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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可奈何花落去

      为什么重楼告诫飞蓬不要下水呢?他倒不是怕飞蓬逃离,重楼恨不得飞蓬当真一走了之,只要处境安全即可,那总好过如今画地为牢。

    但先前的告诫是因为魔界内海魔兽众多,时常会从深海爆发兽潮,各个岛屿在管理整片内海的城主带领下,会抽调人手组成自卫队防卫,可由于兽潮面积大,终究是多有漏网之鱼穿过阻拦,潜入相对安全的浅海,构成一些威胁。

    飞蓬自损气运,那平日里运气就会不怎么好,重楼当然不放心。事实上,也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飞蓬偷溜下海,没放松心神的游多久,便被一头漏网之鱼盯上了。

    “轰!”油光滑亮的触手自背后袭来,角度相当刁钻,直取脚踝。

    飞蓬猝不及防之下,确实吃了一惊。但战斗经验充足的神将临危不乱,融入了体内的照胆神剑当即出现于手中,正在海中游动的身体没有躲避,而是任由那触感怪异的触手缠绕脚踝,将自己拖入一个洞窟里。

    潜藏的异味在靠近本体时,再也瞒不过飞蓬的嗅觉。他眼底滑过一抹冷意,已明白了怎么回事——一只受了重伤的魔章正处于排卵期,大量失血的祂为养育后代,必须进食。

    眼神往旁边扫了扫,飞蓬没发觉别的牺牲品。显然,这只章鱼虽是还没有开启的野兽,可本能还是挺强的,知道附近任何一只魔都不是祂能对付,才挑中了飞蓬这个“没修为”的食物。

    被送入章鱼口中之后,飞蓬终于出剑。一时间,洞窟内惨叫声连连,这才发觉自己踹了铁板,章鱼疯狂的挣扎起来,条条触手直扑飞蓬的方向。

    但飞蓬实在是太能忍了,明明洁癖的很,他却是等自己被章鱼咽下去,才出的手。有章鱼本身的躯体在外面挡着,那些触手怎么也伤不到飞蓬,反而加剧了自己的死亡。

    赶过来有一会儿的重楼慢慢放下手,眼中有了几分慨叹。他并无监视飞蓬之意,可也不会飞蓬被卷走都没反应。

    但见飞蓬神色那般镇定,重楼想了想,还是没敢插手。果然,自己派不上任何用场,飞蓬只出了一剑,便让这条魔章自寻了死路。

    不过,飞蓬的心情也不怎么好。有这样的手段是一回事,可从前的他哪里需要这么麻烦的应付敌人?瞧了瞧身上黏糊糊的章鱼食液,飞蓬心里膈应的要命,正待再出一剑,劈开章鱼腹离开,便见面前陡然出现一道空间裂缝。

    “唰!”飞蓬坠入温热的水中,他脚下站稳再抬首,便瞧见了重楼。

    对方站在木桶外,为自己开了保温和加热水源的阵法,泛着泡沫含着皂角香气的温水,不停从头顶流落,又从脚下流出,快速将粘液冲去,带给肌肤被冲刷后的舒适滋味。

    “那只魔章重伤,腹内没有任何残渣,明显没吃过任何魔。”重楼将毛巾递给飞蓬,干净的衣服挂在不远处,轻声说道:“我想,你会愿意尝尝看烤鱼?”

    浑身泡在水里,肌肤感受到的是平日里最喜欢的温度,就连沐浴用的液体,也是最习惯的清香皂角。飞蓬恍惚间心想,自己信任重楼,不是没理由的。

    只因对方总能在不经意间,以再平常再普通不过的姿态,把事情做得让自己连心坎里都觉得舒适。于是,面对魔尊的温声问询,神将下意识就给了肯定答复:“嗯。”

    重楼并没有笑,仿佛他问的是个非常正常,一定会被答应的问题,只是将阵法又变了一下。再冒出来的流水已不带皂角香气,飞蓬下意识低头,便发觉自己身上的粘液已都没有了。

    这个变化,重楼比自己更早发觉。明知不该有任何动摇,更不该还留存希冀,飞蓬眼眶也还是蓦地一热,他还没来得及抬头,也没来得及拿出完全冷酷理智的心来平复这次波动,便感受着头顶传来一口烫热的吐息。

