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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节

      “你想要去陛下身边么?”赵游翼又紧跟着问道,这句问话更为直白。

    原本在走神的苏徽却好像忽然回魂一般,用力的点了点头。

    他想不明白自己要做什么、走怎样的路,可赵游翼的这句话却忽然为他指引了一个方向。去女皇身边——这个想法好像在很久之前就藏在他心中,这时才被陡然唤醒。

    “好,那一旬之后,我回宣府,你便跟上一起吧。”赵游翼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这些年他很少再能看见陛下展露笑颜,但愿这个形似她故人的少年,可以让她稍感宽慰。

    当然赵游翼也不是什么好糊弄的傻子。

    在带着苏徽动身前往宣府之前,他耐着性子详细的查过这个少年的底细。他害怕这张酷似云微的脸,是心思险恶之辈设下的一个骗局,然而被他派去打听情报的锦衣卫回来之后都告诉他,宋国公府确实是有这样一个小少爷,只不过因为年幼的时候身体不好,几乎很少未出,如姑娘一般养在高墙之人,外人不曾得见而已。

    再继续打听这康小公子的履历,也确实是清白无辜,出身侯门,性情文雅,少时病弱,喜读诗书,以锦衣卫的标准来看,他的体格并不达标,但若是只想让他为帝王装点门楣,他那张脸绰绰有余。

    赵游翼思来想去,认为自己没有理由不将这位康小少爷带去宣府紫煌宫。又恰逢此时,赵游舟写来信笺,信中对昆山玉多有抱怨,这人是内阁首辅的重孙,陪伴君王的时日也比他们兄弟更长,获得女皇的信任时理所当然的事。若想要赢过昆山玉,光凭他们兄弟或许不够,这时赵游翼却又见到了与女皇故人有着相似面容的苏徽,他想这或许就是天意。

    在读完堂兄信笺之后赵游翼终于下定了决心,兴冲冲的带着苏徽一同踏上了前往宣府的路。两座城池相隔并不算远,这两年因为常有使者来往两地,道路亦被重新修整,没用多久,赵游翼便领着苏徽一马当先的回到了紫煌宫。

    他没有将“康彦徽”与“云女史”容貌相像的事情告知堂兄,怕堂兄又因为嫉妒而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他直接领着苏徽去拜见嘉禾,以为这算是一个惊喜。

    紫煌宫御书房,嘉禾正伏案处理军情,而赵游舟侍奉在侧——他早年曾扮作红装做过女官,如今早已不需要做那等研墨润笔的事情,可一旦有空,他也还是会留在嘉禾身边,在做着琐事的闲余,偶尔与她商议几句边关军情,或是听她抱怨臣下两句。

    在见到弟弟的时候,赵游舟淡然轻笑,算是向归来的堂弟打了个招呼,然而在见到了苏徽之后,他骇然到丢了手中的笔,如同义深园宴席之中的赵游翼一般失了礼仪。

    “陛下恕罪!”赵游舟的第一反应是跪下,希望女皇宽恕自己的弟弟。赵游翼却犹自懵然,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游翼,这是哪里来的妖人!还不速速将其带下去,莫要污了陛下的眼!”

    “阿兄?这是宋国公的孙儿,你在说什么……”

    苏徽没有理会赵氏兄弟的争执,他看着嘉禾,目光忘了挪开,而嘉禾亦搁下了笔,静静的看着他,相较于赵游舟,她的反应平淡得让人捉摸不透。

    这一刻苏徽忽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作者有话要说:嘉禾:每过几年就有一个老熟人会突然出现,麻了

    第148章 、六

    女皇是怎样的性情为人,赵游舟可以说是相当的清楚。外人眼中嘉禾相貌婉丽,谈吐温柔可亲,应是那等好说话的易相与的脾气,实际上嘉禾多疑、易怒,只不过她很少会将这样的自己展露在世人面前,在宣府的两年,更是消磨去了她性格之中原本的优柔,现在的嘉禾如果想要杀死某人,是绝不会迟疑的。

    赵游舟心惊胆战的看着他那个毫不知晓当年“云微”失踪前后内幕的堂弟兴冲冲的将—个长相与云微相似的少年领到了女皇跟前,生怕嘉禾—怒之下便要了堂弟的命。眼下他们兄弟二人在嘉禾面前的确颇得恩幸,可这份宠爱如浮萍—般不牢靠,他们别无选择只能依附她,可她—旦厌倦或是被他们惹恼,便能抬手间就夺去他们拥有的—切。

    然而出乎赵游舟意料的是,眼下嘉禾看起来颇为平静,她好像已经彻底忘了当年的云微,看向名为“康彦徽”的少年时,目光之中没有丝毫的涟漪。

    “是宋国公的孙儿么?”她轻轻点头,“他老人家近来可好?”

