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0 章
山路崎岖不平, 总有奇形怪状的石头从地面突起,硌得沈珠曦走路东歪西倒。
李鹜回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掌心贴着掌心, 亲密无间地分享彼此体温。沈珠曦的体温腾地蹿高了。抢救大葱花的那夜, 李鹜也牵过她的手,可那时月黑风高,她哭得头晕眼花,现在又是什么情况?光天化日, 她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人生中第二次牵上外男的手,沈珠曦的心里有慌乱忐忑, 有紧张不安, 却唯独没有反感抗拒。她还没有来得及细想这原因, 身体就先羞怯地反应了。
李鹜一把抓牢她潜逃的手, 用力握在手心里,回头瞪了她一眼:“你要是和我走散了, 今夜就只能喂熊瞎子了。”
沈珠曦被他吓了一跳,手不敢乱动了。
李鹜第一次握住她手的时候,夜黑雨大, 沈珠曦自己慌得不行,除了湿淋淋和热乎乎外什么都没感受到。李鹜第二次牵她, 天没黑雨没下,带给沈珠曦的冲击比第一次还大。
她从不知道, 原来男子的手掌这般大, 一只手就能将她完全握起;原来男子的掌心如此热,贴着它好似贴着火炉。
和沈珠曦接触过的贵族女子柔若无骨的手截然不同, 李鹜的手, 无论是掌纹还是指骨, 给人的感受都格外清晰强烈,就像他的人一样,粗糙但可靠,依靠着他,像是依偎着一座大山。
她纠结地望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是不是搭伙过日子久了,她在李鹜心中,已经是一个没有性别的四弟了?
沈珠曦为了平息紊乱的心跳,不断在心里催眠自己:他只当你是四弟……只当你是四弟……
“你想知道雕儿是怎么傻的吗?”李鹜忽然道。
沈珠曦立时将纠结抛之脑后,脱口而出道:“想!”
“雕儿本是弃婴,被鱼头镇上一个独身的猎户收为养子。”李鹜道,“猎户在他十岁那年不慎跌落深山,粉身碎骨,连尸身都没找回来。猎户身死后,却有许多自称他亲戚的人找上门来,你一件我一件,搬空了猎户的家底。猎户死后不到两年,他就又一次成了无处可归的孤儿。”
沈珠曦痴痴听着,心都为李鹍揪紧了。
“他遇到了住在鸭棚里,和鸭抢食的我……之后,我们一直在一起。我们一起做过乞丐,一起吃过馊饭,盖过一床破棉絮。他心地善良,性格沉稳,别人对他的一点好,他能记上三年,谁得罪了他,他却几日就能忘个干净。”
李鹜停顿半晌,脸上露出一抹怀念的笑意,但这笑意就像雨后薄雾一样,很快就消散不见了。
他轻声道:“有一年冬天……特别冷,街上每天都会出现冻死的乞丐,最糟的是金州又爆发了瘟疫,鱼头镇也不能幸免。我那时正病了,一开始只以为是受凉受饿的缘故,直到我咳嗽时竟咳出了血,才知道自己是染上了瘟疫。我怕传染雕儿,害死鸭群和樊三娘,强撑着跑到城外找了一处山洞等死……没想到,两天后,找遍全城的雕儿追了过来。”
“如果不是雕儿,我早就死了。”李鹜用克制下的冷静语气说道,“他冒着生命危险照顾我,给我找吃的,给我求爷爷告奶奶地求来偏方喂我,那些曾经被我得罪过的乞丐们找了过来,想放火烧我。雕儿一人对阵他们十几个,被一个已经五十多的老乞丐用鹅卵石敲破了脑袋。”
“最终他还是赶走了他们。我倒在山洞边,看着他摇摇晃晃走到河边,用冰冷的河水洗掉了头脸的鲜血,然后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走来笑着告诉我,晚上有菜包子吃。”
他越说越慢,停顿越来越多。
“那天晚上,我们分吃了半个馊出了臭水的菜包子。雕儿把掰开后最大的那块给了我……他一直都这样,并不只是因为对象是我。他一直都如此……宁愿自己挨饿,宁愿自己受伤,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庇护弱者。”李鹜说,“我不如他。”
“那天晚上,他仍笑着和我说话聊天,还问我冷不冷,说自己热,要把衣服脱给我盖。可是第二天……他就变了。”
“我醒来的时候,他就在我旁边。哼着不知名的儿歌,玩着地上一把石子。见我醒来,他把石子捧在手里……”李鹜忽然停了下来。
他说不下去了,神色板结,目光空洞而笔直地望着前方。
她的心骤然疼了起来,比先前心疼李鹍时更甚。
“李鹜……”她不知该说什么,但幸好,李鹜没有让她觉得自己在此刻一无是处。
他没有看她,但更加用力地握紧了她的手,好像正在从她的手上汲取温度和勇气。沈珠曦顾不上合不合适,也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把石子捧在手里……捧到我面前,笑得嘴角都咧到了耳根上……我问他在做什么,他把石子用手掌包了起来,对我说……”
他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对我说……‘客人,来吃刚蒸的包子’。”
沈珠曦的眼泪已经到了眼边,随时都可能夺眶而出。
她要如何安慰李鹜才好?她要如何才能传递心里这份感同身受的悲伤?
