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王兴于师 （十二）

    “对，就这样打，瞄准身体，別打脑袋。脑袋目标小，不容易瞄准。”残破的工事后，周建良用手拍了拍冯大器的肩膀，笑着指点。

    先前同生共死的经历，将他和冯大器等人的距离，迅速拉近。彼此再记不得谁是团长，谁是学生。更忘记了年龄、阅历、家世这些没必要在乎的差异。

    先前一道从军营深处赶过来赴死的数十名袍泽，如今只剩下了他们六个。周建良这位昨天晚上才上任的团长，也彻底变成了班长。然而，这并不耽误他培养自己的“嫡系”，趁着日本人的下一次进攻没有开始之时，将半辈子的作战经验，向李若水、冯大器、王希声等人倾囊相授。

    刚刚救了他们六人性命的援军，则开始争分夺秒收集武器弹药，同时尽可能地从残破的工事中寻找幸存者，充实队伍。

    这支队伍规模也不算大，总计只有一个连上下。但队伍中每个人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手里的武器也多是晋造汤姆逊与盒子炮，个别人身后还像周建良一样背着大刀。每一把大刀的刀刃处，都隐隐发红，让人一看就知道，此刀曾经饮血无数。

    他们是佟麟阁将军的卫队，带领他们赶过来恰好救了大伙一命的，则是李若水的老上司冯洪国。先前李若水还以为冯洪国已经殉难了，没想到此人居然也和自己一样，幸运地逃过了后半夜那场突如其来的炮击。

    然而，没想到归没想到，无论是周建良，还是李若水，都未曾主动凑过去向冯洪国打听，后者到底是如何平安脱离的险境？更没心思去询问，为何冯洪国能把佟麟阁将军的卫队给带了过来。

    在他们心里，后者有一点特殊的保命手段，理所应当。能指挥得动佟麟阁将军的卫队，也不足为怪。毕竟，冯洪国是冯玉祥将军的长子。而冯玉祥将军，则一手缔造了西北军。无论二十九军的军长宋哲元，还是佟麟阁，都出自他的门下。而赵登禹将军，还曾经做过冯将军的贴身侍卫。

    “是佟麟阁将军派我来的！”冯洪国身上没有半点儿公子哥的架子，稍微安排了一下防御任务之后，就主动向周建良进行了通报，“佟将军和赵将军都平安，跟各部的联系，也正在恢复当中！”

    “呼——”周建良立刻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刚才他之所以不主动跟冯洪国打听情况，就是怕从后者嘴里，听闻两位将军的噩耗。如果那样，南苑守与不守，就都失去了意义。原本就彼此不相统属的各支队伍，在失去了佟、赵两位主心骨之后，更会变成一盘散沙。甚至连集体组织起来突围都做不到，就被小鬼子一口口挨个吞掉。

    “我临出发前，见过郑若渝和另外两位女士，她们现在和整个医务营一道被转移到了临时指挥部附近，非常安全！”迅速将目光转向李若水，冯洪国笑着补充。

    李若水脸上，也立刻露出了几分欣慰之色，冲着冯洪国拱手道谢。

    “两位将军暂时派不出更多的援兵！”冯大器在笑着向他还了个军礼，随即再度将目光转向周建良，“在下以前没有指挥过战斗，更不知道如何才能确保东南大门不失。所以……”

    深吸一口气，他忽然郑重地举起右手，向周建良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军礼，“周长官，这里以您军衔最高，经验最丰富，请允许我向您移交指挥权！”

    “什么，啊？啊？这，你，冯公子，你，你这不是拿我往火上烤么？”甭看刚才面对鬼子的迫击炮和刺刀都面不改色，此刻的周建良，却窘迫得手和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顶着一脑门子汗珠，大声拒绝，“不行，不行，人都是你带过来的，你刚才还救了我们几个命，我，我……”

