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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姜宜凝收回踏在张桂芬后背上的脚,杵着锄头冷声说:“您问问她!拿着锄头想杀她儿子呢!”
    韩大生这才弯腰,把趴在地上披头散发浑身是土的张桂芬拉了起来。
    张桂芬看见韩大生来了,跟见了亲人一样,一声嚎哭滚进他怀里:“大生啊大生!侬要给阿拉做主啊!阿拉管自家小赤佬!册拉娘比管闲事啊!”
    “你嘴巴放干净点儿!”姜宜凝见张桂芬还在不住口的骂,忍不住提起锄头杵到她嘴边,厉声说:“再骂人,我让你把锄头吞下去!”
    张桂芬吓得浑身一抖,张了张嘴,把想要骂的话不情不愿的咽下去了,瞪着姜宜凝说:“阿拉管自家小赤佬!要册拉……要侬管闲事!”
    “我说了谁愿意管你家的破事!但是你要拿锄头杀人我就是要管!”姜宜凝不甘示弱瞪回去。
    她眼睛大,瞪人的时候格外水灵,其实威慑力一点都不大。
    不过她手里拿着的锄头比较渗人,张桂芬一个劲儿地往韩大生怀里缩,一点都不避讳。
    韩大生拍拍张桂芬的后背,老好人似地打圆场:“我说什么事,又是锵锵……他不是每天早上出去捡柴讨饭,到晚上才回来吗?怎么还不到中午就回来了?”
    张桂芬觉得韩大生是在为她说好话,更加作了起来。
    在韩大生怀里一扭身,指着不远处那个小一点的窝棚说:“那不然呢?!要不是小赤佬今天回来这么早,还敢找阿拉要吃的,阿拉会教训他吗?!——册拉小赤佬!往哪里躲?!”
    姜宜凝跟着大家一起转身扭头,看向院门口那个小一点的窝棚。
    窝棚里黑黢黢的,小孩子本来一动不动躲在里面,紧张地看着窝棚外面。
    现在发现所有人都看了过来,他吓得不断往窝棚里面缩。
    可惜那窝棚太小了,他再缩也缩不到哪里去。
    从姜宜凝的角度,能看见那双穿着破鞋的小脚蹭地一下缩到里面看不见了。
    她有些心酸,拎着锄头朝小窝棚走过来,弯着腰看向里面。
    那窝棚里只有一堆干稻草,还有一个缺了口的粗瓷小碗,里面还有一层薄薄的水。
    那孩子缩在窝棚里面,尽量蜷着腿,免得脚碰到那只缺了口的粗瓷小碗。
    姜宜凝甚至能够想象,刚才那孩子是如何珍惜地捧着这只缺了口的小碗,小口小口的喝水,想灌个水饱……
    她叹了口气,朝小窝棚里面伸出手,“锵锵?是锵锵吗?出来吧,有我在,不会让人打你的。”
    锵锵等了一会儿,从小窝棚里怯生生探出头,跟弯着腰的姜宜凝对了个正着。
    他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姜宜凝不等他再退回去,伸手将他拉了出来。
    两三岁的小孩子,轻得跟她刚刚从姜老太太手里接过的大被子一样。
    锵锵紧紧握住姜宜凝的手,躲在她身后,不敢看张桂芬。
    张桂芬见锵锵被姜宜凝拉出来了,立即走过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的脑袋骂道:“小赤佬心恁毒啊!侬是想阿拉死吧!”
    姜宜凝把锵锵护在身后,一手抡起锄头隔开张桂芬,皱着眉头说:“有话好好说,他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你要这么骂他?”
    韩大生也踱过来,笑呵呵地弯腰,问锵锵:“锵锵啊,你怎么又惹你姆妈生气了?你姆妈辛辛苦苦把你养大,你这么做,不孝顺哦!”
    张桂芬见韩大生帮她说话,气焰更加嚣张,挥舞着手臂跟唱大戏一样说道:“就是就是!阿拉生他的时候难产,几乎死过去!结果阿拉还没养好身子,阿拉男人就死在外头!”
    “算命先生说小赤佬天生克父克母!就不能对他好!对他好了他撑不起福气!而且对他好,阿拉就不好了!”
    锵锵的小身子在颤抖,小脸上露出恐惧又自责的神情,露出的两条小腿微微弯着,像是被来自大人的强大恨意压得直不起来。
    姜宜凝眉头微凝,心想真是愚昧,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克父克母”?
    她扯了扯嘴角,淡淡地说:“这些年战乱频繁,父母双亡的孤儿多了,难道都是他们克父克母?明明是国家蒙难,小孩子才遭殃。你说你生他那年,你男人死在外头,他到底是怎么去世的?”
    张桂芬被她问得张口结舌,一口气堵在喉咙里,涨得满脸通红,愤愤地看着她,一双微眯的吊梢眼都睁大了,闷了半天才说:“……别人家的孩子阿拉管不着!这个小赤佬!侬别想阿拉给他一粒米!”
    姜宜凝:“???”
    她实在是搞不懂,忍不住问道:“……不给他一粒米?他长这么大,难道就没吃过你一粒米?”
    张桂芬:“……”
    她闭了闭眼,猛地伸手推了姜宜凝一把,冷笑说:“他刚出生那年阿拉不懂,给他吃奶,结果自己家男人都被他克死了!反正从阿拉知道他克父克母之后,阿拉就再没给他吃一粒米!”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克父克母?”姜宜凝更好奇了。
    按照张桂芬的意思,是她在知道锵锵“克父克母”之后,就没给他吃过饭,可是锵锵现在最多三岁,他姆妈不给他饭吃,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张桂芬翻了个白眼,“半年前,阿拉回南嘉村,在路上遇到一个算命先生,阿拉才知道这些年为什么过得不好!”