    发心处,一把木梳插在那里,缓慢向下滑了一下,然后不再动了。等飞蓬再度抬眼时,便发觉重楼已悄悄的消失在浴室里。他怔了一下,抬手抓住了木梳。

    木梳有点儿烫,不是水的温度,更像是那个魔的体温,正如那口烫热的吐息。飞蓬垂下眸子,捏着木梳边缘的手指,不自觉就用力到发白。

    “你太用力了,也不怕指骨发疼。”可就在这时,另一只手伸过来,正是重楼。将木梳从飞蓬微颤而避让的手中取出,他向下梳了过去,几下便让这满头乱发服服帖帖。

    飞蓬似是无意的撩动发丝,手指恰好触及重楼的指腹,又自然而然伸入自己的头发里。但指尖泡在热水里,却还依稀残留着适才那一瞬相触所感受的温度,冰凉仿若寒髓支流的温度。

    适才动用空间法术,让飞蓬得以立即入浴,重楼同时扣下了天幻神装。可憋了不短时间,一下子靠的太近,猛然瞧见飞蓬不着寸缕的样子,终究还是一下子引发了他压抑的欲念。

    重楼只好丢下木梳,快速洗了个寒髓冷水澡,顺便清理了一下天幻上的粘液,又赶回来。

    “你先穿亵衣吧。”他取过木梳,为飞蓬梳好头发,解释道:“天幻也洗好了,用膳时当外衣穿。”这用星云所炼制的神器,当亵衣终究没有丝质的穿着舒服。

    飞蓬没吭声,重楼也不敢多言。他移开视线,不再看于其而言过于诱人的美景,只专注用干毛巾擦干心上人发丝上的水迹。

    按理说,飞蓬该拒绝的,但今日他始终没有出声赶走重楼,只迷离失神的看着木桶里的流水,微微发呆。

    再说重楼,以曾经的亲密无间,他本该一脸无奈而纵容的好笑,把懒洋洋不想动弹的飞蓬抱起来,拿浴巾从头到脚擦干。

    “飞蓬。”可如今明明已将发丝上的水都擦干,并已拿来另外一条干毛巾包住,重楼看着还浸在木桶里的飞蓬,却不敢再动手碰对方,只得轻声打断飞蓬此刻的怔神。

    飞蓬回过神来,瞧出重楼眼底的小心翼翼、不敢唐突,忽然就觉得无与伦比的疲惫袭上心头。

    什么时候起,他们之间变成了这个样子?这是意外,还是注定?一瞬间想了许多,飞蓬没有回答,而是轻轻阖上了眼皮。

    “我抱你起来?”重楼犹豫一下,声音更轻了几分,好像是十分怕被拒绝。

    索性,飞蓬这一刻是真的什么都不想再说。

    重楼也就当做默认,在外蒙上一件浴巾,把人抱离了木桶。

    那一霎,魔尊感受到了怀中之人皮肉一下子紧绷。他的心顿时蒙上一层阴霾,而这层阴霾上还有无数利刺,扎的整颗心鲜血淋漓,也让人痛不欲生。

    但这份无法掩饰的痛苦,只存在了很短时间。只因感受到重楼臂弯一紧,脚步却没有动弹,飞蓬总算再次睁开眼睛。

    “适才那一剑很精彩。”当飞蓬的眼睫毛颤动的时候,重楼迅速压下心中痛楚,眸底一派温暖柔和,对看过来的飞蓬轻轻笑道:“你要是累了,就先睡吧。等章鱼烤好了,我再唤你起来。只是炙烤,章鱼肉质上佳,不需要什么珍贵调料。”

    飞蓬嘴角一动,偏头避开了重楼温软含情的目光,可拒绝的话并未出口。既然是自己意外打来的猎物,那吃也就吃了吧。反正只是烤个火,也不算什么人情。

    烤章鱼的味道究竟如何,飞蓬后来醒过来用完膳,并没有做出品鉴。但已空空如也的盘子,本就证明了重楼的手艺。

    接下来的日子,飞蓬也并没有听从重楼的告诫。他经常下水,活动范围也有所扩大,只是依旧避开魔族。不过,他经常潜入到深水,又或者游到危险的荒岛,主动去寻些魔兽的晦气。

    重楼静静跟着、看着,从未插手过飞蓬的战斗,不管是多容易,还是多艰难。他始终只是在战后现身,给飞蓬最令人觉得舒坦的洗浴照料,并以最简单却最考验手艺的烹饪炙烤之法,就地处理食材,周围有什么用什么。

