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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节

      如果当时能够让杜银钗多说几句就好了,仅凭这一句话,苏徽没有办法下定结论。如果身在夏朝载佑元年的老妇人真的会说几百年后的方言的话……她难道,也是穿越的?

    身为这个时空外来客的苏徽,无奈的做出了这个惊悚的推断。

    到了二十三世纪时空穿越技术都还未成功,二十一世纪按理来说根本不可能有人能够跨越时空。除非是碰上了类似于时空风暴、空间扭曲之类的意外。

    先暂时不去管这样的意外是否真的存在,也暂时不去探究杜银钗作为外来者,为什么没有出现时空排异反应,反而融入了让历史之中,成为了后世学者研究的“懿安皇后”。苏徽想起了她说的那个荒诞不羁的故事……

    莫非,这才是原本“正确”的历史?

    他按住胸口,感觉自己的心跳前所未有的快。

    夏太.祖葬在北京城郊的泰陵,杜银钗死后,按照礼法,也应当和他埋葬在一起。

    距泰陵修建完毕已经过去了十余年,当荣靖提出重修这里的时候,并没有多少人反对。

    这些天她一直密切的关注着泰陵修缮的进度,朝中其余事情一概不理,于是有不少人夸起了她纯孝。荣靖听着这些虚伪的赞言,心中暗暗发笑。这日她打算出城,前往泰陵看看。算是督工,也算是为了躲开京中的混乱。

    不知道昆山玉是受了什么刺激,在北京城中疯了一般寻找赵游翼的踪迹。被内阁委任负责此事的不止他一人,可唯有他对此事最为上心,就好像是为了在新帝面前刻意卖弄一般。

    猎犬若是找到了新的主人,为了今后的日子能够好过,一定会在捕猎的时候格外卖力。昆山玉急着找到赵游翼,急着拿旧日同僚的命去向新主邀功。

    荣靖对于昆山玉与赵氏兄弟之间的恩怨并不十分了解,只知道他们私交不好。但这三人过去一同帮着她的妹妹对付她,在荣靖心中自然也就是同党。赵游舟当初提议,说用赵游翼来吸引住昆山玉的注意力,以便她能够在暗处行动,当时荣靖还怀疑过这计划的可行性。现在看来,赵游舟对昆山玉的了解还真是精准。

    有空再去看看赵游舟吧,那是个聪明而又危险的家伙,和他打交道很有意思。她这样想着,跨上了庭院中的骏马,预备出发前去京郊——昆山玉虽然封住了整座北京城,却拦不住她。

    可就在这时,有人过来拦住了她的马。那是她公主府的管事,他匆匆前来,冒着被马蹄踩死的风险告诉荣靖,“长公主,大事不好!”

    “何事?”荣靖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赵游翼被找到了?”

    管事摇头,他走近荣靖,小声的告诉她,“长公主,赵游舟……死了!”

    昆山玉在接到赵游舟死去的消息之后,第一时间赶到了这里。

    在刑部大牢,死一两个人不算什么大事,常有犯人受不住严刑拷打或是因这里恶劣的环境而染病去世,可赵游舟是各路人马都下令要仔细关照的人,他突然死去,出乎了大多数人的意料。

    昆山玉赶到的时候,刑部大牢的跪在典狱官了他面前,战战兢兢的恳求他宽恕。昆山玉连与他客套的心情都没有,绕开他直接走到了赵游舟的尸身前。

    曾与他勾心斗角多年的死敌静静的躺在草堆之中,一身污秽,生前有多张扬得意,死后便有多落魄狼狈。

    昆山玉蹲下仔细查验,许久之后才终于确信了,这就是他曾经的对手。

    第129章 、二十二章

    将自己闷在房中冥思苦想数日,终于想通了问题关键所在的苏徽顾不得自己身上有伤,当即跳下床,穿上鞋之后便往外飞奔。

    他心中的惊骇与疑惑就像是涨潮时的海浪,根本没有办法控制住,有些问题他必须要问那个如今身份是太皇太后的老妇人,有些事情,也只能说给她听。

    慈宁宫的主人如今病危,但整座宫殿的秩序仍然是很好的维持了下来,宫人们各司其职,并不因太皇太后病重而有所松懈。苏徽才跑出去没几步,就被几个看起来身材高大的宦官拦住。

    “这位小公子,您这是要去哪呢,神色匆匆的。既然身上还有伤,就该好好躺着休息,太皇太后叮嘱我们务必要照顾好您,您可别叫我们为难。”

    “我要见太皇太后。”苏徽捂住胸口的伤处,尽可能的用平稳的语气和他们说道。

    “要见太皇太后的人可多了去。”其中一名宦官答道:“可惜她老人家如今病重,谁都不见。”其余宦官都将双手笼在袖中,一个个的抿唇低眸,一幅不近人情不好说话的模样,只是神情细微处,不自觉的流露出了几分伤感。杜银钗是他们侍奉多年的主子,如今她是真的性命垂危,而他们也都是情真意切的悲戚。

