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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6节

      沈元宏摇头,沧桑道:“我老啦。天下父母心,想要的只是儿女平安。”

    沈霆转过头,望向身边满鬓华发的父亲。在他少年时,父亲很少在家。那时候的父亲高大康健,挺拔又骄傲,总是穿着一身盔甲,剿匪迎敌,勇往直前。他教他们勇,教他们刚正良善,教他们无愧于心。

    父亲不知道,他一直都是兄妹五个的骄傲,是他们的英雄,和一生效仿的人。

    父亲老了,开始有了怕。

    怕孩子们再伤亡,怕再失去他们。

    “嘉延啊……你不知道父亲看着她进宫心里有多难受。她还那样小,身体又那样差。我甚至痴想着世子何时能率兵打进京中,或者是别的谁造反成功。曾经为这齐氏江山而征战,现在却可笑地盼着龙椅上的皇帝早点驾崩。”沈元宏苦涩地笑了笑,“父亲甚至偷偷想过,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把她弄出宫来。不不,也不是偷偷地想。很多次和你母亲夜里说过。她还那样小。我和你母亲忍不住去盼以后,不知道她会不会再遇到对她好的男人,可以好好疼爱她的人。”

    “裴……”沈元宏搓了一把脸,“我的阿茴知道喜欢人了,多好啊。可是怎么会是裴徊光呢?啊?怎么会是裴徊光呢?”

    沈元宏去问沈霆,也在问自己。他已经问了无数次。

    ——怎么就是裴徊光呢?

    只要是他的阿茴喜欢的人,不管是家贫的还是相丑的,哪怕是她身边那两个奇形怪状的内侍,只要她喜欢。

    可是,怎么就是裴徊光呢?

    “罢了,罢了。”沈元宏弯下腰,努力捡起脚边的拐杖,支撑着用力站起身,然后一瘸一拐地往外走。

    沈霆望着父亲逐渐走远的苍老背影,心下不忍。他垂下头,闭上眼睛。

    不久后,沈霆觉察到了异动。他皱皱眉,猛地抬起头,望向远处的裴徊光。

    他怎么来了?

    沈霆一下子站起身,遥遥盯着裴徊光的一举一动。

    沈元宏手里拄着拐杖,低着头,浑浑噩噩地一瘸一拐往前走。就连裴徊光迎面朝他走来,他都浑然不觉。一直待裴徊光站在他面前,挡了他的路,他还以为是什么家仆。他皱着眉抬起头,看向这个挡路的家仆。

    沈元宏发现自己的视线里是一身红衣。

    太后孝期,谁人会穿一身红?

    沈元宏愣了一下。紧接着,他的视线里慢慢出现裴徊光的脸。

    “你!”沈元宏呆怔片刻,向后退了一步。他紧紧抿着唇,腮线紧绷着。他握着拐杖的手用尽了全力一般,苍老的肌皮上凸着青筋。

    沈元宏长长舒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咬着牙发问:“掌印大人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啊!”

    裴徊光半垂着眼,慢悠悠开口:“阿茴睡着了。小婿左右无事,过来看望岳丈大人。”

    沈元宏紧紧抓着拐杖的手强烈地颤了颤,教养让他不要骂得太难听:“草民没有您这样了不得的小婿!掌印还是莫要乱喊岳丈!你……”

    “沈元宏。”裴徊光打断沈元宏的话,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咱家这女婿,你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你、你、你……无耻之徒!无耻之徒!”

    沈霆大步追过来,站在父亲身侧,望向裴徊光:“家父年迈,掌印有什么事情尽可与我说。”

    裴徊光没立刻接话,而是将手中的折扇慢慢展开。

    沈家父子视线不由下移,落在扇面上,看着上面的题诗——微阴翳阳景,清风飘我衣。

    “微阴翳阳景,清风飘我衣。”沈元宏念出来,继而带着嘲意地冷笑了一声。

    就他?

    紧接着,沈元宏神色一僵,视线重新落在扇面上的题诗。认出来这是沈茴的笔迹。

    沈元宏瞪圆了眼睛盯着裴徊光。这人什么意思?拿着女儿送他的定情信物在这里瞎炫耀什么?为了气死他?

    沈元宏再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告诫自己万不可着了这阉贼的道儿,决不能被他活活气死。

    “掌印大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沈元宏握着拐杖用力敲了敲地面,将青砖路敲得梆梆响。

    裴徊光视线下移,落在沈元宏用力敲着地面的拐杖上。他缓声道:“阿茴每次见了岳丈大人一瘸一拐的狼狈德性,都心疼得揪着眉头。”

    “怎么?”沈元宏又用手中的拐杖敲了敲地面,“你这狗阉贼还想把我的腿砍了不准我走路了不成!”

    到底,教养没拦住,还是骂出来了。

    沈元宏用拐杖敲着地面,拐杖却在青砖上打了滑,没了拐杖的支撑,他的身体跟着朝一侧趔趄。

    裴徊光扶了一把。

    沈元宏重新站稳身形,发现自己扶着裴徊光的小臂,立刻愤怒地甩开,向后退了一步,用手中的拐杖重新支撑着站稳。

    裴徊光也不介意。他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袖子上被沈元宏压出的褶皱,然后才慢悠悠开口:“岳丈大人误会了,小婿来给您治腿的。”

    ·

    沈茴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她肚子空空的,还没睁开眼睛,先用手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她慢慢睁开眼睛。入眼,是琉璃笼炫目的光影。

    沈茴这才意识到身在何处,她手肘支撑着坐起身,朝身后望去,发现裴徊光并不在身边。她低下头,望着身上的寝衣,慢慢回忆昨天晚上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不由地,眼前浮现家人为她心疼和担忧的模样。她的心里慢慢酸涩泛滥起来。

    一滴泪落在手背上,沈茴才发现自己哭了。

    “娘娘醒啦?”沉月走进来,“可终于醒了。睡了一上午呢。都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是不是立刻起来,且让他们摆了午膳?”

