭声送来,雨仿佛与哥哥有仇似的。有时那哭声融化进雨里,除雨声什么也听不到。
神官这才说,“哎呀呀,别装疯卖傻了,你要听我的话才行。回家去把面具乖乖戴上,就带你去见那个女人。”
哭声一度停止,哥哥似乎怔住了,“雕像呢?……雕像呢?你没有给我看,为什么不给我!”
“刚才在你的面前不是拿出来这么一下子吗?你自己没有看清。”
真是个无赖。
藤权介想着,不管是什么像,给他看看不就行了吗?难道是和氏璧做的?哥哥肯定要因此大发雷霆了。可是没有。
哥哥气息奄奄地说,“再一眼。”
“不行。”
“看看吧。”
意识不清的人通常会对他人的话漠然置之,哥哥是否已经进入那个状态了?
“没门了。你好好记住我的话吧。”
“求求您了。”
“不行不行。快回去吧,你这个大麻烦。”
……
神社里的声音渐渐变小,直至熄灭不见。藤权介不知何时发觉自己蜷缩成了一团,等自己打算站起来时,脸颊烧得得厉害,伸手一摸,滚烫又粘稠。这是雨吗?可雨在他们说话间就停了。在一旁默默窃听的藤权介,竟然泪流满面。
藤权介回到家中,连续发了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