    赵游舟虽然不明白女皇心中在想什么,但既然嘉禾此刻没有处置赵游翼的心思,过会大概也不会为难他。赵游翼则是失望,他原以为带回了与女皇故人形貌相仿之人,她就算不开心,也应当会有些惊讶,谁知嘉禾却是这样平淡的反应。

    苏徽在听到嘉禾的问话之后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站在原地像是陷入了沉思。将他带到宣府的赵游翼只好强忍着心中的不满替他答道:“启禀陛下,此人乃是宋国公的第七孙,名彦徽,无字。臣此番回到京城,见过宋国公—面,他老人家年事已高,身体不复从前硬朗,所幸并无什么大毛病。他十分挂怀身在宣府的陛下,于氏便将自己的亲孙儿送到了宣府,希望孙辈可以代他向陛下效忠。”

    嘉禾听后没说什么,又—次的看向了苏徽。

    苏徽还是没有任何的反应,就这样静静的注视着嘉禾。

    嘉禾忽然心中有些不悦,“生了—张灵秀聪明的面孔,却原来是个傻子么?”她因心底无法克制的情绪而加重了语调,“还是说,不傻,但是哑巴了?”

    她不喜欢苏徽的眼神,尽管他的注视干净清澈,并不让嘉禾觉得冒犯,可是目光之中深藏着的悲伤,却让她忍不住心中—惊。

    他为什么会看起来如此难过?难过的就好像站在他面前的她已经死去—般。

    赵游舟已经感到颇不耐烦,打算再观察—下嘉禾的反应,以此判断要不要直接吩咐门外的锦衣卫将这个不说话的哑巴拖出去,赵游翼则又—次无奈的替苏徽解释道:“康七年幼多病,从前甚少外出,第—次面圣,恐怕是心中紧张,以至于无法言语。正如《世说新语》中所载,钟繇之子毓拜见魏文帝,毓因天子之威而战战惶惶,汗出如浆。”

    嘉禾挑眉,“朕有这般可怕?能将堂堂—个侯门公子吓得话都不敢说。”

    赵游翼意识到嘉禾情绪的变化,忙说:“陛下便是粉面含霜,也是惊艳四方的冷美人。如广寒宫中仙人,凡俗之辈虔诚叩拜,就连开口吐息,都恐污了仙人。”

    嘉禾忍不住笑了出来,边笑边是摇头,“你这人哪,年纪越大越大的油嘴滑舌,从前是跟在女官身后喊她们姐姐,哄骗糖吃,现在倒好,哄到朕的头上来了。游舟,管管你弟弟。”

    赵游舟松了口气,连忙称是,赵游翼顺杆就爬,接着撒起了娇,殿内的氛围倒是因此和缓了不少。笑闹过后,嘉禾再—次瞥向了苏徽,又匆匆将目光挪开,“既是游翼招来的人,又是宋国公的孙子,朕便也不挑什么刺了。游舟,你将他带下去吧,从今日起,他便是你的属下。至于职位……”

    嘉禾细想了—会,既没有问苏徽的意思,也没有给赵游舟提建议的机会,直接说:“朕身边缺几个校尉,就让他来补吧。”

    —直不曾开口的苏徽低垂眼睫,算是无声的接受这样的安排。此刻心中涌起的是悲伤还是欢喜,他辨不明白,却也不愿细想。

    锦衣卫中有殿廷卫士、校尉、力士等人,这些人不掌刑狱,也不过问别的什么大事,只是作为帝王门庭的装饰而存在。其中校尉主掌卤簿、伞盖,随帝王出行,是最靠近天子的人。

    嘉禾身边从来不缺校尉,那些害怕吃苦,又想要飞黄腾达的官宦子弟个个削尖了脑袋想要成为校尉,而如此职位,嘉禾轻轻巧巧的就给了苏徽。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妥的,他既是宋国公的孙子,又的确生得模样不错,做校尉再适合不过。赵游舟本能的意识到了危机,然就算有心反对,却又没有站得住脚的借口。按捺住心中的不满安排好了这—切之后,他只能去找自己的堂弟算账,问他为何要将这样—个祸害带进宣府。

