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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她抿了抿嘴,正想说点什么。没想到薛晏清却径直推门进了房间。后面跟着两个宫女,提着金丝楠木红漆膳食盒尾随而入。
    无人察觉的地方,虞莞悄悄松了口气。
    倒是没想到,薛晏清那么冷淡一人,身边竟有如此跳脱性子的宫人。
    两人移步桌前,早膳被一一摆盘上桌。刚刚出炉的食物温热鲜香,摆出时散发出一道道水汽。
    随着侍女麻利的动作,桂圆小笼、火腿丝燕麦粥、雪菜鳜鱼羹等几道菜两人各一份。并上金丝枣糕、雪芋丸子,各样咸甜样点心,都盛入碧色冰裂纹瓷盘中,置于膳桌中间的位置。
    薛晏清挥手,四个宫女便屏退在一旁,留下他与虞莞独自用起早膳来。
    两人对面而坐,“食不言寝不语”的习惯在薛晏清身上贯彻得很好。他修长的双手握住碗筷,吃相不疾不徐,几乎不发出声音,也并不目视虞莞。
    虞莞看到那雪芋丸,眼前一亮。
    忍不住夹了一个,口中细品片刻后,又夹了一个。
    这道点心是宫中一位大厨的拿手秘方菜,她从前在薛元清的广阳宫也吃过不少的。
    怎么在薛晏清吃的这盘,味道却与上辈子迥然有别?
    ……而且,是远远胜过薛元清那处的。
    再一一尝下来,其他菜与点心亦是如此。
    她一时不觉,多夹了几筷子。忽而心中一动,仿佛有目光驻足自己脸上,停留了片刻。
    抬头朝圆桌另边看去,薛晏清正低着头,正不疾不徐地细品鱼羹。勺碰碗壁,发出清脆磕碰声。
    他模样清贵出尘,目无外物,对虞莞探究的眼神视若不见。半点不像窥视自己的模样。
    既然薛晏清没有看她——错觉么?
    她压下心中疑惑,继续用早膳。
    吃完时她才发觉,自己吃了当真不少。一碗鱼羹、四个小笼、两枚点心都被她用尽了。可见这处的膳食,确实要更比薛元清那的更好,她的胃口都大了几分。
    收拾的宫女又一一上前,把两位主人用过的碗碟撤去,又端上桂花煎的清茶服侍主人漱口。
    漱口过后,桂花沁香仿佛萦绕唇齿。而此时不过卯时一刻。
    “出发吧。”薛晏清淡淡一声,两人就从长信宫出发走去康宁宫,背后跟着不少行人。
    一路上两人无话,虞莞见惯了宫中的一草一木,此时心中挂念太后,更是无心欣赏。
    走到康宁宫不远的一处岔道,竟然碰见了薛元清夫妇。
    第8章 旧怨
    两人同时出现并不少见,然而这是第一次,她从薛晏清妻子的身份观察两人。
    薛晏清一贯情绪寡淡,只是眼中更冷几分。而薛元清脸上的表情,一看到这个弟弟就如冻住一般。
    针锋之意在空气中弥漫。
    上辈子,自己嫁过来时,两兄弟间也是如此剑拔弩张么?
    虞莞忍不住回忆,而这一回忆,竟也真想起来一件旧事。
    上辈子的薛元清约莫早对其二弟有了敌意。她刚嫁进来时,薛元清每每谈起这个二弟就总没好话,时时吐露出三两句贬损。
    对他的不喜之意,竟然一直没避讳自己这个盲婚哑嫁娶进门的陌生人。
    有一次薛元清在家宴中喝多了,一回到广阳宫的寝殿中,就借着三分酒意发疯。他拔出长剑对着空气挥舞不停,口中大喊大叫。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个死了娘没人疼的闷葫芦!”
    那次家宴之上,薛晏清被皇帝提拔去两湖之地办差。
    吓得虞莞阖上门,上前紧紧捂住他的嘴,生怕这疯话被有心人听了去。
    她又着宫中眼线打听,这才明了两人的过往。
    梁子是在薛晏清生母去世之时结下的。
    许夫人的丧仪比照皇后薨逝的规格,有投机之人借此发散,传言薛晏清是“半个嫡子”。而痛失爱妃的熙和帝日日哭昏了头,竟然也没阻止这居心不良的流言大肆传播。
    有御史上了折子,要求立薛晏清为太子。而宫中人一看这势头,对待薛晏清也比往日更为尊隆。
    这让一向心高气傲,视储位为囊中物的薛元清怒火冲心。他央求了当时是陈夫人的陈贵妃,势必要狠狠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一个大教训。
    陈夫人本就因许夫人的丧礼规格心中有气,听宝贝儿子哭诉一番,心下一横,干脆令宫中暗手任薛元清驱使。
    那时正值京城一年中最冷的日子,滴水成冰的时节里,许夫人生前住过的长信宫中缟素遍布,一片愁云。
    然而,不知从哪一天起,长信宫突然变成了冷宫。内侍从膳房打来的素斋是冷的、寝宫里盖的被子结了冰、小灵堂给夫人烧的黄纸被馊泔水沤过。
    母妃走后,薛晏清一夜间成熟了不知几许。这些是谁做的,他心如明镜。
    那时他不过十岁,骤然丧母时本就瘦了一圈。恶劣的衣食更是雪上加霜。成了压垮身体的最后一根稻草。
    被人下绊子的第四天,他半夜突发高烧不退。内侍守夜发现殿下小脸通红,本想喊太医,却被他按住。
    匆匆赶来的内侍宫女跪了一地,都劝他保重身体为上。
    他烧得几乎快糊涂过去,一双眼中血丝密布。却咬着舌头让自己清醒,命令道宫人不准声张。
    许夫人留下的大宫女白姑姑哭哑了嗓子:“小殿下,娘娘一走您就这样,她走得可如何安心呀!”
