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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

      薛宜以手覆脸,颊边就滚下两行清泪,深深吸一口气,只哽声问她:“你可好?”

    “说不得。”明微敛眼淡笑,起身缓缓踱开,语声淡淡,“你记得当年咱们养的金丝雀儿吗?就像它一样。”

    好么?一只长了翅膀的鸟却被圈在笼子里,辗转回寰,只有方寸之地;坏么?它也不是麻雀,失去了天空就只有死路一条,而它的主人,似也给予了无穷无尽的呵护。

    而那些年独自流落的风吹雨打,也不必说了。

    可最苦不过,颠沛流离历尽艰辛以后,初心未变。

    明微那样的人,心意永远不会改变。

    悲从中来,薛宜伏在她身上哭了一阵,眼泪方渐渐止了,一面拭泪一面强笑,“或许将来四九城中,你我还有再见的机会。”

    明微望她,她亦只是一笑,道:“倘或再见,我有话留待到时候再与你说;倘或不见,叫我这么过下去,我是知足的,你也不必挂心。”

    明微从心底打了个冷颤,开口欲问,薛宜却阻了她,“央央,事情还没到那一步,我不愿说,你不要问我。”

    话已至此,多说无益,明微轻轻舒了口气,唤人来打水梳洗。

    两人都哭得眼圈儿通红,洗了脸,又扑了点蔷薇硝,将拿起篦子抿头发,就听外头一阵杂杂沓沓的脚步声。

    那陆公公漫窗往外看了一眼。

    这原是两进的院落,前头是面阔午间的正房,后头则是三层的绣楼,两处亦穿堂相连。他们此刻呆在绣楼第三层的西梢间,此处视野开阔,推窗可揽一荷塘月色,兼一带亭台阁楼,位置极佳。然因前院草木繁盛,漫窗望去,就只满眼郁郁葱葱,什么也看不真切了。不过却是能猜得的,他只回头笑道:“想是主子爷今日早归了。”

    “却早。”明微扫来一眼,手上却还替薛宜理着鬓角,待理好了,才交代她在此处稍待,自下楼应付。

    她迎出来之时,皇帝将将出得穿堂后门。

    许是见外臣之故,他今日的穿着有些老气,驼绒色的袷纱袍,红青袷纱绣四团如意褂,腰间配汉玉金丝线昭文带,脚踏青缎鞋袜,晃似某一日她在养心殿中一眼瞥见的他燕居时的模样。

    形容却也是像的,下颌收拢,抿唇无话,仿佛若有所思的模样。

    “起开!”他忽而虚推了一把,把身边围绕的几个小太监唬得慌忙一闪,一步一步慢慢下了台阶。

    明微才意识到他有些醉意。

    “这……万岁爷喝多了?”陆满福在她身边小声嘀咕,颇有些不信,习性使然,却还是回头悄悄吩咐下边儿,“快快,备醒酒汤……”

    “不准备!”他这厢声音已是极小了,不想皇帝耳朵尖,也还是听得了,盯着这边就吼了一句,转而蹙眉看着明微命令:“过来。”

    这醉也不甚像醉,别人一醉是放浪形骸,他一醉却就爱端着,兼横眉竖眼,吆五喝六,摆足皇上的谱儿。

    陆满福是伺候惯了的,这时候也不敢逆他,正要使眼色叫人回来,李小主却回头一望,道:“去。”

    陆满福等了半刻,见自家主子爷那里没一点子动静,只眯眼打量着旁边的李主儿,忙得打发人:“去去,快去……”

    回头又喵一眼,心道怎么您都喝多了还记着看碟儿下菜呢!

    眼见得李主儿过去掺他,他也没不耐烦了,由得她挽住胳膊,返身回房:“去房里歇歇吧。”

    不过走了半步就停住了,皇帝顿住脚回头,往那绣楼一指,“去你房里。”

    原也是单独布置了住处的,他在前头,她在后头,离得近,同住也方便,依规矩分开也方便。不过皇帝压根儿没想过分开,自觉就蹭去了她房里,眼下却也还惦念着,说着抬脚就要走。

    明微一拽他:“我有客。”

    “客?”他讶了讶,又想起来似的点点头,转身往回走了,一壁问,“一早没头苍蝇似的闯过来,说有急事寻你,是何事?”

