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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节

      真是怪哉,明明眉眼还是那副眉眼,怎地越发美得叫人不能直视了?

    单凤娘出身市井小户,因容貌出众而得富商曹家子喜爱,迎娶为妻。可惜,夫妇恩爱未久,曹家子于行商时被盗匪所杀。本朝民风开放,寡妇再嫁是常有之理。但单凤娘先夫是独子,公婆已是年老,怕是难再支撑几年。单凤娘索性便留在了曹家,一面服侍公婆,抚养子女,一面打理起曹家事务。难得她颇有货殖之才,曹家在她手上,连开数条商路,富裕更甚以往。而等到她成为第一个向萧彻投靠的人家,获得军中粮草器物的供商后,这个“更甚”便成了“远甚”。

    以女子之身,做到如此程度,其人绝不止萧彻话中的“能力亦可”这般简单。不过萧彻之所以指名她来令嘉手下,还因为此女以前受过傅家恩惠,与令嘉的三嫂柳氏颇为交好,纵使到了萧彻麾下,但身上傅家印记依旧还在。对令嘉这位傅家女来说,她应该会是最好用的那个。

    这一番体贴着实含蓄,也就令嘉心思玲珑,这才领会过来。

    初次见面,单凤娘着实让令嘉大吃一惊。

    单凤娘是个美人,但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世间固有好德胜于好色之人,但这等人也实在是少,单凤娘既能叫她先夫和乐逸先后一见钟情,其容色自是不会差的,即使年岁长了些,但眸光流转间那种丰厚的阅历所赋予的妩媚风韵,倒是比小娘子的青涩更动人。

    可令嘉岂会为他人容色所惊,真正惊住她的是单凤娘头上那堆花枝招展的、目测足有两斤重的金饰。晨日的厅堂四周窗扉大开,日光照入,越衬得那堆金饰灿灿生辉。

    见着带了这么重的头饰,依旧行动自如的单凤娘,再回想起成婚时那顶花冠的可怕重量,令嘉不禁肃然起敬。

    起敬完,令嘉目光转向单凤娘的脸,又惊了惊。

    这个人……有些眼熟啊!

    但是不对啊!这么显眼的金饰,若是见过,她怎么也该忘不了的才对。

    令嘉冥思苦想无果后纳罕不已。

    “……民妇受殿下之命,辅佐王妃料理王府翻修之事,这是民妇预估的耗费账目,以近年燕州物价为准,还请王妃过目。”单凤娘微笑着恭敬行礼后便直接呈上了账册。

    令嘉笑了笑,收回有些失礼目光,给单氏指了座,这才自醉月手中接过那本账册,粗粗地翻了一遍,便合了起来。

    背靠傅氏和燕王府两座大山,令嘉不觉着单氏敢在这会欺瞒她,但毕竟是新官上任,王府内外观望的人多了去了,认真的姿势还是要做的。省得叫人当做软柿子,又生出什么事来。

    故而令嘉又比照着账册,随意问了几个问题。

    单凤娘答得滴水不漏,巨细靡遗。

    令嘉夸奖道:“曹夫人果真能人,这么算下来,这耗费竟是比我预估的都要节省了许多。”

    单凤娘笑而不语,根据她和这些贵人打交道的经验,应还有下文。

    果然下文来了。

    “只是节省虽是好事,但不该省的地方决不能省。我宁愿多花些钱,都不许下面有人打着王府的幌子自作主张。尤其是雇匠这块,既是以雇代役,那就给出去的钱只能多不能少。”

    令嘉说的慢条斯理,但说这话时态度却是斩钉截铁。

    令过三人,假猫成虎。下人坏事的前例太多,令嘉不得不多小心一点。她宁可多花点冤枉钱,也不愿被京中御史盖上一个“欺压百姓”的恶名。君不见远在南边的越王纵马伤民不过三天,御史台的弹劾奏章就送到了皇帝面前。而燕王府手掌军权,盯着这里的人只会比越王更多更细。而即使她再谨慎,初来乍到就兴土木,骄奢的名头也肯定逃不了的。可谁叫她亲爱的夫君挪用账款,以至于偌大的王府连最基本的社交功能都无法满足呢!