    “现在……不能看病。”薛晏清强硬地打断了白姑姑的话。现在看病,若是病好了,这事便无从查证,更可能落入薛元清早就挖好的圈套。
    ——为母守孝期间突发生病,岂不是孝心不诚、又或者存心装病?
    到那时他因此被皇父厌弃,才是真正的让母妃走得不安心。
    嗓子烧得连话都囫囵,他命宫人收拾干净的雪水,用毛巾裹在颅顶给自己降温。
    他等了整整三天。
    那些待他如太子般客气的宫妃、内侍听闻他遭了苦头,却无人敢在熙和帝面前提起哪怕一句。
    他们甚至有心遮掩,把长信宫派出的人手牢牢拖住,没让只言片语传入皇帝耳朵。
    ——比起疑似嫡子却无母的二皇子,他们更得罪不起的是如日中天的陈娘娘。
    直到第三天的夜里,熙和帝突然思及旧人,心绪难抑。夜访灵堂,才看到本该守孝的次子晏清昏在床上,发着高烧,瘦得没了人形。
    他当即勃然大怒,惩处了长信宫宫人后,又派人去彻查。
    这一查就查出了端倪。薛元清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办事时马脚漏得如同筛子一样多。派出的人很快顺藤摸瓜到他身上。
    无人知道熙和帝拿到这一结果时是何反应。
    翌日,太和殿传出圣谕:命皇长子在佛堂中为庶母许夫人守孝一年,非死不得出。
    这事并不是秘密,虞莞打听到后,只觉得百味杂陈。她暗自诫告自己:日后无论如何,都当让夫君离二弟远些。
    ——
    虞莞回忆的功夫,两路人就打上了照面。兄弟俩互相一点头,揭过寒暄环节。
    薛晏清对谁都寡言少语也就罢了。而薛元清与柳舒圆本在低声争论,见到人来,皆匆匆收拾神色,状似亲睦地牵起了手。
    两队人默契地一前一后走着,气氛沉凝。
    虞莞若有所思。她得找时间问问,薛晏清对这个兄长是怎么想的。
    太后早早就坐在康宁宫的主位等着,笑眯眯地搓着手看着孙子俩携新媳妇前来。
    如此情绪毕露,不像端庄尊贵的一朝太后,反倒像个稚龄顽童。
    “快坐快坐,哀家恨不得一夜没睡,早就坐在这等你们了。”
    嬷嬷们引两对新婚夫妻入了座。
    昨日太后惊悸昏迷,按理说阖宫妃子应当来请安,然而她早早派人向除了陈贵妃外的六宫妃嫔递了消息。
    大致是说,今早就不必来献孝心了,免得她到时候只顾着看孙媳妇,冷落了诸位。
    宫中能活得如此惬意自在、无拘无束的,倒也只有太后一人。不止因为她地位尊荣,还是因为她舒朗宽阔、万事不萦的脾性。
    虞莞看着太后望向她们时发亮般的双眼,微微勾起唇角。
    虞莞与薛晏清入座不过片刻,就听见皇帝朗笑着从殿门前进来:“朕也来给母后请安了。”
    竟然比陈贵妃来得还早上几分,几乎与皇子们是前后脚到,足征皇帝对太后的尊重。
    太后笑得抿起嘴角,却故作嘴硬:“哀家看你是借着来请安的名头,来看你两个儿子和新媳妇罢了。”
    “母后怎能如此揣测我?”熙和帝笑道,突然点了薛元清的名字:“元清,你来说说,是也不是?”
    薛元清正忧心母妃迟到一事,心中着急冒火。他昨晚又一夜不得好眠,精神欠佳,乍然被熙和帝点到时,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怔怔无言。
    皇父方才说了什么?
    熙和帝点他名字,是知道他善谈,想活跃气氛。看到薛元清愣愣出神的样子,兴味便有些索然:“罢了。”
    柳舒圆脸上闪过一丝嘲弄,随即攒起笑容朝上面两位说道:“皇父的孝行举世皆知,我们做小辈的更要向您学习,方可更好侍奉您与太后呢。”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几乎人人都奉承到了,还摆好了自己新媳妇入门的姿态。
    只是经过上回的风波,熙和帝与太后都对她的印象打了个折扣,闻言只是对她笑笑,并未搭话。场面就此僵持不下。
    这一切与对面的虞莞和薛晏清没什么关系。
    虞莞见薛晏清神色淡淡,殊无搭话之意,也当起了局外人。捧着茶杯,时不时呷一口清茶。
    她亦是方才明白,寡言亦有寡言之妙处。此等情形下,任谁也不会指望薛晏清从中周全圆场,而自己也能安静地坐在一旁,不用如履薄冰、当那解语花。
    她轻抬起手,呷一口茶时,余光瞟到柳舒圆的脸,却被吓了一跳。
    柳舒圆原本一张富贵娇颜,此刻却青白相间,厚厚粉妆浮起,如同扣上个惨白假面。一张好皮相被憔悴神态折损了光彩。
    她身旁的薛元清亦是眼底青黑一片,面上慵懒。
    这是……发生了什么?
    虞莞这个时候,竟然有些想念起还在宫外,接受嬷嬷们培训的拾翠。
    若拾翠甫一见了这对夫妇模样,不出当日,定能打听出昨晚广阳宫中的事端。也不用她一个人好奇心顿起,却打听无门。
    薛晏清突然回头,瞧了他一眼。她瞬间收敛神色,低垂眼眸,一副闷声寡言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