    口齿清晰,仿佛酒也醒了似的。

    “原要禀您……”明微细细打量他,究竟不信他此刻是清醒的,接下底下送来的帕子,递给净面,一面道:“先擦擦脸,我明日再与您说吧……”瞧见他颈上裹得巴掌大块的纱布,便不由定睛了片刻,叮嘱:“小心伤?可好些了。”

    “好了。就那两个老东西苍蝇似的烦着朕换药恼人。”皇帝随意往脸上抹了两把,又换了一条擦着手道:“你说,我今日不断便是。”

    明微狐疑看他,又有几分好笑,倒是顺他说了。

    “是因挠伤你那只野猫,薛家扭来认罪的几个,她的丫头牵扯在里头……”

    他换衣裳的空档,明微一五一十的讲了,薛通下的处置,薛宜求情,灵儿的牵连以及她叫陆满福暂且压下,事无巨细,最后道:“我逾矩插手,余下等您裁决。”

    “养猫的喂猫的,这替罪羊用的可是顺手!”皇帝冷哼一声,茶杯就砰的顿在了桌上,“叫厄顿去给朕查清楚,看看一个个儿的都犯得是什么错,叫他薛通这么赶尽杀绝!”

    明微由得他恼火,但不言声,他便想起来方才所说,捏捏眉心道:“罢了,明日再说,闹得朕头疼。”

    “是醉的。”明微轻言轻语,见醒酒汤已送来了,察冷热正好,便端了给他。

    “这东西比药还难喝!”皇上倚在榻上,颇有脾气的扭了头。

    明微一默,“不喝明日要头疼的,就一小碗,几口就没了。”

    “罢了。”皇上转过来,手却没动。

    明微颇为无奈的一叹,亲自伺候他喝了汤。

    “拿两个来。”他支使她支使顺手了,嫌嘴里味道怪,一指旁边的点心盘子叫她拿蜜饯,自己也不动手,只叫她喂到嘴里才罢。

    这小孩脾气耍得,难得那位也伺候,陆满福瞧得想笑,想笑又不敢笑,隐到门后面憋得肩膀直抽抽。

    “哐当!”正笑着,忽听里头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陆满福一惊,才要进去查看,就听道自家主子调笑的声音:“压不住,给我亲一亲如何?”

    一下没了动静,忽又听李主儿的声音,只一个你字,气了半截儿就没声儿了。

    “退后退后……”他赶小鸡儿似的把人往后赶了赶,正寻思着找个地儿去窝会儿躲躲懒,就见孙老太医弯着腰挎着药箱过来了,拱着手道:“烦公公给通禀一声儿,万岁爷的伤口得换药了。”

    “您来得也忒巧。”陆满福一瞅屋里头,这会儿谁敢进去,望老太医,又不能明说,“万岁爷这会儿忙呢,要不您回去等等,晚膳后再来?”

    这么说着,心里却发虚,谁知道晚膳后成不成呢,罢了,到时候叫人直接把他挡在外面就是了,他朝人陪着笑。

    “天热儿,得勤换药,早一个时辰就该换了。”老太医却絮絮叨叨,“将将一路暑气,畜生抓咬的,这要感染了,了不得,公公去通禀一声吧。”

    陆满福应着头皮进了门,眼见卧榻已空,小几掀翻,蜜饯果子滚了一地,满眼狼藉,心里就一抽抽。

    提着心往里间儿走,就听到了自家主子爷哄人的声音:“卿卿,我今日饮了酒,难受的紧……好心肝儿,你体谅体谅我……”

    “主子――”他抖着嗓子在门口唤了句,“孙太医在外候着,您得换药了,您先换了药再忙?”

    话音未落,一柄玉如意就砸了出来,堪堪砸在那门框上,帷帐里传来皇帝暴怒的声音:“杀才!再不滚朕剁了你!”

    陆满福一颤,抖抖索索的退出去了,隐隐却听得泪中带气,气中又带着担忧的一句:“你先去换药……”

    后头皇上接的是极快的,“好心肝儿,你就是我的药……”

    他一扶额头,飞快的溜出来了,先拿借口打发了孙太医,站了片刻,又想起来似的,打发朝云去送薛宜。

    原等着消停一会儿再去传太医的,不曾想紧等慢等里头的动静也没消停。可是这主子爷借着酒劲儿,恣意纵情了一回,不过……不知道您明儿怎么收场想过没?

    倒不曾想压根儿没等到明天看热闹,半夜里迷迷糊糊的就叫干儿子给拽了起来,“干爹――干爹――您快起来!大事不好了!皇上那里出事儿了!”

    第66章 好似云开

    “出事儿了?什么事儿?”陆满福一个激灵惊醒过来, 一把就抓住了那小太监,“你给我说清楚?”

    “将半夜里李小主唤人……”小太监气都没喘匀,慌慌吸了口气, 便继续道:“万岁爷突然发了高烧,那边已经取了对牌传太医去了,您快去看看吧!”

