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穆增在他心里，就似是倒塌的山，垮掉的桥，他不必再仰视敬重，也就用不着再小心翼翼了。

    只是，他注定不能再有机会当面跟穆增询问任何事情了，因为在那不久之后，他就又得到了京师的消息，这一次，是穆增的死讯。

    穆昇没觉得多难过，只是心里憋闷得要命，穆增怎么就死了？他还有好些疑问没有当面询问，他还有好些火没有跟穆增发，甚至，他还想着当面跟穆增断绝父子关系，从此穆府长房再跟穆府没有关系，可是这些他都还没有来得及去做，穆增却死了。

    实在是憋闷得厉害，以至于穆昇根本吃不下饭，还起了满嘴的泡。

    康如眉只道他因为穆增的死而伤心难过，所以加倍地对他好，哄着他，照顾着他，康如眉更是内疚，若不是因为她，若是穆昇当年按照穆增的意思，迎娶佟绣春留在京师，他这个孝子本可以尽孝爹娘跟前的，又怎么可能会远离故土、阔别爹娘、一走二十年？

    可是……

    都是因为她。

    穆昇看在眼里，心里满是自责，他一向自诩是个疼妻儿的，尤其是在对待康如眉上，他做到了他的承诺，始终如一，但是他心里一直对穆增是存着愧的，以至于无形之中这也成了康如眉要背负的枷锁，这些年来，他不是不知道康如眉的心事，但是他却一直以来都选择沉默，他其实也在下意识地埋怨康如眉吧，似乎也觉得这份沉甸甸的愧疚，有人分担，才会好受一些，虽然他绝不承认。

    他就是这样一个自私的人，又有什么权力去抱怨苏良锦自私呢？

    “如眉，之前是我错了，有意无意之中做错了很多事儿，让你伤心难过了这么多年，也让长风跟葭儿吃了这么多的苦，都怨我，”穆昇拉着康如眉的时候，一字一字说得郑重，“我知道错了，从今往后，你且看着，我是怎么保护、弥补你们娘仨儿的，我是怎么维护咱们这个家的。”

    康如眉先是一愣，明显是没有料到穆昇会说这个，也可能是一时没听明白，可是很快她就反应过来穆昇这话是个什么意思，温柔的眼睛微微带着湿润，她冲穆昇点点头：“穆郎，我信你。”

    “如眉谢谢你，”穆昇深深地吐了口气儿，可是心里却并不轻松，他有些担心和迟疑地问道，“如眉，你说……长风跟葭儿他们也会相信我吗？”

    康如眉忙不迭地点点头：“你是他们的爹爹啊，你对他们的好，他们如何能不知道？而且之前也是穆府二房的错，怎么都怨不到你头上来，再说了，就算是你把葭儿送去的京师，可她又不是小孩子了，还能一味儿记恨着爹爹？”

    真的吗？

    葭儿不会记恨他这个爹爹？

    穆昇心里不能确定，尤其是想到，穆葭已经很久没有给他写过信了，明明刚到京师的时候，穆葭总是三不五时地给蜀地去信，有时候他十天能收到六七封穆葭寄来的信，小姑娘头一次出远门，这是惦记爹娘惦记家了，他看着信，看着穆葭用稚嫩的口吻诉说着她对爹娘的思念，说她想吃粉蒸肉还有担担面了，问着爹娘，她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蜀地？穆昇的一颗心又软又疼，他又何尝不想念他的葭儿？只是让穆葭回蜀地，却是不行的。

    后来，穆葭卧病，信写得就没有那么勤了，但是一个月至少还有七八封的，只是信写的越来越短，许是病中精神不济的缘故吧，每封信的结尾她都还会固执地问爹爹什么时候能够接她回蜀地。

    后来忽然就断了联系，穆葭再没有朝蜀地写过一封信，当时穆昇以为穆葭是病中煎熬，使小孩儿性子，也就没有多想，毕竟穆长风很快就要入京，有穆长风这个做大哥的近前顾看穆葭，他也能放心不少。

    但是现在想来，穆葭似乎并不是在使性子，而是……

    对他这个父亲彻底失望了。

    算着时间，那时候正是二房那边设计穆葭，欲意让穆葭背上被狐妖附体的恶名，穆葭侥幸脱身，或者说是……她将计就计，反而拉了穆芙下水，还借此抖落出二房在她的药里下手脚的事儿来。

    所以葭儿这是认定了爹爹保护不了自己、甚至连接她回蜀地都不能，所以只能依靠自己来求自保，也因此对爹爹寒了心，是吗？

    ……

    穆昇一直都很排斥去想这种可能，他下意识地不愿相信穆葭能有这样的心机城府，更加不愿意相信她可能对自己这个爹爹是真的很寒了心，可是此时此刻面对着明显对自己疏离冷淡的穆葭，穆昇不能不去面对这个、他一直不想面对的可能。

    “葭儿，你是不是在怨爹爹？是爹爹不好，当初爹爹就不该贸然送你入京，让你吃了这许多的苦，都是爹爹的错，你是该怨爹的……”

    穆昇慌了，堂堂当朝三品大员，这个时候，在女儿面前，慌的手足无措、语无伦次。

    “爹爹，您说这话葭儿便是不懂了，”穆葭打断了穆昇的话，声音仍旧是一派平静，继续淡淡道，“爹爹，现在还不是说话的时候，您还要入宫面圣呢，别让万岁爷等得久了。”

    穆昇入京，自然是要先入宫给封远图请安的，即便如今穆增的灵柩就在穆府正堂，他这个做儿子的，也不能在面见万岁爷之前，先入府给父亲上香。

    被穆葭这么一提醒，穆昇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么一桩顶要紧的事儿，只是他现在心思全然不在入宫面圣这事儿上，他的心思都在面前这个据自己于千里之外的女儿的身上，虽然隔着一层白纱，他看不清穆葭的表情，但是他听着这样的语气，他就能够想象的出来，穆葭此刻是个什么表情，他难过又愧疚，想要再跟穆葭说点儿什么，可不管是道歉还是解释的话，他都说不出口，实在太苍白无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