    “长官，您是学兵团团长，这里是学兵团的阵地。卑职刚才冲上来的路上，还看到不少学兵，都躲在东边那片树林里。如果找不到主心骨儿，非但东南大门会落入鬼子之手，他们，他们恐怕也一个都走不掉！”冯洪国早就料到他会这么做，想都不想，继续大声补充。

    “什么，还有学兵？还有其他学兵活着？”周建良的眼睛里，立刻冒出了咄咄精光。再顾不上谦让，一把拉住冯洪国手臂，“赶紧，赶紧把他们叫过来。只要有人，咱们就有机会把阵地守住。快去，快去！”

    “是，长官！”冯洪国后退两步，以下属身份，再度给周建良行礼。随即，弯着腰跳出工事，迅速奔向阵地后不远处的树林。

    “你，唉——！”周建良愣了愣，带着几分无奈，缓缓沾满血迹的右手举到了耳畔。

    学兵团还没覆灭，他这个昨晚才临时被任命的团长，任务还没结束。这种时候，已经容不得太多谦虚。

    “不愧是冯先生的公子，做人，做事，都一等一！跟他相比，那姓潘的简直就是团臭狗屎！”袁无隅为冯洪国临阵让贤的举动，大为心折，望着此人的背影，低声感慨。

    “当然，也不看是谁的种！”周建良也哑着嗓子，满脸自豪地补充。随即，将身体迅速挺直，扭过头，冲着身边的五个学子大声吩咐，“你们几个也别光看热闹。全过去，帮冯营长一道把弟兄们全拉过来。告诉他们，刚才躲避火炮没什么错。换了老子，一样也不会留在阵地上死挺。现在鬼子的步兵已经上来了，大伙就赶紧回来干正事儿。既然当了兵，哪有眼睁睁将阵地拱手让给敌人的？”

    “是，长官！”李若水、冯大器、王希声、袁无隅、赵小楠五个人，齐齐起身领命。同时心中对这位周团长愈发地佩服。

    胆大，心细，作战经验丰富，并且为人一点儿都不死板。明知道躲在树林里的学兵，是被后半夜小鬼子的那场狂轰滥炸吓破胆子，却故意将大伙放弃阵地的行为，说成：’保存实力，以图将来’。

    跟着这样一个长官，对士兵来说，绝对是福气。而如果二十九军的长官们，都像周建良这样，即使一时损失惨重，用不了太久，也能恢复过来，重现全盛时期的辉煌。

    五名学子或出身于军士训练团，或者出身于学兵营，原本在学生当中，就有一定影响力。又刚刚跟小鬼子拼过一次命，浑身上下都染满了鲜血，足以挺直了腰杆子说话。因此，来到学子们临时藏身的小树林之后，几乎没废任何力气，就收拢起了一大群同龄人。

    而李若水将周建良招呼大伙的原话重复了一遍之后，更是让许多学兵在惭愧之余，感动莫名。一个个纷纷从草丛中，树根下，将昨晚刚刚临时领到手的步枪、手榴弹和大刀片子，捡了起来，大步流星地返回战场。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战场上，机枪声大作，小鬼子的进攻又开始了。

    但是，这次，他们却遭到了迎头痛击。

    不光躲在树林中的学兵们在迅速返回，先前被炮弹炸懵了的其他学兵，也纷纷拎着武器，从阵地后，泥坑中，甚至垮塌的沙包下钻了出来。与周建良所率领的警卫连一道，向日军射出了愤怒的子弹。

    他们的枪法一般，他们动作僵硬，他们彼此之间的配合，也极为生疏。但是，他们却和身经百战的老兵们一样勇敢，并且，每一张年轻的面孔上，都带着老兵们脸上很少看到的虔诚。

    他们，学历都在高中以上，甚至不少人已经读到了大三和大四。

    他们是这个国家受教育最高的一批人，也最聪明，知道哪里危险，哪里安全。

    然而，国难当头，他们都却义无反顾的扛起枪。

    他们曾经被分为一个军士训练团，一个学兵营，总计一千六百人。

    如今，他们的总人数，已经不足先前的一半儿，却依旧，前仆后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