    “高烧?”陆满福吓得不轻, 手忙脚乱的穿了衣裳, 脚不沾地儿的就往前头跑。

    果然远远就瞧见正房一连三间屋子都亮了灯, 厅中却没见人, 次间方见有几个奴才候着, 或捧着水, 或捧着巾帕,也未见杂乱。

    他一挑眉, “怎么都在外头?”

    一个道:“万岁爷嫌闹, 叫咱们都出来候着。”

    “这……”陆满福横他一眼,心里担忧,也少了些顾及, 只三两步就走到门前, 垂手问询:“主子, 奴才进来伺候?”

    “你且进来。”答话的是李小主,他一颔首匆匆进去,即见迎面一架金漆点翠玻璃屏风挡了床帏, 而那屏风前面, 赫然站着一人。

    “蒙大人?”那人回头, 他无声张张嘴,颔首抱了下拳,便又向屏风处看去。

    屋里极静,只听得到略微粗重的呼吸声,他试探着唤了句:“李主儿?”

    “你们两个……”答他的却不是李答应了,皇帝开口,声音里有些病中的不耐,气力却还算足,一顿才道:“务必……严饬内外,今日朕拒诊之事,都不许走露半点风声。便长公主处,亦不得透露。对外……叫孙兰芳拟个由头。此后……倘有半点对小主不利的言谈,朕拿你们是问!”

    “奴才……”陆满福微微抬了下眼,“谨遵圣旨。”

    “奴才遵旨。”蒙立一顿,亦跟着他颔首。

    里头皇帝方阖眼摆了摆手,吐口气道:“跪安吧。”

    仰躺在方枕上,却觉四处都不得劲儿,只烦躁的将额上的冷帕扯了下来。扯下来也不爽利,浑身火烤着似的,倏而就听到了水声。

    面上一凉,他伸手便扯,“不要这劳什子!”

    不意扯住的却是手臂,一睁眼,便就见她软软一双手覆在他脸上,垂眼却扭着头掉眼泪,啪嗒啪嗒,一颗颗断了线的珠子似的。

    “死不了人,你急什么?”他禁不住就忘了不适想安慰她,握住她的手,一句却觉了了,忽又想及今晚上的荒唐,她好面子,想是将将也惹她难过了,便又道:“我着实醉了,对不住。”

    明微眼泪又是一阵涌动,他不知为何,转眼却发现她伏在他身上,痛哭起来。

    那纤纤手臂拢在他肩上,眼泪一滴一滴砸下来,分明是毫无防备的亲近,圣上绝没料到,这样轻易守得云开见月明。

    “好了,好了,莫哭……”他抚着她的背,只觉顷刻间所有的病痛都烟消云散了,也不知说什么,只哄孩子似的拍着她叫她莫哭。

    直到陆满福隔着屏风架回禀孙太医到了,她才起了身,抹着眼泪道:“我先去出去了。”

    “这后头有个小门。”皇上一勾她手,“你打那儿出去,梳洗一下,再从前头回来。”一顿,又补充,“想瞧见你。”

    明微反手一打她,掩唇就笑了。

    等她再回来他已经迷迷瞪瞪睡过去了,孙太医开了方子命人煎药,自己则小心翼翼的处理伤口处的脓水,去探他额头,却是眉头一皱,回头朝陆满福道:“烦公公取药酒来给万岁爷擦擦手心脚心。”

    “我来吧。”口快于心,明微尚不及思索,已经脱口而出。

    陆满福不可谓不讶异,一顿却把东西递给了她,颔首笑:“就劳烦小主了。”

    皇帝迷迷糊糊中感觉到脚腕处被一双软若无骨的手拂过,脚心处凉丝丝的像是浸入了山泉水中,他动了动眼皮想睁开眼,只是整个脑袋都昏沉的厉害,便在这种舒适的触碰中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尚未亮,却见陆满福垂着手站在床边伺候,一见他醒,忙得上前,“主子可好些了。”

    他嗯了一声,一动腿却觉身上趴了个人,定睛一看,竟就是明微。

    立时眉心一耸,向陆满福,低声怒斥:“你们就是这么伺候的?”

    “这……”陆满福一脸为难,“小主非要在这里守着,将将才睡过去,奴才……”

    叫又不能叫,挪又不能挪,可不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睡在这里了?

    皇帝狠狠剜了他一眼,适才小心着把人挪开,轻手轻脚的下床把人抱到了床上。

    到底身子还有些发虚,搁下人后却喘了好一会儿气,陆满福忙奉了茶,一面道:“奴才叫孙太医过来瞧瞧?”

    皇帝点头应允,一时孙太医看诊,伤口犹不见好,也仍旧有些低烧,因皱着眉头又换了一回药,再改了一回药方与他过目适才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