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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容不得变故。”皇帝长身而起,缓缓踱到寿山石嵌人物图雕空龙寿纹十二扇围屏下,不紧不慢,“一厘一毫的走,只能成,不能败。”

    这是有从长计议之心了,庄亲王心思稍定。

    当年李鸿慈倒台,牵连了几乎半个朝局,已至大晋的经济连续四年疲沓,回生无力,皇帝重工拓商的心存之已久,瑞安台州农耕崩塌,倒是推行的好时机。

    推新改革势在必行,庄亲王在这上头一向是赞同他的,只是下意识的觉得皇帝积压已久,此时又逢事态紧急,会起冒进之心。

    眼见得他一派从容之态,便知没什么好忧心了。

    他颔首,目光落在手里的卷文上,如此苦读圣贤书的时代,难得还有人敢于抨击时事,有此一番独道见解,除了有些剑走偏锋,可要用在革新之上,却不失为一个优点。

    他抬眼,“皇上想用此人?”

    皇帝点头,“此人可用,先把他找出来。”

    “奴才回去就办。”庄亲王收好了卷文。

    皇帝摆摆手,“没旁的事了,你去吧。”

    庄亲王辞去,方要转身却是一顿,道:“还有一事要请问皇上。”

    皇帝挑眉,“何事?”

    庄亲王道:“今晨蒙立到了户部,不知要叫他当什么职位?”

    皇帝眼皮子一敛,只吐出三字:“好好磨。”

    庄亲王噎了一下,倒有些于心不忍,讲情道:“按说年轻人是要多多磨砺,只是正月里他长子将将夭折,妻子又伤心过度以致早产,生下个哥儿没两日就折了,至今犹缠绵病榻。蒙立与他妻子一向鹣鲽情深,每每为此愁眉不展。要仕途上再遭一层,恐就此失了心气儿。奴才斗胆讨个恩典,皇上若还看重他,就放他一回吧。”

    “早几年还千金买妓,闹得满京皆知,如今倒收心了。”皇帝轻轻摇头,不知是叹是讽,蓦地一转眼,轻叹了口气,“罢了,照你说的办吧。”

    庄亲王退下,皇帝扫了一圈,命拿了题本,却歪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翻着,翻了几本后就随手一丢,冷冷一笑。

    不用再看了,又全都是为东南征兵上的折子。

    他按着眉心阖上了眼,尔然声气儿寡淡的问了句:“前两日叫你拿去裱的字裱好了?”

    陆满福道:“今儿晌午裱好的,依主子吩咐,已拿去配殿挂了。”

    皇帝半晌没声儿,忽又自语般的道:“朕记得,蒙三儿似和李家姑娘有过婚约?”

    陆满福迟登了一下,才小心着道:“早些年的事儿了,估摸着有近十年了。”

    皇帝意味不明的嗤笑了一声,没再言语。

    略过了片刻听到外头隐有动静,陆满福朝外看了看,回来禀襄郡王来了。

    “叫他进来吧。”皇帝合着眼应了声。

    “奴才叩请皇上圣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襄郡王撩袍下跪,利利落落的磕头请安。

    精气神儿倒好,皇上睁眼看了看他,“见过太皇太后了?”

    “回皇上,才去寿安宫请过安。”

    “福晋也来了?”

    襄郡王应是,“将去了坤宁宫与皇后请安。”

    “还住值房么?”皇帝瞥他。

    襄郡王低了头,“累万岁爷操心,奴才前日搬回家住了。”

    皇帝略略坐直了身子,但觉自己又要化身老妈子,苦口婆心了,拉长了声儿道:“这才是,成亲这些年了,合该安稳着过日子,甭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的惹太皇太后操心。”

    襄郡王嘀咕:“奴才和李姑娘清清白白,还不是她捕风捉影的吃飞醋。”

    其实他们俩这事儿上头,皇帝私心里是偏他的,到底太皇太后宠的海那赫太过强势,付琰委屈了些,因也容他诉诉苦水,半是压半是劝:“你自己媳妇儿你还不了解,她既爱吃味,你何苦招她?朕先时也说过,她是太皇太后宠惯了的,明面儿上你委屈则个儿,给她几分面子,私底下爱怎么来怎么来,你倒好,上赶着去讨不自在。”

