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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7章 火箭(五)

      快要到年节了,都堂越发的忙碌了起来。

    军事、政事、外事、内事,每天送进都堂的奏本、关报,都能轻易装满几辆大车。

    但无论何时,有关辽国的情报都是放在第一位上。当中书孔目房发现辽国相关的奏报,都会在第一时间誊抄之后,分送到都堂成员们手中。

    “运火箭入大同……”都堂最深处的一间小厅中,张璪拿着最新的情报,对章惇、韩冈道,“辽人终于是露马脚了。”

    “至少是第三批了。”吕嘉问也在看着抄本,“第一批和第二批快到了吧。”

    曾孝宽摇头,“前两批一个辽阳,一个平州,没那么快。”

    吕嘉问放下抄本,“没被发现的说不定早到了。”

    “或许吧。”曾孝宽没有跟他抬杠的打算,低着头,把这份简短的情报又重头看了一遍。

    自天门之役后,辽国便把火器的重点,改成了火箭。铁料和火药都首先供给火箭生产。而都堂也就加大了对火箭相关方面的侦查。

    前两批被发现出库的火箭,一批是辽阳工坊生产,总计两百三十枚。另一批是平州生产的一百六十枚。出库后,护送的队伍都是纯粹的契丹人和女真人,当时四面道路都被封锁了,根本无法接近查探。之后这两批火箭就都没了踪迹。

    辽人对火箭投入了许多,自是不会把火箭放在家里做摆设。突然间动用大批人力来封锁道路,运送火箭,肯定是想要有什么大动作。

    都堂方面,自前日得到消息,就立刻派人传信辽国国内的细作,让他们加紧调查。不过这个命令应该还没过国境,第三条消息就传回来了,而且终于带来了明确的答案。

    “去大同的话,就是准备用来守城了?”张璪笑说,“看来天门寨的几下,让耶律乙辛记忆深刻。”

    曾孝宽微微锁起眉头,看起来有些担心的样子:“若是这几批火箭都运进大同的话,大同可能会不好打。加上辽阳、平州的两批,快一千枚了吧。”

    吕嘉问冷冷说:“如果熊本夏天才能达到大同城下,那到时候说不定会有两千枚火箭等着!”他冷哼了一声,“……平州、辽阳的细作都该好生整治一下了。说什么没了踪迹。辽人造的火箭不轻吧,还都塞满了火药、火油的。一辆马车也运不了几枚。几十辆车子的车队,又不是鸟,能一下飞上天去,怎么追踪不到?”

    “是飞不上天。”张璪不着痕迹的瞥了他一眼,轻敲着桌子,“可现在是冬天。”

    京城这里,天寒地冻的时候,有几个人没事走在外面?辽国那边更是如此。辽东、辽西大雪塞路,还在路上奔波的也没多少人了,又有哪个细作能追着辽人的车队走?

    “可现在有一批火箭被追踪到了。”吕嘉问道。

    “析津府的。”张璪说。

    比起辽东的辽阳,近辽西的平州,析津府周围,听命于细作数量和情报搜集能力要高出好几级,能在冬雪之时,追踪到这一批新生产出来的军火,倒也在情理之中。

    吕嘉问又哼了一声,却不打算跟张璪争辩了。

    曾孝宽却沉吟着,“辽阳和平州的两批,虽云不知去向,却也不一定是送去大同的。”

    “不是大同也没什么。”韩冈道,“河北、河东、日本。交战的地方就这三处,再加一个海上。通知这四处多加注意就行了。”

    他看了下厅中的几位同僚,又说,“这件事,没必要担心太多。工火监在辽阳、平州和析津府,总共三个工坊在生产火箭,大小工匠加起来有两千余人,要说耶律乙辛,在天门寨城下吃过亏了,的确是够支持的。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山炮、臼炮,好几个项目都给废。只为了这个项目,辽国的家底儿都翻上来了。可也就这样了,辽国嘛,不能跟中国比。算到今日,生产总数当也不会超过两千枚。”

    韩冈这位大宋宰相,看起来却比大辽宰相还要了解工火监的生产情况。

    张璪低头喝了口茶汤,掩住了眼中复杂的情绪。

    为什么韩冈和章惇能把持朝堂,宰相的位子只是一部分。军事,情报,财力、人力,在朝廷之外,两人都有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庞大势力掌握在手中。