    令嘉心中腹诽不已。

    单凤娘嘴上赞道:“王妃体恤民情,与殿下天作之合,真乃燕州百姓之福。”

    暗地里却是十分心疼,原本那位上司花钱就很是大手大脚了,新来的这位看着也不是个会吝惜钱的主。

    果真不是亲手赚的钱花着不心疼么!

    令嘉暗自点评,这话语气勉强算是到位,但表情还是多了几分僵硬,少了几分夸张。由此可见,论拍马屁这项技能,淳朴的燕州人当真是运差于京城的人。

    但她自不可能出言指点,只若无其事道:“过些时日,我表嫂家还会送些匠户过来,你看着一并料理就是。”

    这个“看着”里头深意多多,只看个人悟性。

    单凤娘面不改色地应下。

    至此公事告一段落,若令嘉是个热络的性子,那就该留着单凤娘多叙会话,怎么也有傅三夫人的一番交情在前。

    只可惜令嘉的性子与热络并无关系,索性也无需她热络,只单凤娘会来事就够了。

    单凤娘以傅三夫人为话题,引着令嘉说了不少话,谈话间竟是不动声色地就将燕州上下需要令嘉注意的情形说了个遍,她也知道傅家能耐,对燕州明面上的人家都只粗略地说了说,却尤为详细地将王府的情形介绍了一番。

    殷至今不过第四朝,但宗室制度却是变过数次。

    于□□时,天下初定,地方多有不平,□□实封诸子各地,以安定地方。时日一久,藩王分割诸地,据兵马而自重,听调不听宣。□□察觉有萧墙之患,他冒着外戚之患,为德宗择选了其将门出身,才能冠绝儿郎的庄懿皇后为妻。

    至德宗时,德宗虽是嫡出,却是幼子,兼之秉性软弱,各地藩王自恃权重,自是不服,庄懿皇后苦心孤诣大半辈子,方才削去藩王这块腐肉。轮到下一代时,她吸取这番教训,只虚封膝下诸子,令其居于京中。庄懿皇后一朝身死,因其太子立得匆忙,非嫡又非长,不得人心,诸王勾结禁军叛乱,待太子平定,诸王又多已逃到地方,与从庄懿皇后手下幸存下来的两位藩王勾结,最终酿成了六王之乱。

    再到英宗,他的兄弟只幸存了一个,膝下儿子也只得两个。就这么点宗室人口,英宗硬是搞出区别对待,兄弟一家都留在京中,太子封于东宫,次子就藩封魏王,只这次藩王的权限比之□□时被削去大半,行政、刑名、兵事诸权统归地方三司,唯一给藩王留下的就是地方税贡……中的一小部分,就这点还得从布政司领。不过到底是心疼次子,英宗还是在给次子在洛阳近郊划出五万顷余良地位庄田,那可是整个大殷除雍京外最值钱的地,魏王民间俗称都成了“洛阳王”。如此厚待,英宗尤且担心次子的钱不够用,将地方上的盐、酒、茶权都交给次子,只留了个矿铁这条底线。平心而论,英宗在政治的考量之外,把能给的都给了次子,但仍不防明烈太子突然身死,魏王继为东宫。

    到了本朝这位大安帝,他的儿子比他爹英宗多,他却远不如他爹大方。就藩虽还是就藩,但盐、酒、茶的经营权都没了,赐的庄田数量也就他当年拿到的两成。此外为了管教儿子,王府长史皆由皇帝直封。不过据说,萧彻当年封王时,皇帝是打算大方一回的,只可惜被萧彻一口拒绝。等萧彻在燕州成就一番威名,请封于燕州,皇帝不得不应下时,有些事情就变得很麻烦了。

    说起来,燕州是边关多战之地,有重兵作防,鉴于萧氏那源远流长的内斗前科,皇帝或可蒙蔽于爱子之心而许燕州,朝堂上那群身着朱紫的天下第一等聪明的相公之所以会放纵这个后患多多的决定,却是因为不得已。

    谁叫北狄出了个耶律昌呢!

    前任汗王第十子,现任北狄北院之主耶律昌实乃不世出的奇才。自他领兵起,大殷在河套之地防线便是节节败退,朝中都开始议论是否要收缩河套防线了。也就萧彻自云州横空出世的那场大胜前,折了耶律昌手下大将兀力思,耶律昌的嚣张气焰方才收敛些。

    也就是为了抵抗耶律昌的攻势,萧彻封于燕州的决策才如此轻易地被通过。但封地给了,权限又要给多少呢?