    襄郡王闷着头不说话,皇帝敲打完了一摆手,“行了,去陪太皇太后说会子话,晚上留着,用顿便饭。”

    襄郡王应着,却没走,眼巴巴的看着他,“奴才还有话没说完。”

    皇帝瞪了他一眼,他忙道:“眼瞧着清明,奴才想接怡宁回去一趟,给她额娘上上坟。顺带接李姑娘去拜拜她父母,到底主顾一场,这她就要嫁人,也算我做东家的一番心意。”

    这求得合理,皇帝打量他两眼,直接了当:“应当的事儿,明儿接他们回吧,不过朕警告你,她身上你不许打主意。”

    襄郡王乐了,“您说得!别说奴才家里头还有个母老虎了,就算没有,李姑娘那样的品貌,我也不敢亵渎。她是仙女儿下凡,李易安再世,合该作配文曲星,等我下辈子投生得一个会读书的身子,考了状元再来娶她。”

    “滚犊子!”皇帝给他逗得嗤笑,一个题本丢过去叫他滚,襄郡王磕了个头,咧着嘴跑了出去,不枉他去跟海那赫伏低做小,总算把人接出来了。

    他挠挠头,心里头轻轻一叹,罢罢,她是仙女儿下凡,合该作配文曲星。也算因祸得福了,她能好,他也知足了。

    第13章 意恨绵绵

    天阴了半日,终于赶在人要出门的时候下起雨来。

    雨不大,细蒙蒙的犹如牛毛,扑面却是一股潮意,湿淋淋的躲无可躲。

    索安最厌这样的天,一出门就恨恨骂了句“鬼天气!”。

    丫鬟巧哥儿一边递伞过来,一边絮叨:“爷做什么去,非得赶在这时候出门?回头又该嚷脑仁子疼了……”

    “你当爷想出去?”索安哼了一声,“有大爷等着爷伺候呢!”

    “成了!”他裹了裹衣裳,将手上一提药揣进怀里,撑伞就踏进了雨里。

    外头马车停当,小厮等候已久,他上得车,吩咐了一句:“韩家潭。”

    去的是韩家潭的庆元春,八大胡同里有名的清吟小班,京都最上品的风月之地。

    其间姑娘多以能歌善舞,才貌双全著称。因除却风月,倒还有三分风雅,是达官贵族,名流逸士的聚集之地。

    卫侯府的小爷索安是这里的常客,和襄郡王一处包下了“兰”字间,常常能乐个三五天不归家。

    襄郡王正在兰字间等他。

    没点姑娘,也没点戏班子,一口接一口的灌茶。

    听房门“吱嘎”一声响,便应声回头。

    “带来了?”他望向索安。

    索安把药递过去,道:“派人跑到冀县开的,写方儿的是当地有名的郎中,药性温和,不会太伤身子……”

    襄郡王看了看,郑重其事的道谢,又交代:“你可谨记着,这事儿一个字儿都不准露。”

    “王爷放心。”索安拍胸脯保证,“就是刀架在脖子上我也绝不吐半个字儿。”

    “好兄弟。”襄郡王动容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头哥哥送你一对紫环。”

    时都门豢鸽成风,王公贵族,高门子弟,皆以此为好。襄郡王是养鸽子的一把好手,襄王府的鸽子少说养有十几棚。紫环是其中千挑万选出来的上品,短红嘴,砂眼,浑身雪白,只脖子上套一道项链,紫环套紫,环到胸部突然扩大,像带了兜肚,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极是喜人。

    索安也是好这口儿的,襄郡王手里养的三对紫环,他觊觎已久,得着他叫爷爷他都没给,没想到此时松了口。不由得立时眉开眼笑,一路冒雨而来抑郁之气转眼间烟消云散,狗腿的跑上前去:“好哥哥,往后您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兄弟万死不辞。药您尽管拿去用,要不够我再给您十包八包!”

    “滚边儿去!”襄郡王瞪了他一眼,起身把药揣进怀里,“你慢着乐,我先走一步。”

    “哎,您走好!”索安在后头殷勤的点头哈腰。

    襄郡王散散漫漫的踱出门去,如往常一般走下楼梯,打量眼通堂唱曲儿的班子,撒一把金叶子,不紧不慢的走向门口。

    “老五?”