    然后又瞪了那孩子一眼,骂道:“都是侬这个小赤佬!还想吃饭!吃木仓子吧!”
    姜宜凝一把拿起锄头,再次杵了张桂芬的肚子一下,冷着脸说:“这就过份了!按照你说的,你这半年就没给过这孩子一粒米?那他怎么活到现在的?”
    张桂芬捂着肚子往后退了一步,怪叫说:“阿拉让小赤佬自己去捡柴讨饭!能讨到就吃!讨不到就饿!饿死活该!”
    姜宜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没想到,张桂芬居然这么对她自己的亲生儿子,就因为他被算命先生说“克父克母”!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愚昧的人?——还是个母亲!
    韩大生在旁边笑呵呵地说:“是啊,他们回来半年了,这半年,锵锵一直在村子里讨饭呢……他也不白吃饭,会把他捡的柴火给人。两三岁的孩子,各家少吃一口就行了。他是吃的百家饭,也好,给他攒福气呢!”
    姜宜凝简直快气笑了。
    姜老太太见势不妙,拉了姜宜凝一把,说:“……其实这孩子运气也算不错。今年这半年啊,正好解放了,家家户户有余粮,少吃一口不会饿死。要是去年,连我们家都没余粮,一家大小一整天连一顿饭都吃不上!如果不是你爷叔给我们粮食,差点就全家饿死了!”
    姜宜凝不知道说什么好。
    韩大生走到姜宜凝身边,弯着腰看向躲在她背后的锵锵,和颜悦色地说:“锵锵啊,你今天怎么会找你姆妈要饭吃呢?平时你不是都一整天在村里讨饭的吗?你也知道,你姆妈不能给你饭吃的,她给你吃了,她就要倒霉的。老天爷看着呢……锵锵可是个孝顺孩子,不能让你姆妈倒霉,是不是?”
    姜宜凝一双小山眉高高挑了起来。
    孝顺还能这么用?
    要两三岁的孩子不吃饭孝顺父母?
    她正想怼回去,没想到锵锵小声说:“……今天上午没有讨到饭……锵锵昨天只吃了一碗稀饭……饿……”
    姜宜凝心头一震,突然想起来,早上在村公所那边锵锵不是把一个馒头给她了吗?!
    所以锵锵饿得受不了,回来找他姆妈要东西吃,真正的原因,是他把他讨到的那口粮食,给她了啊!
    姜宜凝尽量保持着平静,可是眼圈还是悄悄地红了。
    她抓着锵锵的手,握得更紧了,对张桂芬淡声说:“行了,我带他去吃点东西,你这样做姆妈,总归不行。我就不信政府能眼睁睁看着你饿死自己的孩子。”
    说完她也不看张桂芬的脸色,转身拉着锵锵就走。
    张桂芬果然没管自己的孩子,只是追着她说:“侬把阿拉的锄头放下!”
    姜宜凝手一抬,将那把锄头远远地扔出去。
    张桂芬颠颠地跑去捡锄头,姜宜凝看了她一眼,弯下腰,想把锵锵抱起来。
    锵锵却摇了摇头,奶声奶气地说:“锵锵脏……姨姨的白衣服会被锵锵弄脏。”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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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你们是从哪儿回来的
    姜宜凝抿了抿唇,没有继续想要抱锵锵。
    这孩子把仅有的粮食给了她吃,这份恩情她是一定会回报的。
    姜宜凝最怕欠人情,哪怕是个两三岁孩子的人情。
    她拉着锵锵的手,往院门口走去。
    在院门口围观的那些普通村民一个个让开一条路,好奇地看着她。
    这些人大部分都穿得破破烂烂,个个骨瘦如柴,脸上黑沉沉的,颧骨高耸,头发稀黄,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
    他们才刚刚解放,要把身体养起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四九年以前的日子,那是什么样的日子?
    哪怕只想活着都是极不容易的事。
    姜宜凝朝他们笑了笑,带着锵锵先回到隔壁姜老太太家里。
    跨进堂屋,一个看上去有四五十岁的男人坐在八仙桌旁,一手握着馒头,一手端着粗瓷茶杯,正一边吃馒头,一边喝茶。
    姜宜凝一看坏了。
    那男人拿着的馒头,正是早上锵锵给她的那个,她带到姜老太太家里,看见有包子和豆腐脑,就放下没吃。
    吃着馒头的男人陡然看见一个白衣黑裤的摩登女郎闯进自己家门,也吓了一跳。
    呆呆地看着她,都忘了吃馒头。
    锵锵看见那白馒头,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姜老太太随后进门,看见那男人,笑着说:“承山,你卖豆腐回来了?——来来来,这是姜宜凝,市里姜家大房的大姑娘,我娘家侄孙女,你的表侄女。去年我就是去她家给老太爷贺寿的。”
    又对姜宜凝说:“这是你爷叔,他是子越的爹。”
    原来这人是韩子越的父亲韩承山。
    姜宜凝定了定神,微笑着颔首说:“爷叔,我是宜凝,最近要叨扰几天。”
    韩承山放下只剩一点的馒头,憨笑着站起来,朝姜宜凝弯下腰:“是姜大小姐来了,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对姜宜凝特别礼貌。
    姜老太太知道自己儿子的性子,这是在感激姜宜凝的爷叔婶婶去年送的吃食救了他们一家大小,不然他们就活不到现在解放了,更活不到韩子越回家团聚的一天。
    姜宜凝吓了一大跳,忙往旁边让了一步,避开韩承山的行礼,笑着说:“爷叔太客气了,我能有瓦遮头就很感激了,谢谢你们招待我。”
    她说话的同时,飞快地扫了一眼堂屋的八仙桌。
    上面已经什么吃的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