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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信告诉我宁波老家的地址,可我粗心,把信弄丢了,再要找……哎,怎么样也找不到了……”
他的养父母都是宁波人,来上海才收养了六岁的他,自然比不上从小收养的孩子亲。小虎从没有回过养父母的老家,丢了的那封信就像断了的风筝线,按眼下的时局,他又成了一个飘在上海的孤儿。
林念没有多想,顾念着在和平饭店住着时,常常吃小虎父母做的饭,也算是一份思乡的慰藉。
她便长姐般地安慰起小虎:“等时局稍好些,我们再去找找看。宁波不大,总不至于找不到的。宁波离东坪不远,如果时间够,再顺路带你回我的老家东坪看看。”
林念无意的话,康小虎一直记在心上。
她说“我们”。她说要带他回家看看。
无根无依的十八年过去,一颗心仿佛终于有了依托,在胸腔里平缓而又激烈地跃动。小虎在走到绮楼的当口儿,终于将这段时间的考虑说了出来:“念姐,我们一起去延安吧!”
他不敢等林念的反应,他害怕她拒绝,索性一股脑儿地先倒出来:“念姐,独轮死了,没有人证明你在执行什么任务!离开程征这个汉奸卖国贼,我们一起去西北投奔根据地,去投奔真正的革命!”
小虎看着林念,但她听完这番话的反应出乎意料地平静。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在台阶上转过身看着他。
良久,林念问:“小虎,你觉得什么是‘真正的’革命?”
康小虎一愣,没有想到林念会这样反问他,下意识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真正的革命……就是能让人过得更好更体面,吃饱穿暖,别再被那些小瘪三欺负。总之,总之不是程征那种汉奸会做的事……”最后半句,他是小声嘟囔着说出的。
林念清楚地意识到,康小虎还太稚嫩,对他所投身的事业的理解如此浅显,难免走入歧途。在小虎对程征口口声声的“汉奸”、“卖国贼”的讨伐声里,林念眼中的火又亮起来。
林念很浅地笑了笑,道:“你说的也对。”
她分明在赞同他,可从这笑意中小虎倏忽感到了一种观念上的鸿沟在他们身前拉出一条长河。河两岸的人渐行渐远。
“可是,”她一字一顿地问小虎:“那你信不信,世界上有的革命是要人从体面的生活里钻入污秽,从光明的前途里走入黑暗,不被理解,遭人唾骂,无路回头,只为了换取那些甚至根本不存在的一点点希望。”
小虎呆呆地看着她,他对“革命”一词理解还停留在乌托邦式的幻想中,很难理解林念在说什么。
革命,革命怎么会是污秽和黑暗的呢?
康小虎以为林念在指自己的处境,于是艰难而勇敢捧出自己的心来,许下承诺,“所以,念姐,我们离开这里!程公馆和整个上海早都被日本人和国民党染黑了,不要再留在这里!我们走,我不会再让人家伤害你、看不起你!”
林念不能再说更多。卧底的身份是绝密,被误解是这个任务的宿命。在绝境里的人才会爆发出超乎寻常的孤勇,去直面所有的不堪、痛苦与折磨。况且,当一个人试图讨要每个人的理解和尊重的时候,离屈膝的时刻也不远了。
那她又何必再说什么,何必再试图获得周遭的理解呢?想通了,林念熄灭了任何辩解的火焰。她揉了揉凉飕飕的额角,表示自己累了,遂同小虎告别,转身上了楼。
因为受伤和生病而愈发消瘦,林念裙子的腰间空出一大块布料,空空荡在身上。台阶下的少年看着这个渐渐离去的窈窕背影,如他初次见到她那样,美丽端方,遥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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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念对周边的每一个人都有复杂难言的情绪,尤其是程征。
她心里明白,他很好,但是有问题的是她自己。“独轮”的背叛和欺骗,她差点犯下的错误,他差点在她手上暴露,一连串的事叫她心有余悸。自信和精力仿佛都已经在那场你死我活的间谍战中耗尽了,现在的她只剩下了一个有点残废的躯壳和一个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灵魂。
精神上的奔溃是一瞬间的,大地震似的摧枯拉朽,轰然而至;但又后怕的感觉却又像大地震后的余震般,延绵不绝,每当她回想一些细节,那种恐惧的震颤就会变成夜晚的噩梦,令林念猛然清醒。
她又梦见自己成了一首航船,迷失在夜雾的海上。尽管程征在最后的关头将舵拉回来了,可这艘船还该不该继续往下航行,是她要独自思考的问题。
明天就是她的生日了。
在休憩前,林念最后一次差人去问程征的侍从官,今夜过来绮楼吗?
得到的答复是,程先生公事繁忙,暂时还没有回来。林小姐需要的话,等程先生回来他们再去问一次。
林念心乱如麻。这几天,她虽然在这边要强着,可内心深处却很想很想他,企盼着他能什么时候来看看自己。
旋即她又嘲笑自己这样单方面的思念:现在像什么样子?一个独立女性,住进了姨太太的绮楼,倒真把自己当作程征的姨太太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