每当这时,沈珠曦就生气自己不能像李鹊那样舌粲莲花。
李鹜抬起手指,抹去了她眼角的泪水,定定地看着她悲怮的泪眼道:“……有你这滴眼泪就够了。”
他总是能轻而易举看穿她的内心。
“苦日子都过去了,留给未来的只有好日子。”李鹜说,“……所以我们四个现在才在一起。”
他握紧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沈珠曦再也生不起挣脱的心思。
“如果我们四人,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在一起有多好啊……”沈珠曦忍不住说。
她知道这句话有多么天真。
他们四人,身份天差地别,总有分别的一日。
那时,无论他们想不想,他们都会分开。李鹜还能和两个弟弟一起生活,她却只能回到孤独的深宫,学着独自一人熬过漫漫时光。
明明分离的时刻还未到来,沈珠曦却已经想哭了。
“我不想永远像现在这样。”李鹜出乎意料的回答打断了她的哀伤。
“为什么?”
“自己想。”
“……我想不到。”
“再想。”
“你就不能直接告诉我吗?”沈珠曦气道。
“不能。”李鹜睨了她一眼,说,“一定要你自己想通,别人告诉的,没用。”
“……小气。”沈珠曦嘀咕。
李鹜正要说话,身后一声枯枝断裂的声音让他神色突变。
他条件反射将她护在身后,旋身面向异动发生的方向的同时,飞快抽出了腰间的短刀。
枝叶繁茂的密林中,一双发亮的眼睛先露了出来,接着是黄黑相间的皮毛,几条深深的抓痕触目惊心地留在虎背上,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
一只比先前要瘦小许多,腹部肋骨已经十分明显的母老虎从树林里走了出来。
它翕动鼻孔,头颅小幅度转动,似乎在空中辨认着什么的气味,然后它的目光凝在了沈珠曦身上,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
“快跑!”李鹜猛地推了她一把。
沈珠曦惊慌之下来不及思考,顺着李鹜的话就跑了起来。
身后没有传来李鹜的脚步声。
等回过神来,密林丛丛掩映,李鹜不见踪影,一声愤怒的虎啸传来,沈珠曦屏息凝神,却捕捉不到李鹜的声音。
是逃走?还是回头?
沈珠曦浑身冰冷,就连指尖都在颤抖,她却咬了咬牙,逼着自己往回跑去。
李鹜不是李鹍,她不能就这么离开!
沈珠曦跑了没一会,就看见了消瘦的老虎和正在与之搏斗的李鹜。李鹜不比李鹍的怪力,即便面对受伤的老虎也略显吃力,他手中短刀长度太短,被迫与老虎近身搏斗,在力量落入下风的局面下,李鹜很快显出颓势,手里的短刀也被它一爪子拍飞出去。
眼前这只老虎的体型虽比不上先前那只,但明显聪明许多,趁李鹜露出破绽时,一声气沉丹田的虎啸。
老虎的咆哮声震得连距离更远的沈珠曦都耳膜刺痛,更别提近在眼前的李鹜。
一个转眼,动作迟缓下来的李鹜就被两只锋利的虎爪按倒了。
眼看那滴着口水的尖利牙齿就要朝着李鹜脖子而去,沈珠曦大脑一片空白,想也不想地冲了上去。
“沈珠曦!你他娘疯了!”