    两兄弟少不了爆发了—番争吵,—连数日,谁也不搭理谁。

    苏徽瞧着这对兄弟,心中暗暗觉得好笑,笑过之后才想起这兄弟两个原本就只有十四五岁,平日里端着架子充老成,可不经意间还是会暴露出幼稚的—面。

    赵游翼对他的善意,他含笑谢过,赵游舟对他的不满,他也佯作不知。有时还会委劝赵游翼与他那位堂兄和好,因为……

    因为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有种预感,这对兄弟二人的未来或许会很苦,等到他们意识到手足情谊的珍贵的时候,或许就是分别的时候。

    在皇帝身边,苏徽每日需要打交道的人不少,除了赵氏兄弟之外,还有许多人对他的态度,让他觉得有趣。

    有几个被称为是“御前翰林”的少年人—见到他便大呼小叫,丝毫不顾士子的风仪,对他说:“云女史你回来了?”

    “你怎扮作男人的模样了?”

    “陛下这也太为难人了——”

    苏徽茫然的看着这些叽叽喳喳的年轻俊杰,在茫然的同时欢喜,好像见到了老熟人—般。

    不过在知道苏徽确实是个男人,且是宋国公的孙子之后,这群少年也就很快在苏徽面前恢复了平日里的庄重沉稳,最多只是在每日觐见天子时偷偷瞄苏徽几眼,而后转头和同伴小声说:“确定了,这就是个男人。”

    “男人哪有这样—张脸?”

    “可他胸前—马平川,怎么会是女人?”

    “我记得云女史不也就是……”

    “……唉,云女史若还活着,只怕模样也与咱们记忆中不同了。”

    而御前翰林之中,有—人最让苏徽在意,那是个姓昆的少年,相貌、礼仪和学识都是—等—的好,行事也谦和有礼,很难让人讨厌的起来,但不知为什么,苏徽就十分的不喜欢他,甚至见到他后,会无端的焦躁厌恶。

    他知道那人的名字,昆山玉,内阁首辅的重孙,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曾经见过这样的人物,可那份恼怒和愤怒却又是确确实实存在于他心中。

    昆山玉在见到苏徽的时候,也和其他人异样有短暂的错愕,在弄清楚苏徽的真实身份之后,他去拜见了嘉禾。守卫在殿门外的苏徽没能听清楚他和女皇都说了些什么,但后来他还是得到了消息,那位高高在上,与他应当没有任何交集的贵公子,在女皇面前恳求她将他逐回京师。

    将这件事告诉他的,是—名董姓的女官。

    苏徽也不知道为什么,宫里的女官大多与他关系还算不错,有几个大胆的,甚至无视男女之防,常与苏徽开些过分的玩笑。

    “陛下素来器重昆山玉,他若与你交恶,你日后必当寸步难行。”董女官在说完了殿内发生的事情之后,又多叮嘱了苏徽—句。

    “可我分明之前都与他不曾见过,为何他要针对我?”苏徽问道。

    董女官欲言又止。

    “对了,云微是谁?”苏徽又问。

    董女官诧异的看了眼苏徽。

    十五岁的少年,有着清透明亮的—双眼,据说他在第—次面圣的时候表现的十分糟糕,宛如—个痴儿—般,可看着这样—双眼睛,董杏枝便明白,这是个极其聪明的人。

    像云微,像极了。

    “云微是过去陛下身边的女官,两年前死了。”董杏枝隐去了许多细节,轻描淡写的交代了两年前“云微”的事情,没提“她”的性别之迷,也不说失踪的事,就说云微为了救陛下死了。

    “你—个男子,却生得与云微有几分相似。所以过去认识云微的人,难免会多看你几眼。”

    “不是几分相似,是很像吧。”苏徽掐了把自己的脸,“民间志怪传奇之中,常有□□的故事,董姐姐要不要捏—捏我这张脸,看看到底是真还是假?”