    当然,飞蓬的活动范围,是重楼用空间法术限制了的,只在于近处,一些灵气充足、魔兽强悍的岛屿和洞窟,都被他用空间结界隔开了。

    可排除这一点,飞蓬心里还是满意的。这便不得不说重楼的厨艺了,能耐都是逼出来的,比之从前,重楼的手艺竟又有提升,特别是在如何以灵植中和肉食荤腥与提炼调味品上,颇有令飞蓬新奇的建树。

    飞蓬就这么白天打猎以汲取灵力,晚上随重楼返回岛屿。

    但有一回,魔尊破例出了手。那次,神将遇上的魔兽恰在发情期,而魔界有不少魔兽在发情的时候,除了同族,还会拿魔族本身发泄。

    比如黑鬉魔狮,此狮性喜淫乐。罗刹族擅长驯兽也就罢了,魔界其他族群常有驯兽不成,反而把自己搭进去,以致于被淫弄至死的例子。

    事后,面对飞蓬蹙起的眉头,以及并未怒视却透着审视的眼神,重楼支支吾吾的移开视线:“咳,免得脏了你的手,这种魔兽…”

    “并不吃人。”飞蓬语气淡淡,打断了重楼的话:“这是黑鬉魔狮,本将认识。魔尊动手,是因为这只狮子正好发情吧?”

    重楼一下子哑口无言。

    飞蓬平静说道:“无所谓,魔尊实在多虑了。”他没有上前的打算,转身便打算回到牢笼里。

    “飞蓬,我不是怕你想起来。”重楼站在背后,忽然开口:“那是自欺欺人,我不屑于为之。今日之所以出手,是因为发情的黑鬉魔狮实力会有所增加,很擅长持久战,动静也会不小。”

    重楼低声说道:“可你在此之前,已战过好几场,体力有所下降。这里却正是魔兽众多的荒岛,久战不离,只会引来更多暗中窥视和觅食的目光。”

    飞蓬脚步一顿,转过身来:“那本将另挑猎物呢?”

    “我会一直在这里站着。”重楼不假思索的答道:“这里不少魔兽,肉质都算上佳。还有很多灵植,汁液偏辣、偏甜、偏酸皆有。”

    飞蓬深深看了重楼一会儿,忽然道:“花园里那么多花,你都是从野外移栽的吗?”若非如此,怎么会还没到换季,就有新的花朵出现?一年四季轮转,但花园从未有任何一个角落没有艳色。

    “嗯,野外的花有野性,不容易死。”重楼随口答道,心中却想,就是伺候起来也需要更精心。因为每一株对灵气、气候和水量的需求都不一样,自己又非按照花朵需求排布,而是按照颜色,所以只要记错一点儿,都可能令花凋谢。

    飞蓬垂下眼眸,他喜欢自然景观,所以重楼安排的每一处都满足自己的审美,处处妥帖温柔。若说不动容,那是矫情;但若说动容,又并无那么震撼。

    面对魔尊的心意,神将心中更多是无法言说的烦躁,以及无处宣泄的莫名委屈。他最后瞥了对方一眼,飞起一脚踹开路上的阻碍,身影消失在无比茂盛的魔界灵植之中。

    重楼无声叹了口气,走上前把那只倒霉狮子拖起来。狮子毛绒绒的躯体上,脚印无比鲜明,五脏六腑都被飞蓬那一脚震碎了。可见哪怕无法动用本身的灵力,飞蓬如今所能汲取的外界灵力,也还是不容小觑了。

    但重楼眼睛里更多是担忧,只因随着灵力汲取,伤势有所好转的飞蓬,却更加心焦气躁了。这应该是看不见前路所导致的,飞蓬的道途已因为自己彻底崩塌,前进无门。不解决这个问题,飞蓬很可能永远无法开怀,甚至渐渐走向自毁。

    此刻,距离飞蓬落入魔界,已足足七十余年了。

    而在七十五年整的时候,一神一魔于傍晚回到岛内,重楼提着猎物前去处置,飞蓬沿着花海走近礁石,看潮涨时浪花朵朵惊涛拍岸,竟有一个熟人从海里冒出了头。

    “玄霄?”飞蓬眼中闪过一抹惊讶。

    浑身浴血的玄霄拱了拱手,来不及说什么,便立即回首一剑,将追过来的魔兽劈回海里。

    飞蓬瞥了一眼,那是一只长了角的魔蛟。皮倒是挺厚实,被玄霄持羲和剑全力一剑,居然只是摔了回去,一滴血都没流出来。

    玄霄似乎被追了很久,身上染了血迹,还受了不轻的伤。他不太想连累飞蓬,但几次想换方向离开,都被魔蛟给死死缠住。

    无奈,玄霄对飞蓬说道:“此事与你无关,还请暂避。”