    韩冈能比辽国宰相还要了解辽国内部,有关火箭的最新消息,正是来自于韩冈的私人渠道。都堂得到的许多情报,都是从韩冈手中转到他们面前。

    大厦将倾,巨舰将沉,正常人都会准备换个落脚地。辽国势颓,其国中秘闻情报,也就源源不断的流出来。但这些情报,也就手中势力广及辽土的韩冈有办法拿得到。

    同样的,章惇对日本战况的把握,也是其他宰辅所不能及。这就是都堂其他成员无法与他们抗衡的原因所在,也是他们傲视群侪的底气。

    “辽国也许还有隐藏的工坊生产火箭?说不定造出的火箭不止两千枚。”吕嘉问漫不经意的笑着,“要是以为辽人手上的火箭就那么多,上阵时突然多出个一两千,有三四千枚。”

    张璪向韩冈撇过去一眼,见他低头看着桌上的文件,就笑说,“这就没办法确定了,辽国那么大,也说不清会不会有隐藏起来的工坊。不过出色的工匠是有数的,钢铁产量也是有限的。半年多的时间,工火监培养不出太多的工匠,钢铁产量也不可能一下翻上几倍。所以即是有所谓的秘密工坊,也生产不出太多的火箭,或者其他兵器。”

    “有两千多也不少了。”曾孝宽道。

    “是不少了。”韩冈道,“跟我们的产量差不多了。”

    章惇讶然,看了看韩冈,“国内不就七一四厂一家在生产火箭?”

    韩冈笑着点头,“正是。”

    为了机密,军器监辖下的工厂和研究所,如今都加以数字为号,不再使用听起来十分响亮或是一听就知道研究方向和生产项目的名号了。位于莱州的七一四厂,就是国内唯一一家生产火箭的军工厂。

    章惇嘴角扯了一下,似冷笑,似讥笑,“辽国的举国之力,也就跟中国一家军工厂的日常产量相当,诚不足虑。等我新式火箭一出,更不足为患。”

    “新火箭定型了吧?”曾孝宽偏过头问韩冈。

    “差不多了,再试验几次。”韩冈说。

    “可要小心保密。”吕嘉问冷笑说,“别又让北虏偷学走了。”

    “辽国偷学不走。”韩冈笑道,“等他们偷学走,我们的火箭都能飞到月亮上去了,吕吉甫也能回京师了。”

    座中一阵大笑。

    这正是《地月行》中的内容,也是京师近几日谣言的内容。

    《地月行》中的描写世界,技术之先进,远远超越当代。上百仞的高楼,数千丈的大坝,密布的运河,宽阔的道路,以及在道路上奔驰的汽车。其想象力瑰丽宏奇,备受赞许,不过月余便哄传京师。

    即使是章惇,前日遇到韩冈时,也开玩笑的问一句什么时候能让他乘上飞机。可以早间去金陵观风,晚上回开封赴宴,第二天一早,还能去长安见一见老朋友。等到休沐的时候,就回福建老宅修养一天。

    神仙志怪中,仙人朝北海暮苍梧,无人会说仙人飞不了那么快,世人心目中,神仙自当乘风而行,日行万里。

    列车铁路,已经将早年金陵与开封之间长达二十二日的官方行程,缩短到七日之内。等正在试验中的蒸汽机车正式投入使用之后,据说更能缩短到三日。即使书中的飞机,把三日缩短到半日,这世人也已经没有谁会一口咬定这不可能了。

    蒸汽机都已经可以犁地、上船、上车。谁说不能安到飞船上?何况《自然》的各部期刊上,早就把各种飞行器都讨论了个遍。用蒸汽机带动螺旋桨的氢气飞船、热气飞船,还有直翼机、旋翼机、扑翼机,各种原理不同的飞行器。格物学家们的想象力,早就发挥到了突破天际,连隔绝地心引力制造反重力飞船都有人设想过了。

    当然,《地月行》中最为引人的还是各种奔月方法的探讨。所有借用空气飞行的手法都被否定了,高层大气稀薄,不足以支撑飞机和飞船,到底要使用什么办法才能飞到月亮上?

