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首身离兮心不惩 （三）

    翌日，李若水在暗中监视李永寿的一举一动。见他果然识相，只管匆匆忙忙切断与汉奸们的往来，并没有露出半句为何这样做的口风，这才放心离去。

    他换了身平民衣裳，乘坐一辆人力车来到南城的胡同区。这一带住的都是普通百姓，连巷子都起的是什么’骡马胡同’，’缸瓦市’这类浅显的名字，非常容易记忆。

    按照王希声给的地址，李若水一路问了几个光着膀子乘凉的闲汉，很快，就来到了一所围着低矮的草房的院落前。

    院子门前的槐树下，有一位老人正躺在竹藤椅上，缓缓地摇着蒲扇。他口中念念有声，好像是是在哼着什么戏文。看脸型，与王希声本人，只有三分相似。但棱角却异常分明，如同北平城外那遥远的燕山。

    老人似乎沉浸在小曲之中，难以自拔，李若水都走到了距离他只有三尺远的位置了，他却连头都懒得扭一下。直到李若水在竹藤椅缓缓弯下了腰，他才猛然坐起，惊声喝问：“你找谁！来我家门口儿干什么？”

    李若这才发现，老人两眼白茫茫一片，显然已经很久无法视物了。所以，先前才根本没发现自己的靠近。一股酸涩的感觉，瞬间又涌上他的心头，他红着眼睛蹲在了藤椅旁，压低了声音，向老人做自我介绍，“王叔您好，我是王希声的朋友，姓李，名锋。受他的委托，专程回来看您！”

    “啪”的一声，蒲扇掉落在地上了。老人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你，你说什么？”

    ”王叔，我受王希声的委托，特地回来看您！“ 李若水轻轻握住他枯瘦的右手，将刚才的话低声重复，”我跟他是在二十九路军认识的好战友，一起，一起经历过多次生死！“

    心中酸涩，越来越浓，越来越浓。浓得他的声音，也颤抖了起来，隐约带上了哭腔。

    父亲失明的事情，王希声根本没跟他提起过，或许王希声本人，都不知道他父亲已经变成了急需要人照顾的盲人。而眼前这个倔强的老者，明明能够给王希声传个口信儿，却将病情隐瞒了下来，图的就是让远方的儿子安心。

    ”你，你是我儿子认识，不可能，我儿子从来没去过什么二十九军。” 老人的手，分明因为激动而颤抖。嘴里说出的话，却冷硬如冰。“他跟人去南方做生意去了，前一阵子，还曾经捎信儿给我！你肯定认错人了，赶紧走吧！我这个瞎了眼睛的糟老头子，可没钱给你！“

    ”我，我真是你儿子的朋友！“ 李若水大急，再度去拉老人的衣袖。却只听得”刺啦“一声，老人的衣袖，却被他毫不费力地扯成了碎片。数道殷红色的伤疤，立刻如刀子般，刺入了他的眼睛。

    ”王叔您……“ 李若水又是吃惊，又是心疼。握着半截布片儿的手指，迅速发白，“谁干的，王叔，是谁干的。你告诉我，我去替你讨还公道！”

    ”我眼瞎，摔的，自己摔的！“ 老人的身体，又不受控制地哆嗦了一下，转过身，连藤椅都顾不上收，提着一根竹棍儿，哆哆嗦嗦走向家门。

    李若水一个箭步追了上去，单手扶住老人的腋窝，“王叔，别怕，我真的是您儿子的朋友。我们俩最初都在二十九军。后来南苑遇到鬼子的突然袭击，我们俩冲出来之后，就和其他同伴一道去了……”

    扭头四下看了看，他将声音迅速压低，“去了二十六路，孙连仲将军那边。后来，我们从固安撤到到邯郸，又从邯郸撤到了台儿庄。台儿庄之后，我们一起去了河南，然后又去了大别山！他的小名狗剩，外号叫大头，但是他非常不喜欢这个绰号，谁叫就跟谁打架。为此，您当年没少收拾了他！直到他考上了高中，成了这条街上唯一的高中生。后来，他又考上了大学。接到通知书那天，您花钱请所有街坊邻居吃了一顿山西头脑。”

