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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真撤了招幡,架起櫈子,提了扫帚来赶客了。
    那两位食客吃的已差不多, 打量了童殊与景决一眼, 闷声走了。
    童殊与景决赶在店家要举起扫帚时迈出店门,店门嘭的一声拍在他们身后。
    何至于此?
    童殊去看景决, 而正在回溯的景决自然也不知道后来的事。他们二人在一嗔大师座下相识, 与一嗔大师都有极深的渊源,一时面色都是一沉。
    相顾无语片刻,景决道:“到甘苦寺一看便知。”
    再走出十里,便到了甘苦寺山下的集市。
    此集市名曰香市,民以制香贩香为业, 美其名曰集市,早先不过是只有几个贩香烛铺子的小村落。五十年前,童殊最后一次来时这里仍然还是那几户人家。
    如今, 走到集市口便已是香氛阵阵, 一派吉祥瑞气的热闹景象。
    进了市集, 里面更是热闹。
    街道两旁新建了两排铺子,行人如织,不少佩剑道人来往, 其中不乏锦衣华服的达官贵人。
    甚至村子里还有了旅店。
    此地处深山脚下,寻常商贾不往,本是不适合做生意的地方。虽有一座名刹,但僧人清苦,生活用度又大多自产,便是有香客,也至多是捎几束香几对烛几斤油,实在供不起如此繁华的一个集市。
    这种热闹,不是佛门清净地该有的。
    牛肉面店、繁华的香市,甚至十几里外那座无端颓败的小庙,这些结合起来,以童殊的心智,其实不用问,对一嗔大师的境地,童殊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十几里地,一步步走来,其实早将方方面面都想明白了,之所以没有下定论,无非是要亲眼一看。
    走进这座市集,每一处的繁华看在眼里,只剩下寥落的冬风吹来的割痛,心一点点地往下沉,滴着血,身体反而变轻了。
    好似踩着的每一步,都不是真实的尘土。
    世道残忍。
    早早地夺走了他的母亲;
    不明不白送走了他的生父;
    好不容易有个令雪楼,还来不及拜师磕头,令雪楼便殒落无踪。
    原以为这些都怪他不通透、不低头。
    五十年前只当失无可失,五十年后这世道竟还要告诉他,还可以让他的好友温酒卿酒尽灯枯,让他的大师兄不人不鬼,唯剩下一个他当年不肯拜作为师的老头儿。
    就这样一个没名没份,后来在他刻意的保持距离之下来往极少的人,居然也不放过。
    童殊走在喧嚣的大街上,微微仰头,望向上邪,稍停住步子。
    此时日头正好,午前的阳光将初冬的寒冷熨烫得微微冒着暖意,金色的光线穿过他眼睫落进眼底。
    光仍是冷的。
    毕竟已是初冬,再好的日光也烘不暖人了。
    童殊的身上蹿起一阵又一阵寒意,他的眼睫细细颤着,将光线全晃碎了,落进眼底变成满瞳破碎玉屑。
    身侧的手紧紧成拳,身子紧崩着,然而还是承受不住心头压下的巨大的钝痛。
    真的好痛啊!
    五脏六腑都像被巨石碾碎了一般。
    那个絮絮话多的老头儿是他最后的亲人了。
    他怎么可以不在了呢?
    一嗔大师是一代高僧,修尽善缘,功德无量,僧人修到一嗔这个地步,就算不能升,至少也该长命千岁才是。
    上邪,你到底有没有长眼?!
    “惜暮?”耳侧传来景决略带关切的询问。
    童殊倏然僵住。
    有了上次景决因他而醒的教训,童殊知道这一次万不能重蹈覆辙。
    他用力眨了眨眼,缓解眼底酸痛,回身之时掩饰地略低了头,以景昭的口吻,低声唤了句:“慎微。”
    “嗯?”
    “我忽然觉得头有点晕,你扶我一下。”说是扶,他其实一偏身便靠了过去,脸压在景决肩侧不肯抬起,口中说着头晕,掩饰了身体的颤抖。他不能再一次在景决面前失态。
    景决第一反应是要避开他,但见他颇为难受的样子,忍住了被人靠近的不适,适应了片刻道:“元神动荡了?”
    “是。”童殊将错就错,强压住又一波窒息的心痛。
    “练气出了问题?”
    “是。”童殊忍得痛苦,其实并不太听清景决说了什么,只顺着接了话。
    “你……还没有放弃想走剑道吗?”景决低声问。
    “……”童殊先前没听明白什么意思,待感觉到景决颇为认真的还在等着他的回答,强凝神转回了思绪。不由苦笑:心想,就不能让我难过一会吗。
    只得强打起精神,飞转起思路,结合景昭并非纯阳剑修以及被人当作谈资的多次驯臬司剑不果的事迹,斟酌着字句道:“景行宗以剑立宗,这哪是能放弃的。”
    将这句话吐尽,他长咽下一口气,略站直了,离开了景决的肩膀道:“我好些了。”
    景决顺势也站直了身子,道:“景行宗修术并不拘于剑道一门,惜暮,你不必为难自己。”
    在其位谋其政,异地而处,其实并不难猜景昭的心思——景行宗历代臬司仙使大多同时亦是宗主,景昭身为宗主,是驯服臬司剑的第一人选。然而数次驯剑败落,最后却是由比他少十几岁的景决拿下,从此他这个宗主永远都是别人口中不时戏谑的“那个没有臬司剑的宗主”,看着体面尊贵,个中滋味,冷暖自知。
    童殊沉吟道:“可是历代宗主大多是剑修,我总不能落后太多。”
    “这么多年,你的想法一直没有变过?”景决说的是问句,意思却是肯定的。
    “我宗主的身份也没有变过,想法又怎会变呢。”童殊已经能理解一些景昭的立场了。
    景决看着他,略低了眉,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我成了臬司使,让你为难了。”
    童殊觉出这交谈要往失控的方向发展,连忙组织了语言挽救道:“景行宗失了上一代臬司使久无新使,难以服众,正是岌岌可危之时。是你挽回了景行宗颜面,于我于宗都是有功之人,我该谢谢你才是。”
    景决没有接他这感谢,而是淡淡看过来,其中风轻云淡不似做伪,他是真的未将这些功利看在眼里。
    童殊不由想起一个人在景行宗族谱中不算出彩的人物——景逍。
    该人在景氏同代兄弟之中仙名最低,身上只挂个虚职,一生没做出过什么壮举,没有惊世之名,却是不少深闰女子最喜谈起的仙门公子。
    他身为景决上一代景氏正支里年龄最小的嫡公子,生在景行宗显赫之时,上头几个兄长,一生无忧无虑。心中无尘,不问宗务,不理是非,醉心山水,随性潇洒,是景行宗里鲜有的翩翩公子。
    一生好命,又娶了个喜好一致性情相随的姑娘,两人携手一生做了一双江湖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