    前两日的连载终于揭开谜底。

    只有使用自身力量摆脱万有引力的火箭才能够直飞虚空,奔向月球。

    这个答案出人意表,随之而来的,就是韩冈离任之后准备推举吕惠卿为相的谣言一时甚嚣尘上。京师本就是各色谣言的渊薮,宰相咳嗽两声,都能传成宰相重病不起,何况源头清晰明白的火箭?

    但高层对谜底已提前知道了,而且很清楚韩冈根本没有其他用意。他连继任宰相的人选早已定好,哪里有吕惠卿那个仇人出头的余地。至于外部种种耸人听闻的谣言,却是只当笑话看——至少表面如此。

    张璪大笑着,一手指着韩冈,边笑边摇头。目光偷偷向章惇方向扫过去,却见首相也前仰后合的大笑。

    当着章惇的面,也只有韩冈能把这种事当笑话说。

    荆湖两广翻地烧草灭钉螺,蛊胀病下降了九成还多。明了发病原理后,通过艾草、薄荷油等药物防护蚊虫,南方疟疾的发病率也大幅下降。更不用说天花,已近乎灭绝。

    旧时的药王庙,供奉孙思邈者不及十一,各地或供奉神农,或供奉扁鹊,或供奉华佗,也有供奉韦慈藏、韦善俊的,但近二十余年来,全都改成了供奉崇仁显徳护生佑善妙应真君,天下几千县镇,有佛寺、道观、有土地,就有药王祠。

    人人都觉得,只要跟着韩冈指明的方向,未来只会比现在更好。人心所向,加上韩冈本身拥有的实力,即使章惇也必须隐忍。

    这是颇让张璪羡慕的。也是张璪敢于与韩冈结盟的主因。

    一阵笑罢,章惇正容道,“传信日本、河北、河东,还有登州,让他们小心戒备,提防辽人的火箭。尤其海上,如果火箭改装油料,对战舰威胁很大,要仔细提防。”

    章惇着意叮咛着,坐在墙角,记录会议内容的两位掌书记正奋笔疾书。

    穷鼠啮猫,狗急跳墙的事从来不少,若是一个不小心,翻盘不至于,吃个亏总是让人不舒服的。

    “海上要多小心,大同也得小心,或许还有雁门关。”张璪说,“析津府出来的这一批,是运往西京道的。北虏心不死,不一定会坐守大同。”

    “攻雁门?那是自寻死路。”吕嘉问道。

    “熊本的寨子修了快有一百里远了。”张璪提醒道。

    出雁门关后,便是大同盆地。

    自那一次冒进惨败后,熊本就一转变得保守起来。采取了浅攻进筑的办法,铁路自雁门关出,随着一座座新起的寨堡慢慢延伸向大同的方向。

    寨堡并不坚实,主要都还是土木为主,通常两三千人一天就能修出拥有一定防御力的雏形,之后再用两三天加深壕沟和寨墙。虽然看起来脆弱,但是只要拥有足够的火炮,一座驻守一百兵的寨子,就能控制住方圆三里内的道路、村庄。而这些小寨子的二十里之内,都会有一个驻守一两个都的大寨,更远一点的,还有更大的,驻守更多兵力的寨堡。小寨与大寨彼此勾连配合起来,就像一道铁网,牢牢控制住寨堡所在的区域。

    对于这种纯粹用国力压人的手段,辽人几乎没有应付的办法。即使是最小的寨子,由于相互间联系紧密,也不是一日半日就能打破。辽人出动的兵力少了,那么根本奈何不了寨子,连寨墙都接触不到。出动的兵力多了,那么等他们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就会发现四面八方的宋军都赶来了。只要再逗留稍久一点,宋军的主力也会从远处杀来。

    在河东官军采用了这种战术之后,几次交手,辽军都没捞到好,有几次差点被围歼在城下。辽军也有采取佯败的计策,想把官军引诱出这一片壁垒地域,但过去冒进的官军,现在却变成了乌龟,等闲不离窝。

    “辽人最新的火箭射程能有两里多。尾部也加了尾翼,飞行时能产生旋转。”

    张璪说着看向韩冈,韩冈点点头,这个情报也是通过雍秦商会在辽国的网络得到的。

    “虽不及七一四厂的哨兵三型火箭,”张璪继续说,“却也足可伤及寨中兵将。”