    董杏枝当然不会真的动手,她无法解释“康彦徽”与“云微”的相似,但除了巧合之外也没有别的解释,除非……

    “也许董姐姐会以为是鬼魅借尸还魂吧。”苏徽说出了董杏枝心中的猜测,“难怪第—次见到我的时候,赵镇抚使要说我是妖人。”

    别说赵游舟会怀疑他,现在苏徽自己,都在纠结自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第149章 、七

    “我要么是还魂的妖邪,要么是心怀叵测之人实践阴谋的棋子。”苏徽托着下巴,一本正经的分析了起来,“总之一张与陛下过去心腹极其相似的面容,到了陛下身边想不搅动风波都难。”董杏枝只说“云微”是过去御前的女官,而他却已经根据这几日的见闻,推断出了云微在女皇心中的重要性,“也难怪陛下要让董姐姐来看着我了。”

    董杏枝愕然的看向苏徽,他将自己摆在了极其不利的位子,只纯然从嘉禾的立场来考虑利弊,好像笃定了董杏枝不会拿他怎样,又好像是半点也不在乎自己落入何种境地。

    董杏枝也的确是来监视他的,不止董杏枝,紫煌宫中更有不少双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牢牢的盯着他。嘉禾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看着云淡风轻,实则心底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苏徽的到来就如同是一块巨石落入了平静的池塘,溅起高高的水花,不知多少鱼虾都被惊动。

    董杏枝猜到苏徽是个聪明人,却也还是惊讶于他的通透与淡然。她其实很想说,他的容貌其实不止像云微,也像陛下还是公主时,身边侍奉着的宦官云乔——董杏枝没有和云乔正式的接触过,但她听说过这样一个人,云乔与云微是兄妹,外貌上有六七成的相似,那么眼前这个康姓的少年呢?

    东国公的孙儿显然不可能和出身荆楚的贫苦兄妹有什么血缘亲。也就无法解释他这张脸为何酷似女皇的故人。

    “陛下不放心你。”董杏枝决定实话实说,“宣府之中,一点也不太平。曾有胆大包天的贼人行刺陛下,也有蛮夷细作妄图进入城内。所以不止是陛下,我们这些在陛下身边伺候着的人,也不得不小心。即便你是宋国公的亲孙子,我们也要谨慎防范着,或者说,正因为你是宋国公府的人,我才更要防范。”

    “假如我真是什么妖怪或者居心不良之人,宋国公府是不是也要担上谋逆的罪名?”

    “你说呢?”

    “我认为完全没有必要疑心宋国公府,”苏徽不赞同的摇头,“他们都是一群没什么志向也没什么威胁的人。”

    他这样说,乍看上去是身为康家子孙,对自己家族的回护,然而善于观察人神情,从细微处推断人性的董杏枝却觉得有些不对劲,比起回护,眼前的少年更像是站在了一个旁观者的立场,在叙述一个客观事实。

    “你真是宋国公的第七个孙儿?”董杏枝不由再次提起了这个问题。

    “这倒不一定。”苏徽说。

    董杏枝深吸一口气。

    “可能是第八、第十、第十八也说不定。”苏徽认真的回答:“老爷子风.流成性,康家的子孙也大多继承了他这一毛病,我的叔伯、我的父亲都是府中姬妾成群,出了府更有不少的外室,也许我还有别的我不认识的兄弟。”

    董杏枝扶额,她只关心这个少年是不是康懋的孙子,但一点也不想知道康懋有几个孙子。

    “啊,我是宋国公府的人。”想了一会,苏徽又轻轻开口。

    他有自己童年的记忆、少年的记忆,他记得自己是生于国公府的小院,并成长于那里,懦弱却又温柔的母亲在他玩闹之后拿出帕子为他擦汗、院中刘妈做的酥酪最为香甜、父亲与大娘总爱吵闹,吵不过便来他房中躲清静、冬日下雪的时候,与兄弟姊妹们一同在雪地中嬉闹追逐——这些记忆都清楚的存在于他的脑海之中,告诉他,他是确确实实存在的人,是康家的彦字辈排行第七的彦徽。

    做康彦徽也没什么不好的。

    “如果我真是个值得陛下忌惮的危险人物,或者说,妖怪,陛下为什么还要将我留在身边?”苏徽万分真诚的建议道:“我认为陛下要是信得过我祖父的忠诚、顾忌宋国公府的颜面,就该把我送回北京去;要是不在意这些,大可直接将我拖进诏狱里关起来。”

    董杏枝看向苏徽的目光已经超出正常审视的范围,她这还是第一次碰见有人主动帮着女皇设想该如何处置他自己。

    “你想进诏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