    这些，都是王希声私下里跟他讲的细节，为的就是避免自家父亲担心被特务和汉奸欺骗，不肯与李若水相认。果然，老人听到之后，立刻停住了脚步，探出右手，轻轻摸向李若水的面孔，“你，你真是狗剩的朋友？你，你长得可真高！”

    “是，是，我是他的朋友！” 李若水故意蹲下了一些，以便老人能摸得顺利，“这次知道我回北平，他特地托我回来看您。您的胳膊……”

    “没事儿，没事儿 ，不小心被疯狗咬了而已！” 老人的左臂动作明显僵硬，两条胳膊表面，也布满了伤痕。然而，他却非常硬气地摇摇头，笑着回应。“你放心，那几条疯狗，不会再来了。狗剩的朋友，已经替我收拾过他们了。对了，你回去后，可千万别跟狗剩说！那孩子性子急，如果知道我被疯狗咬了，肯定会想办法回来跟狗的主人拼命！”

    “不说，我不说！”李若水抬手擦了下眼睛，以免老人摸到自己的泪水。“王叔，狗剩他挺好的。一切平安。”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老人敏感地收回右手，避免李若水尴尬。”告诉他，别老惦记着我。我身体硬棒着呢，吃得好，睡得也香。还有，让他跟他的朋友们提一声，别再破费了。我这个糟老头子，能花得了几个钱儿。眼下兵荒马乱的，他们年青人挣钱都不容易。别都浪费在我这老头子身上！“

    ”我跟他说，我跟他说！“ 李若水楞了楞，迅速点头。”王叔，我扶您进屋！”

    说着话，他搀扶起老人的胳膊，继续往院子深处的茅草屋走去。这回，老人没有拒绝，非常信任地配合着他的照顾，迈动脚步。

    茅屋外表很破旧，但是，里边却收拾得非常整齐。锅碗瓢盆，桌椅板凳，以及炕上的被褥，大部分都是半新状态。很显然，是有人经常对老人施以援手。

    “小李啊，磕瓜子不？” 老人摸索着，在椅子上坐下。然后熟练地从桌上扯过一盘子葵花籽，示意李若水自行享用。“我眼睛看不见了，就不给你倒热水了。你如果渴，就自己照顾自己！”

    “不了，不了！” 李若水笑了笑，轻轻摆手，“王叔，我坐坐就走！”

    说着话，又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卷银元，悄悄地放在了屋子内的火炕上。

    这个动作虽然轻微，却让老人立刻将耳朵树了起来，“别，别放钱，真的别放钱！我有钱，我有很多很多钱。你们，你们年轻人都不容易，不能对我老头子这么大方。特别是你，小李，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有钱，你不如买点羊肉补一补。把身体补的壮壮的，然后，然后……”

    站起身，摸索着走到火炕边，他将银元抓起来，硬塞回李若水所在位置，“做你们应该做的事情。我眼睛瞎，但是心不瞎。咱们老北京十好几万人丁，总不能没一半个知耻男儿！”

    “王叔！” 李若水哪里肯将送出去的银元收回，连忙哑着嗓子解释，“这，这不是我的钱。这是狗剩孝敬您的，他只是托我给您捎回来。他还在信里专门提起此事，不信，我这就念给您听。”

    “那我也不要！”老人用力将银元塞进李若水怀里，脸色呈现出病态的红润。“拿回去，让他多买枪，买子弹。甭说有他的朋友一直在照顾我，我自己，也能照顾自己！早点儿将鬼子赶回老家，我也能早点儿抱孙子！”

    李若水自然不肯收回，急忙低声补充，：“叔，您听我说。狗剩杀敌勇敢，在二十六路军那边，已经是副团长了。军饷很高，根本花不完。况且，您老人家过的好了，作为儿子的他，也省得分心是不是？！”

    谁料，老人却是做过巡警的，立刻从他的话里找到了破绽。摇了摇头，低声反驳：“他要是军饷高，才怪。二十六路我还不清楚么，冯玉祥的队伍，以前那叫一个穷！眼下小鬼子的都打到武汉了，政府的嫡系估计都快揭不开锅了，怎么可能有钱给冯玉祥队伍发高饷？还有，小李啊，你们俩，我相信，肯定是不会做逃兵的。眼下不跟着队伍去保卫四川，却全都折回了北方来。你们现在是跟着谁在干，还用我猜？！”