    “为何不多生产一点火箭?”吕嘉问质问。

    “我们讨论过的。”韩冈的语气,仿佛老师对着记性不好的学生,“火炮更便宜。”

    火炮的成本低廉,使用方便,也适合日常保养。一门三零榴弹炮,成本九十七贯,保养得宜的话,全寿命能发射七百到一千发炮弹,而一枚实心弹加上火药,成本才一贯。

    “一枚哨兵三型火箭采购成本一百零六贯,”韩冈老师一般算给吕嘉问听,“威力是比发射实心弹的三零榴弹炮大,可用一次就没了。一百零六贯啊,市售的太平大车也才一百贯,这发射一次,就是一辆太平大车飞上天了。虽说我们是家大业大,可钱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能省点还是就省点吧。”

    章惇听着韩冈一二三四五的算,笑说道,“玉昆会持家啊。”

    韩冈也笑着回了一句:“先师有言,宰辅者,家相也。不会持家怎么行?”笑了几声,他又道,“三零炮的射程虽然近了些,但使用强装药,放在高处射击,还是足以攻击到辽人的火箭阵地。这火箭不调整好发射角度,可就是一百贯没了。我想辽人的钱还没多到可以随意乱砸的地步。”

    辽人的情况很容易理解,尽管他们火箭的最大射程要超过普通小寨中的三零榴弹炮,但出于命中率的考量,辽人肯定不会在最大射程上进行发射。对宋军来说,极限射程上十发一中是个不错的命中率,但辽人肯定不甘心,花上一千贯才把宋军的寨子炸上一个缺口。一旦将火箭阵地提前,就进入了三零炮的射程,而发射火箭更要用上一定时间进行瞄准,以免浪射。这更给了火炮射击的时间。

    辽人大量使用火箭,对大同盆地中遍地的新寨子来说,不过是从没有威胁,便成了稍有威胁。

    这个道理在座的自然都能理解,但谁都看得出来,韩冈还是更看重火炮,火箭在他那里,也仅仅是火炮的补充。

    “玉昆言之有理。”章惇对韩冈的说法表示赞同,“河东方面的确要提防,但不必太担心。看看辽人准备花多少本钱来打一万多工的寨子。玉昆,现在河东一个工多少钱?”

    交过免行钱后,动用民夫就要花钱,每天都要给钱,同时还要包食宿。为了名声着想,这方面的钱,都堂从来没省过,而且督察得很严。

    韩冈他过去执掌河东军事,只记得十几年前的价码,但现在河东的价码可就不知道了,“当年把饭钱加上是一百三十文,现在多不过两百文。民夫怎么也多不过禁军口俸。”他解释了一句。

    “那就是最多三千贯的成本。”章惇自信的笑了起来,“一个寨子能让辽人费上十枚火箭,这买卖就值得了。”

    这就是韩冈一贯提倡的观念,对敌当以己之长攻敌之短。而中国最胜过辽国的地方,就是钱多。辽国调动了大批工匠大造火箭,投入的成本直接挤占了许多火炮的生产,可产量也不过中国的一个工厂日常产出。

    虽然有钱不能乱砸,可如果是跟辽国有一个比较好的交换比,那就是值得的。即使是三比一,四比一,那都是不亏。

    “关键还是海上。”章惇说,“一艘巡洋舰不算武器都有两三万贯,一艘战列舰二三十万贯往上走。若是几艘快船载着火箭冲近了射,怎么能不亏?”

    “要是给射中了,这买卖可亏大了。”曾孝宽笑道。

    如果是在过去,政事堂和枢密院的宰执们议事时,绝不会用这种商家口吻。若是哪位大臣这么说话,少不了一句无大臣体,但如今倒时成了风气。

    但这种商业化的风气却是韩冈乐见。

    有关火箭的议题算是结束了,处理方法不过是把情报转给各个战区,并提醒多加注意。

    没有哪位宰辅会认为辽国孤注一掷的手段,能给大宋官军带来太大的麻烦。韩冈、章惇,都不觉得一个并不算多出色的武器,能改变现在几个战场上的形势。

    即使主帅自己犯蠢,把人带进绝路,也绝不至于一败涂地。

    ‘应该吧。’韩冈挥去心中隐隐的不安感,然后安稳的想着:

    即使一时败了,却也没有扳不回来的可能。国力上的巨大差距,已经扼杀了辽国的一切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