    此刻,飞蓬已看了一会儿战斗,心里早就有了底。这条魔蛟,显然是被收复了的,既追了过来,便说明其主人也快到了。

    “你为什么被追杀?”飞蓬蓦地开口问道。

    玄霄一剑刺向龙角,被蛟龙甩头避开,他也随之向后跃去,稍稍拉开了一些距离:“不知道,我被带到这里,若说做什么,大概也就是调查了一下你的下落。”

    “哦?”飞蓬若有所思:“你怎么查的?”

    玄霄紧紧盯着魔蛟,浑身戒备的与之对峙着,嘴上道:“我查了几十年前忽然大量采购生活用品,而且所要质量皆为极佳的岛屿。”

    “原来如此,投石问路罢了。”飞蓬缓缓摇了摇头,为玄霄解了此惑:“这个岛屿位置是普普通通,地方也小,可总归有隐秘珍贵之处。他见惯琳琅珍馐,自不会放在心上,却不代表此地无人觊觎。但你而言,便是无妄之灾了。”

    玄霄恍然大悟,的确是无妄之灾——幕后之人是见自己孤身一人至此,调查这座岛屿的主人,以为双方有些关系,必然知道些底细,才想拿下自己,为以后动手夺岛做些准备。

    “幕后人眼光不错。”玄霄冷不丁说道:“而且,有这等意欲虎口夺食的勇气,委实不凡,堪称魔界绝无仅有。”

    飞蓬险些笑出声来,是呀,想夺魔尊的地盘,可不就是魔界绝无仅有嘛!他摇摇头,忽然拔剑而出,剑光摇曳着坠落海中,卷起巨大漩涡,把周遭灵气尽数吞噬。

    眼看着那条魔蛟被撕成碎片,飞蓬神色平静的收回照胆神剑,对玄霄说道:“上来吧,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得找正主说一声,才能避免刚离开便又遭追杀。”

    玄霄默默踏上礁石,跟着飞蓬的脚步走入岛内。进入花园时,感受着无比强大而无处不在的灵力,还有让人心旷神怡的香气,他脸上露出一抹动容。

    “是不是忽然觉得,自己没见过世面?”飞蓬看着玄霄,目光是对晚辈的温和。

    玄霄默默点了点头,飞蓬淡淡说道:“此岛之珍,在于最高处。”

    他指了指后院里寝室的方向,平静的点破如此孤小岛屿还被觊觎的缘由:“下方,是整个内海的地脉,炼化者当为内海之主,分位还在中心城那位魔将之上。”

    玄霄的表情微微一动,轻声问道:“和深雪域一样吗?”

    “不一样。”这一次,回答他的是重楼。他端着盘子从房间里走出来,放在了花园的石桌上:“深雪域地脉已被炼化,内海地脉却是无主之物。”

    魔尊看了神将一眼,暗叹自己果然还瞒不过去:“内海地域广阔、生灵众多,地脉所释放的不止是灵气,还有虚无缥缈的生机。若身上有碍寿元、影响战力、妨碍突破的旧伤,在岛上多待一段时间,当能无药自愈。”不然,他也不会把飞蓬带到此处了。

    玄霄心中了然,识相的没有多问,只是道明自己被追杀的前因后果,以及对于属于哪一方势力的判断。至于其他,玄霄没说,重楼也没问,只是写了一封信送入空间裂缝里。

    飞蓬安静用膳,偶尔抬眼看上一下,倒也没有招呼玄霄一起。他对于关系不错的同族,甚至异族晚辈都很大方,但这份大方只限于自己的东西。

    重楼亲自下厨所做的,食材和调料确实只源于自己打猎所得,不算多珍贵。可内中心意之重,飞蓬心中再是有恨,也都清清楚楚,自然不会故作大方的糟蹋。

    不过,重楼也没闲着。玄霄来到魔界后,没过多久便出了名,这些年断断续续有情报提到他,重楼倒也记得清清楚楚,自是不吝啬于给予指教。

    魔尊眼界何等之高,不过寥寥几句点拨,便让玄霄受益匪浅。玄霄抱拳还礼,重楼挥挥手,也不太在意,转眼看飞蓬吃完,习惯性抬步走过去收拾桌子。

    瞧着重楼收拾完东西,丢下一句“我去泡茶”,就又钻进后院的背影,玄霄眼底滑过一丝讶异。

    但很快重楼就又出来了,他将煮好的茶水摆在石桌上,本身却又匆匆离开了:“玄霄,后续你不用再管,本座会解决的,不会再有人找你麻烦。”