    殷朝并非没有皇子被封于边区的前例,但那是□□时候的事,那会的藩王权力之大可不比今日。若等于此例,后患无穷。可若等于其余诸王,那却也是不可能,朝廷还指望萧彻能把耶律昌能弄死呢!朝廷上就这个问题争吵了许久。最后是陆相给出一个好建议,那就是另寻名目,给萧彻封了个总督,对藩地上的三司有监察之权,同时直领北地诸边军。而藩王之权却是等于其他兄弟。

    如此之下,皇帝又觉得北地苦寒,税贡少不说,还要补贴军饷,萧彻封地于此,既要承担战事,却没多少好处,实在是吃了大亏,便着意补偿,又给萧彻赐了三万顷地,数量不比当年英宗给皇帝,但比其他兄弟已可称豪奢。

    待听到“三万顷地”时,令嘉回想起萧彻此前说过的“一些田地”,不由暗暗抽了抽嘴角。

    令嘉忍不住问道:“田地如此富余,殿下当初何必克扣王府?”

    以至于今时还要再折腾一遭。

    “建府款项是现银,且殿下时常以田地犒赏重功军士。”

    这就是崽送爹田不心疼嘛。

    令嘉同情了下远在雍京的皇帝陛下。

    待单凤娘讲起萧彻身边近侍时,令嘉忽又问道:“殿下身边有个叫万俟归的侍卫,夫人可知他是何来历?”

    对于这位北狄大部出身,却跑到大殷的万俟归,令嘉心中早有疑问。不过每次问及,都叫萧彻含糊过去,如此多次,反倒叫令嘉越发好奇,问询令奕,却是连令奕也所知不多。

    单凤娘愣了愣,随即笑道:“王妃拿这个来问民妇,倒真是问巧了。万俟郎君原是我商队护卫,后来因武艺出众得了殿下青眼,被殿下选作侍卫的。”

    令嘉微惊,沉吟片刻,又问:“夫人可知万俟侍卫与北狄万俟部的关系?”

    “这个民妇倒是不知。”单凤娘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民妇初见万俟郎君时,他在白河码头那的漕帮讨活,已有两年。”

    单凤娘也是个有义之人,听出了令嘉对万俟归的怀疑,却仍忍不住帮衬了一句。

    说是码头漕帮,但说白了就是替货船搬货,这活计下贱不说还十分辛苦,若非家中艰难至极,寻常人都是不愿做的。而万俟归能在大殷一气做上两年的贱活,便是内间也不至于如此窘迫。而如此窘迫都不曾回北狄,可见原先在北狄应也是艰难的。

    令嘉听得出其言下之意,笑了笑,便又问道:“万俟郎君的武功既能得殿下看重,料想也是极为出众的,纵是异族,但要寻个护院护卫的活计也是不难,何至于沦落至此?”

    “王妃有所不知,万俟郎君膝下还有一位小郎君。那小郎君生母难产而亡,小郎君又因一番难产生得体弱,日常又离不得人照料。万俟郎君若给人去做护卫,一去最少也要半月余,哪里舍得小郎君。而做护院……”单凤娘苦笑一声,道:“万俟郎君一开始倒是给人做过护院的,可他那张脸王妃也是见过的,叫那主人家的孩子看上,最后闹出一番事来,实在没趣。万俟郎君索性就绝了这番心思,去那码头跑差。”

    她还是藏了一点末节——那看上万俟归的却是主人家的郎君。这倒不仅仅是为了万俟归的名誉,也是为了燕王殿下的名誉呢。要知道,为着燕王殿下的不近女色,被传流言的可不只她单凤娘一个啊!

    令嘉听闻那万俟归落魄艰难至此,都能坚持去做正儿八经的活计,而非沦落为匪徒,心中对万俟归的异族身份的成见倒是减了几分。

    “夫人既说万俟郎君为着照顾其子,不肯去做护卫,后来他又怎么肯做夫人商队的护卫?”