    沈茴匆忙擦干眼泪,扶着琉璃笼站起身,身子却晃了晃。

    沉月惊了,立刻走过去扶她,下意识地去摸她的额头,去探她有没有发烧。

    沈茴微笑着摇摇头,说:“没有事啦。就是睡得太久,肚子好饿。”

    没有发烧,沉月这才松了口气,扶着沈茴在梳妆台前坐下,一边为她简单梳理一下长发,一边说:“俞太医一早过来请平安脉,知道您睡着,一直在楼下候着呢。等会用了膳,正好让他给娘娘把把脉。”

    说着,沉月已经将沈茴睡乱的长发整理好。扶着她往楼下去。

    俞湛?

    沈茴恍惚了一下。正好,她也要寻俞湛。

    在很早很早之前,在俞湛还没有进太医院的时候,沈茴就盼着他进宫。不仅是需要他调理身体,更需要他手里的药。

    不,是毒。

    ·

    “我想要合欢鸠毒。”沈茴温声说。

    俞湛猛地怔住。向来温润从容的面容出现震愕,他站起来,盯着面前的沈茴,细细分辨她脸上的表情。半晌,才压抑着低声问:“何至于此?”

    沈茴温柔笑着说:“俞太医勿多虑,我现在不用。”

    第137章

    合欢鸠毒, 以身为饵,糜愉之致,共赴黄泉。

    这毒奇邪, 是同归于尽的法子。沈茴并不意外俞湛的反应, 她微笑着, 继续解释:“深陷宫中, 偏又这样的乱世。日后兴许会用得上,不过提前准备着。”

    俞湛慢慢将脸上的震愕收起来,沉默地凝视着沈茴。

    只是以备不时之需?俞湛不太相信沈茴的说辞。他总觉得她现在不用这毒兴许是真的,可她心里应当有了某个计划的轮廓。

    俞湛重新坐下来, 将搭枕从药匣里取出来,平静地说:“世间毒物千万, 若只是以备不时之需, 未必要这一味毒。”

    沈茴眉眼间挂着浅浅的笑,并不说话。

    短暂的沉默之后, 俞湛抬眼, 重新望向坐在对面的沈茴挂着笑的眉眼,他心中已明了。

    这世间坚强与柔软往往不能只看表面。他见多了她从小与病痛抗争的模样, 知晓她温柔乖顺表面下的毅然。

    他将叹气浅藏, 颔首道:“臣会给娘娘准备。”

    沈茴笑起来, 这才将手腕放在搭枕上, 说:“虽然你在太医院做事, 可每日出处宫中也都会有搜查。所以俞太医还是要谨慎些, 莫要给自己惹来麻烦。”

    “娘娘宽心。这合欢鸠毒所需的材料并非罕见, 不过是方子繁复些。臣大可在太医院中悄悄研炼。”俞湛说。

    “那就太好了呀。”沈茴笑。

    这合欢鸠毒的大名,略懂医毒之人都知。可研炼的过程极为麻烦,药方更是寻常人不得见, 这十分难寻的一种毒。

    偏偏,这合欢鸠毒是俞湛的外祖父研制出来的。

    俞湛听着沈茴声音里噙着的那点浅浅的笑,却心里沉沉。待沉月在沈茴的腕上搭了帕子,他恭敬地探手诊脉。

    静听她浅浅的脉搏。

    俞湛愣了一下。

    他抬眼望向含笑的沈茴,问出来:“娘娘最近觉得身体如何?”

    “没觉得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沈茴想着今晨回来后的疲惫和困顿,可那是因为她昨晚一夜没有睡,不算什么特殊的状态。

    可俞湛紧接着就问出来:“可安眠?”

    沈茴弯着眼睛说:“这都被俞太医诊出来了吗?昨天晚上是贪玩了些,睡得很晚,起得也很迟。”

    “娘娘身体与常人不同,要多注意休息。”俞湛斟酌了言语,“更是勿要忧虑,万望宽心。”

    “我晓得的。毕竟是从小听着赵伯伯那句‘多笑多开心身体才好’长大的呢。”沈茴顿了顿,又问:“俞太医,我身体是又出现什么问题了吗?”

    “还好。”他说。

    还好?这用词倒是有些古怪。沈茴有些惊讶地望了他一眼。

    俞湛垂眼收着药匣,一边收拾一边说:“一会儿给娘娘的药方再改两味药。”

    “好。”沈茴点头。

    她服用的药,时常会根据她身体的状况来调整。

    俞湛又告诉沈茴一件事情:“这里离江南已不远。外公不日会来关凌。到时候让外公再给娘娘重新理一理药方。”

    “赵伯伯要过来?那真是太好啦。”沈茴笑脸上顿时又浮现点不好意思,“我小时候太娇气,还凶过赵伯伯呢。”

    忆起沈茴三四岁时一看见他外公就哭着喊“坏人”,俞湛的眉眼间也勾出了几分笑来。

    俞湛到隔壁写完新的药方,又嘱咐了宫人几句,背着药匣下楼离开。他刚走出阁楼,远远看见裴徊光迈过院门,正侧着脸,跟浩穹楼里的小太监说话。

    俞湛略一犹豫,换了条路,从侧门离开浩穹楼,避开了正面遇上裴徊光。

    ·

    俞湛离开之后,沈茴起身回到了寝屋。昨夜到底折腾得伤了身,她身上的懒倦还没完全散去。倒也不困睡不着,她在窗下的软塌懒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