    目送魔尊踏入空间通道,再看萍水相逢、君子之交的朋友一双蓝眸略带惘然,不自觉便对着消失的空间通道怔神,玄霄不禁无言。

    过了一会儿,见对方一直不说话,玄霄终于开口:“我适才还以为…”他伸手拿起茶壶盖,看着整整一壶茶水,再看看两只茶盏,不由更为叹息:“魔尊只会你泡一个人的份呢。”

    神将回过神来,为自己倒了一杯茶:“飞蓬。”

    “很好听的名字,就是没听过。”玄霄也为自己倒了一杯茶:“看来,是我太弱了。”

    飞蓬扫了一眼玄霄,实话实说:“没到天级,是弱了一些。可若是论修炼速度,倒也不算泯然众人。”

    从小到大都被称赞天赋异禀,玄霄对这个评价不太满意。但沐浴在飞蓬相当平静的目光下,他刚挑起的眉头,又不自觉落了回去,似是回到了少年时在琼华被教训也被保护的岁月。无比熟悉的同时,心猛地揪紧,又是紧张又是期待。

    “喝酒吗?”玄霄的手指拨过羲和剑的剑穗,那是他意外得到的一件空间饰品,一坛酒被放在了石桌上。

    飞蓬眨了眨眼睛,伸手揭开了封泥,神情顿时微妙了起来。

    玄霄的心“砰”的落地,长久以来对飞蓬不自觉的熟稔终于有了答案。他嘴角不自觉勾了起来,染了红的眼眸露出回忆之色:“我很怀念那天晚上,可惜…”

    “可惜我去早了?”飞蓬把酒往玄霄的方向推了推:“若我没有打扰你们,或许…”

    玄霄摇了摇头:“不,如果师兄没来,或许我和他会闹掰更早。那个时候,我和他都太年轻,谁都不会退让。”

    “那现在呢?”想到那天晚上喝醉酒的云天青,把玄霄当树爬的猴子样,一边手脚并用,一边坏笑着挠痒痒,硬是把玄霄逼得冰山脸裂开,被自己意外撞破后尴尬之极,撩火的云天青却不管不顾的倒头就睡,鼾声震天,飞蓬就想笑。

    玄霄垂下眼眸,将一杯茶喝干,转而斟满了酒,手指一点点收紧:“我需要他给我一个答案,明明缠着我,为什么忽然就说心慕夙玉师妹。”

    “唉。”飞蓬忍不住叹了口气:“若是这个问题,那该给你的答案的,反而是我了。”

    玄霄一愣:“师兄,你那个时候,不是已经…”看着飞蓬截然不同的脸,却和过去一样的眼神,他说不出“死”字,只好道:“你不是应该已魂归鬼界了吗?”

    “非是你想的那样,幻瞑界与琼华派的交集,所谓网缚妖界,从开始便是一个局。”飞蓬轻轻呼出一口气:“用来编制网的工具,是幻瞑和琼华,也是我的好友九天玄女。被调虎离山引走的,是前来护我的魔尊重楼。被网进去的猎物,自然是我……”

    听完了神魔仙妖各界的争端起因,再听明白琼华派这个局的实质,玄霄一下子陷入了沉默。他的情绪难免有些低落,为九天玄女不曾言明的维护,也为师兄玄震受的苦,更为始终蒙在鼓里,连救援都没能参与的自己。

    “天青果然聪明。”良久,玄霄终于重新振作起来:“不过,若再给我一个机会,如果不知晓师兄之事,我还是会选择留在琼华,不管结果是生是死。”

    飞蓬笑了笑,并无意外:“所以,能成魔的只有你。你有一颗魔心,偏执极端、感情用事,却…不曾言悔。”他将目光投向花海,声音里没了温度:“好在,你比他讲理,天青比我幸运。”

    玄霄看着花海,这里的灵气相当充足,光看色彩就知道花费了多大精力:“但我做不出这么精细的活,人无完人。”

    “终是外物罢了,再深的心意也无法弥补错误。而有些错误可以犯,有些错误不能犯。同样,有些时候可以回头,有些时候无法回头…”飞蓬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海边清风淹没:“更有些时候,你左顾右盼,却发觉自己早已无路。”

    飞蓬话语中的荒芜,让玄霄心中生寒,再顾不得去判断花海里那几株眼熟的,像是极其稀有而著名天材地宝的花卉,高声叫道:“师兄!”