    “民妇将万俟小郎君接到家中,同民妇子女照顾,万俟郎君自然就没后顾之忧了。”

    令嘉称赞道:“夫人倒是宅心仁厚。”

    单凤娘微微一笑,说道:“王妃过誉了,这番却是民妇占了大便宜。自万俟郎君加入后,民妇商队花的过路费少了大半。那会殿下未至,盗匪的数量着实不少。”

    令嘉忽地晃了晃神。

    ——在单凤娘笑的时候,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出现了。

    第106章 喜怒不定

    “……曹夫人,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迟疑片刻,令嘉终忍不住问道。

    这话若尤哪个年轻郎君说来,单凤娘大约会认为对方是哪个欠揍的登徒子,但若说话的人是这位雪肤花貌的年轻王妃……

    单凤娘讶然片刻,又笑,这次的笑又多了几分真心的愉悦:“王妃好记性。民妇娘家以前是在长顺街卖包子的,就在傅府隔壁。王妃幼时还在民妇家的摊子上买过包子呢,那次王妃打赏了民妇一把金锁,民妇直接都留着。”

    竟真是见过的。

    果然是见过的。

    单凤娘的话就像一团乱麻中突然被扯出的线头,令嘉就丝剥茧,一点一点抽出了一段久远的记忆。她凝眸看向单凤娘,在脑海里一点一点去掉她满头的金灿,终是将这位浑身华贵的美丽夫人和记忆中那位清汤挂面的柔美少女挂上了钩。

    她脸上那种专门用于示人的标准的柔和微笑忽然淡下,沉默了片刻,她轻声叹道:“原来是你呀。”

    单凤娘敏锐地察觉到这点变化,脸上的笑滞了滞,不知何故,背上忽地蹿上了一丝凉意。

    令嘉幼时体弱,被张氏看护得严严实实,甚少出府。整个范阳见过令嘉的都没几个,以单凤娘的出身,若非后来又出了一番变故,她大约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那个衣着锦绣的精致娃娃竟会是傅家的小娘子。

    在收到金锁的一年后,她爹生了重病,家中为了延医用药,耗费大半家财,她不得已去当铺典当那个金锁,叫那当铺掌柜见了金锁大惊失色,登时就使人捉住她送到了傅家——那把金锁暗处有傅家的标记,这种标记多是高门人家为防仆人偷窃变卖而设下的。傅家的标记在其余地方未必好用,在燕州的效力却是不必说的。所幸最后终是弄清楚这锁的由来。

    主事的傅三夫人怜惜她遭这一场无妄之灾,出面替她请了最好的郎中,还免了她家的诊费和汤药费用。也亏得如此,她才免了给某户人家作妾来为父亲换取药资的命运。

    “……王妃随手施为的金锁正巧救了民妇父亲一命。这一番恩德,对王妃或许不值一提,对民妇却是没齿难忘。”单凤娘说得很是恳切。

    随手施为?

    令嘉眼睫垂下,冷淡道:“对你有恩德的是那把金锁,又与我何干?”

    这态度与之前的和气实在迥异,单凤娘心中多有惊疑,一时竟不知如何接,只顺着她的口风道:“民妇也觉得这金锁助民妇良多,实为吉物,总是随身携带,不敢有失。”

    令嘉闻言怔楞片刻,忽道:“你既然随身带着,不若与我看看。”

    单凤娘不解其故,但不好不应,只能自颈间解下一物,正是那把金锁。

    这次令嘉却是不等醉月代传,站起身走过去,亲自自单凤娘手中接过金锁,打量起来。

    单凤娘叫令嘉的行为惊了惊,勉强笑道:“过了这许多年,金锁少有变化,也不知王妃可还认得?”

    令嘉却道:“我自是认得的。”

    这把金锁不过半掌大小,刻成如意形状,正面用隶体刻了“如意”二字。许是保养得好,虽经了十余年的漫长辰光,这把金锁光亮如昔,唯一与令嘉记忆有些出入的,是锁面上那许是与衣物摩擦得久了以至于模糊了许多的“如意”字样,尤其是意字处,那里还有一个圆状凹陷,陷下三分,叫整个字都变形了。

    “这处凹陷是怎么回事?”

    “民妇外出行商时曾路遇于盗匪,贼人射了一箭,原该射在民妇胸口,却叫这金锁挡了一下,正救下民妇的命。”单凤娘不无感慨道。

    算上她爹生病的那次,这把金锁已经救过她两次了。

    令嘉闻言,忍不住用指尖轻抚那处凹陷,动作轻柔至极。

    “不知夫人能否将这把金锁还与我?”

    单凤娘愣了楞,待意识到令嘉是认真的,她沉默了下来。

    “你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