    “我们……” 没想到老人思维如此敏捷，李若水顿时哑口无言。正准备再编个新理由，骗老人将大洋收下，却忽然又听见老人低声说道：”快拿走，否则，我以后就再也不会见你。我说到做到！八路肯定比二十六路更穷，这个，我不用猜就知道。你回去告诉狗剩儿，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我们老王家能出一个忠心为国的好汉子，我就没白把他拉扯大！拿走，拿着钱去买子弹杀鬼子，等你们把小鬼子赶出中国那一天，我即便已经死了，在九泉之下，也为他感到骄傲！“

    ”您……“ 李若水的眼泪，再度不受控制地淌了满脸。收起银元，缓缓站起，向老人深深俯首。”王叔，我听您的。您老，也多保重！等将小鬼子赶出了中国，我们俩就一起回来看您！“

    ”好，好！“ 老人站起身，冲着李若水轻轻挥手，”走吧，孩子，赶紧走吧。北平城，人多眼杂。没事儿，就别老回来看我！“

    说着话，他忽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来。神情迅速变得扭捏，”孩子，有件事儿，你能跟我说句实话不？“

    ”啥事儿啊，王叔！“ 李若水楞了楞，笑着回应，”你尽管问，只要不违反纪律，我肯定不会对您保密！“

    ”有，有个姓金的姑娘，说是我家狗剩的朋友。每个月都会专门来看我这个糟老头子！“ 老人的神色，变得更加扭捏，隐隐约约，还带着几分期盼，”她，她到底跟狗剩是啥关系？我，我总担心，狗剩那孩子脾气倔，将来，将来别辜负了人家！“

    这就是天下父母心！即便已经目不能视，还在努力为子女的幸福着想。李若水眼睛中又是一阵发热，抽了抽鼻子，果断选择撒谎，”她，她应该是您未来的儿媳妇！“

    “真的？” 老人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团笑容，看上去无比地满足。

    “真的，十足的真！不过，女孩子家脸皮薄，她不主动戳破，您千万也要装作不知道才好！” 李若水抬手迅速抹了一把脸，笑着补充。

    “我知道，我知道，年青人么，讲究跟我们那会儿不一样！不像我们当年，盲婚哑嫁。” 老人不停地点头，刹那间，连皱纹里，都露出了幸福的光泽。

    唯恐自己再编造下去，让老人听出破绽。李若水又给老人敬了军礼，告辞出门。

    金铭心一直在默默地照顾着王希声的父亲，哪怕二人已经劳燕分飞。郑若渝一直在欺骗自己的父母，说自己去了重庆，哪怕别人已经不停地在她耳边暗示，自己早已经战死沙场。还有，还有那个表面上弱不禁风，骨子里同样弱不禁风的殷小柔，她虽然被迫第一个回了家，此时此刻，她想必也在努力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为这个多灾多难的中华民族，为那些曾经跟她一起并肩战斗的人。

    她们都是这个时代，最美丽的女子，真正的淑女名媛。她们虽然不经常出没于达官显贵的舞会上，却远比那些交际花，更能代表中国女性，更能照亮这个黑暗的时代。

    心中默默地感慨着，他信马由缰地穿过一条条胡同，最后，竟来到了熙熙攘攘的前门大街上。这里到处是繁华的店铺和时髦的男女，不时还有锃亮的黑漆壳汽车和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来回穿梭。若不是随处可见的鬼子兵和带袖章的巡警，倒像是一派繁华景象。

    李若水对眼前的’歌舞升平’视而不见，脑海中，盘旋的全是自己的父亲、母亲，王希声的父亲，老管家陆伯，还有，还有郑若渝、金铭心和殷小柔的身影。

    这些身影，或者因为年老体弱，或者因为家庭拖累，不能亲自上战场杀敌，只能继续留在北平。可他们却谁都没有屈服，他们的心中始终期盼着：赶走侵略者，重整河山。

    其实，他们一直跟我在一起，永远都在一起！

    一丝笑容，在李若水嘴角悄然浮现。迈开大步，他的声影，迅速隐入熙熙攘攘的人群。

    注：谨以本节，向全天下的父亲致敬。父亲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