    “我没事。”飞蓬按了按额角,将茶水一饮而尽,转而倒满一杯酒灌入喉中。

    火辣辣的触感,熟悉的香味,和云天青当年一样。说起来,这种酒的配方还是那不老实的小子自己捣鼓出来的,结果头一次喝就险些闹了笑话。要不是自己撞见,给遮掩了一下,云天青多半不仅把自己搭进去,还会闹得连太清都知道。

    “我和他相识,足足二十万年。”飞蓬的脸上,勉力露出了一抹苦笑,为自己灌下第二杯酒:“少时沙场相对、险死还生,都不曾怕、不曾恨,便以为此生不会动摇。”

    或许是真的憋了太久,也或许是明白,重楼压根不会让玄霄有机会脱离掌控,飞蓬接二连三灌酒,终于吐露出心底压抑的痛苦:“而之后二十万年,他魔界为尊高高在上,我于神界只在天帝之下,相处亦始终融洽,他更对我多有忍让。”

    “便如这花海,玄霄,你也觉得很美很珍贵是不是?但这二十万年,他给我的又有哪一样,会比这差了?”飞蓬看着花海发呆,忽然笑了起来,声音喑哑而痛苦:“我自然便觉得,此生再是为敌,哪怕他为了走帝王道,私下手段无数、防不胜防,也绝不会磨灭彼此情谊。”

    玄霄静静听着,没有插嘴。他甚至主动替飞蓬斟满酒,让人喝得更痛快一些。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飞蓬瞧着被自己化作酒觞的茶盏,酒液正荡起涟漪,又一滴水珠落入进去:“我不该有这份私心,我害了他,更害自己再无退路。现在,一切都完了。”

    如果自己没有生出私心,又怎么会进入轮回?如果自己没有进入轮回,又怎么会发生误会?如果自己没有发生误会,又怎么会决定忘情?如果自己没有忘情,又怎么会刺激重楼发了疯?

    亲身体会到那份狠辣之后,飞蓬想要死心,偏偏重楼的作为再无一丝一毫值得挑剔,让飞蓬死不了心,更狠不下心抱着这最后的情谊走绝情道,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跌入死角。

    可重楼现在是什么情况?有过道途崩塌经历,飞蓬当时是不想搭理,却不代表他发觉不了重楼道途崩塌。如今,重楼入情道已无有可能,便面临和自己相似的抉择——是走绝情道,还是忘情道。

    对此,飞蓬不敢再信重楼了。哪怕重楼表现的再温柔、再愧疚、再想弥补,他都始终觉得,自己脖子上悬着利剑,随时会致命。

    因为重楼既然能因为违约,就以自己最无法忍受的方式折辱自己,那这份感情再深,也深不过野心和道途,更不可能愿意为此真正搭上前路和生命。

    所以,终有一日,重楼会做出抉择,而不管他最终选择哪一条道途,都注定舍弃承诺,将过往情谊尽数埋葬。

    这场鏖战或许旷日持久,却注定是狭路相逢、心狠者胜。飞蓬自认,关键时刻他往往不如重楼自私狠辣、决绝利落。那么,最终与情谊一同埋葬的,很可能会是自己的尸骨。

    即使在此之前,重楼所有的温柔体贴,确实出于真心,也确实只给过自己一个人,亦会淹没在时光旧影中,化作虚无。

    飞蓬垂下满是醉意的眸子,晃动杯中酒液,这是玄霄为他倒的最后一口酒。

    何为绝情?有情可绝,有情愿绝。只要自己比重楼更快死心,自然能抱着断绝这份感情的心,初塑绝情道基。到时候,只要逃出生天,日后想办法杀了重楼,也就能成功了。

    该如何让自己抱着目前的感动和动摇,尽快死心呢?飞蓬举杯饮下,意识模糊之中,心中也还是有一个计划快速成形。

    玄霄却是不敢问也不好问,只是看了看天色,劝飞蓬回房间休息,自己打算在就近找个歇脚之处。

    飞蓬自是应了,摇摇晃晃走回后院。以重楼的速度,应该快回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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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蓬可能相信重楼对他温柔对他好是出自真心,但他不太可能再信重楼的人品了,更不可能相信重楼愿意搭上性命和前途,只为了让他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