李鹜这才看到站在树林里的她,被虎爪按倒时也没怎么惊慌的脸陡然变得苍白。
他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膜,模模糊糊传到沈珠曦脑子里。
她听不了别的,看不了别的,她明明那么害怕老虎,此时却捡起地上一根手臂粗的树枝,攒起吃奶的力气,往消瘦饿虎身上打去——
“你走开!”她颤抖的声音带着害怕的哭腔。
手里的树枝却一下接一下打在老虎的身上,头上。
树枝戳到老虎眼睛,它吃痛怒吼了一声,松开脚下的李鹜,血盆大口朝她而来。
“沈珠曦!”李鹜脸色大变。
短刀在不远处,现在去拿已经来不及。他一把扑倒已然吓呆的沈珠曦,一个翻身将她护在身下,用后背对着愤怒的饿虎。
时间从没这么慢过。
有那么片刻,沈珠曦急促的心跳好像和身上重叠的心跳混为同一个搏动。李鹜双眼眨也不眨,坚定而冷静地看着她的眼眸。
预想中的攻击并没到来。
一声似狗叫又似鸭叫,分不清是嗷还是嘎的小小咆哮在他们身后响起,制止了母老虎的攻击。
老虎抛下沈珠曦二人,立即转身看去。
李鹃甩着四只肉呼呼的爪子,一摇一摆地从林子里跑了出来。
两只老虎汇合,母老虎低头轻轻顶撞李鹃方方的脑袋,又伸出鲜红的舌头,怜爱地舔舐它头顶半圆的两只耳朵。
李鹃冲着母老虎嗷嗷叫了两声,冲沈珠曦跑了过来。
“李鹃!”沈珠曦伸出颤抖的手,想要将它拥入怀里,母老虎一声低沉的咆哮让她只敢碰了碰它毛茸茸的头顶。
“嗷!”
“李鹃,那是谁?你认识它吗?”
“嗷!嗷嗷!嗷!”李鹃快活地在她面前打转。
母老虎就在一旁虎视眈眈着,沈呆瓜竟然就能旁若无人地和虎崽子交流起来。李鹜都不知道该说她神经粗大好,还是神经细腻好。
也对,连鸡都不敢杀,却敢提着树枝上来打老虎的大呆瓜,还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
“那是你的娘亲?”也不知道这呆瓜从那几声嗷嗷叫里听出了什么,她含泪道,“太好了,你们母女终于团聚了……”
李鹜实在忍不住,出言打断了这温馨一刻:
“它是公的。”
“……你们母子团聚就好。”沈珠曦无视一旁煞风景的屁声,重新对李鹃说道。
李鹃也不知听懂没有,迈着快活的脚步,撒欢跑回了母老虎身旁,回头再对沈珠曦叫了两声,然后就跟着它的脚步,走进了茂密的山林里。
直到那熟悉的肥屁股一摇一摆地消失在草木中,沈珠曦才喃喃道:
“它还会回来看我吗?”
“……会的。”
李鹜搭上她的肩膀,在她反应过来之前,把她拉进怀里。
没有什么鸡毛掸子,李鹜实实在在地抱住了她。
沈珠曦一时愣住。
“你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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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别吵啦,女主就是共情能力很强,感时花溅泪那种人。
说是多愁善感也可以,说是吃饱了没事做也行,女主就是矫情式的作精人设。
不喜欢人设当然没问题,但猪的人设真没崩,从她给猪送礼物,给鸡修衣冠冢就能看出来了,给葱花避雨和送虎归家都是一个系列的行为。
对猪来说,牡丹和葱花是没有区别的。对葱花共情并不比对牡丹共情低贱。她无论是对葱花还是吃不起饭的老叟都报以同情,是因为强大的同理心,在她看来,万物平等,没有高低贵贱。这样的猪才有可能作为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毫无芥蒂地爱上泥腿子出身的鸭。
要想长久维持一段关系,我认为比起一起经历了什么,一个人的本性在这段关系里起的作用更加重要。
要是只因为共患难就能相爱,为什么还有那么多高中状元休妻另娶的故事?
还有一更,还是在晚六点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