    突如其来的一声唤将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捂住前胸,抬头往声音的方向看去。

    他一母同胞的哥哥站在门口,微微皱眉望向这里。这不算要紧,要紧的是他身后站着个长袍马褂,一副富家公子打扮的人,眼梢带着几分笑,正好整以暇的瞧着他。

    那是……那是……襄郡王倒吸一口凉气,恨不得立时能找条缝钻进去,天皇老爷,好好的怎么就出了宫!出宫不说,还来了八大胡同!

    他慌慌的往前请安,一个叫大哥,一个……能叫他称爷的,天底下数不出三个,皇上微服,身份不能暴露,他斗着胆叫表哥。

    大哥瞪了他一眼,表哥倒眼和目善,看着他流露出赞许的神色,只是说出来的话却让他一个激灵:“怀里揣了什么好东西这么紧张?”

    “没,没有什么。”襄郡王一开口就结巴,恨不得抽自个儿两嘴巴。

    表哥轻轻点头,“必是稀罕物了。”

    “不是……”襄郡王着急,急中倒生了智,猛把衣裳一裹,挺腰子道:“就是稀罕物,我好容易捯饬来的,您甭想打主意!”

    “出息样!”表哥轻嗤,转眼溜了圈,瞧他,“你是熟客,带个路吧。”

    襄郡王松了口气,暗暗擦擦额角冷汗,叫来老板娘,狠砸银子要了梅字间,二楼正对唱台的一间房,以梅为题,装潢雅致,开窗可看人听曲儿,关窗则自成一派。

    二位大爷就坐在窗口,说话聊天,听了半天的曲儿,襄郡王怀里像揣着块烧红的烙铁,恨不能立时飞离了他们。偏那位为难他,说什么也不准他走。流年不利,他哭得心都有。

    “人不可貌相。”终于那位摇摇头,莫名其妙感叹了句,长身而起,“走吧。”

    襄郡王一听,刷的就了起来,谁知到走到外头又站住,他心里头一跳,恐他又多做逗留。

    幸而庄亲王压低了声音唤了句“爷”,皇帝一回眸,终道:“回吧。”

    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千恩万谢的送走了两位爷,骑马直奔香山别苑。

    怡宁出宫一事是没经海那赫福晋的,往敏妃娘娘那里通了信儿,恩准怡宁二人出宫,襄郡王直接把人接来了石景山别苑,只待清明之后再悄无声息的将人送回。

    满院子没敢放几个人。他大步流星的走进房里,只有怡宁端端正正的坐在窗下练字,连人进来也没有发现。

    他扫了一圈,提声问:“你先生呢?”

    怡宁连忙站起来,“才用了午饭先生有些不适,在里头歇着。”

    他愣了一会儿,也不顾避讳了,抬脚就进了门。

    见到的倒不是卧病在床的景象,只是她坐在床头,头倚在床帏上,微微蹙了眉,略显病容。

    “怎么了?”意识到自己进来的太急,他忙放缓了脚步,放轻了声音,“哪里不舒服?坐着,别起来了。”

    李明微还是起身道了万福,答没什么,说着就掩唇一阵干呕。

    襄郡王登时明白过来,念及怀里的东西,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蜷了蜷手,干着嗓子道:“明微,这孩子不能留了。”

    回答他的是短暂的一阵沉默,片刻,李明微垂着眸,声音略显无力:“不会总这样的,料想,过两日就好。”

    她突然发现两世的轨迹开始偏离,前世怀着这个孩子只有极轻微的两日反应,今次却吐了一整天,胆汁都要呕了出来。这样带着他,绝对不行。

    她心里有些慌,不敢去想要是万一好不了,一直这么呕下去该怎么办。

    他目光落在她小腹上,细看已能注意到微微的隆起,默默然把药放在了桌上,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明微,你是聪明人,当比我想得清,你的婚事叫皇上揽了,这上头踏错一步,就是打了他的脸。”

    恍似当头炸开了一个霹雳,她不由握紧了双手,艰难的分辩:“若则赐婚,可由胡家请旨,迎我入府备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