    苏徽深吸了几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那么,太皇太后总该有清醒过来的时候,对吧。”杜银钗的病情,搞不好苏徽比这几个宦官还要清楚。他们被打发来看守苏徽,不曾侍奉在杜银钗跟前,每日能听到的是半真半假的流言,至于杜银钗究竟病成了什么样子,寝殿大门成日紧闭,他们谁也不知道。

    苏徽过去为了研究载佑元年嘉禾之死,有顺带着关注过杜银钗的病情。凡是能被他找到的与杜银钗病情有关的太医院卷宗他都详细的研读了一遍,为此埋在档案馆里七天七夜,吃饭睡觉都全在那里,关于杜银钗的病情发展,他简直算得上是了如指掌,现在的杜银钗病的好像很重,但他有充足的把握说,她还没到要死的时候,甚至可以说,这时候的杜银钗还保留有正常人思考的能力。

    “请为我带一句话给太皇太后——”

    但为首的宦官只冷冷一哼,“你是什么人,咱家凭什么要帮你?”

    苏徽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这些在宫里办事的宦官就这个臭德行,爱摆谱、好端架子,偏偏苏徽一时间又拿不出什么金银珠宝来贿赂这位大爷。

    好在这时另一名宦官叹了口气,说:“罢了,帮你这一次也不是不可以。据说你是忠于宁康长主的人,那位长主是太皇太后最是心疼的女儿,你要说的事情,如果是与长主有关,那咱家就帮你这一次。但事先说好,太皇太后病得厉害,未必就有功夫见你这样的人。”

    苏徽松了口气,“公公放心,太皇太后一定会见我。”他迈着虚浮的脚步往前凑近那名宦官,用只有他们才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

    宦官脸色一变,如同是遭到了戏耍一般恼怒,“这、这算什么?”

    苏徽却是一脸严肃,忍着伤痛郑重的朝着那名宦官一拜,“事关紧要,求公公务必帮我带话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听了这话,自然会见我。”

    官住赵游舟的牢房内没有窗子,只有昏黄的烛火摇曳。灯下每一道影子都被扯长、扭曲,如同恶鬼。

    早一年前,有谁能想到女皇身边的“祸水”会死在这样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呢?

    昆山玉曾经以为赵游舟应该能够活很长,有句俗语怎么说的来着——祸害遗千年。这倒不是什么所谓的上苍无眼、世道不公,而是恶人大多不择手段,不择手段的人,就算到了绝处说不定都能踩着别人的尸骨找到一条生路。

    昆山玉第一次见到赵游舟时,便意识到了这人不好对付。那年昆山玉才十三或是十四岁,是身形未长成的纤弱少年。他惊讶于赵氏的罪奴为何会出现在了乾清宫的金殿之内,当时的嘉禾只轻笑着说,赵家两兄弟年幼无辜。而说话的时候,那个有着乖巧样貌的小少年正仗着年幼的优势,貌似天真懵懂的与女皇同榻而坐,宛如猫儿一般靠在她的肩上。

    觉察到昆山玉的目光之后,他轻笑着抬眸,朝着站在阶下的昆山玉投去了含笑的一瞥

    那个眼神昆山玉记了很多年,张狂、凶狠,像是一把锐利的刀子。

    拥有这样眼神的家伙,是不该如此轻易而又窝囊的死去的,人的生命力有时候会因野心和欲.望的存在而强大,昆山玉和赵游舟斗了许多年,也曾数度将这人逼入必死之境,可没有哪一次这人真的死了,他的心性之坚韧,就连身为他对手的昆山玉都佩服不已,他做好了要与赵游舟再斗上数十年的打算,可是忽然间,这个人就成了地上一具冰冷的死尸。

    昆山玉有种自己是在做梦的觉。

    这很不对劲,赵游舟为什么会死?

    昆山玉很清楚,赵游舟虽然下狱,但他过去在女皇庇护下积攒的势力以及过去结交的人脉一直在暗处保护着他。而新帝及新帝身后的臣子们虽然想杀赵氏兄弟,那也是要等时局稳定之后,将这被称为祸水的兄弟二人光明正大的斩杀于世人面前。

    赵游舟因为之前的刑讯受伤颇重,但昆山玉仔细查验了一番,又名仵作再验,确信他的致命伤是在胸口,有人用尖锐的武器扎进了他的心脏。他死时没有挣扎的痕迹,像是自尽。

    可赵游舟是会自尽的人么?他那样的性格,倒像是被逼到悬崖都一定会在跳下去之前抱上一个人做垫背。因畏惧或是别的什么理由,无声无息的死在监牢,不像是他的风格。

    除非……昆山玉想到了什么,无声的攥紧了拳。

    他在深思的时候也注意到了,身边有不少人在窃窃私语。

    那些人在议论什么,他不用猜也知道,无非是在论,赵游舟究竟是不是他杀的。

    确实,无论从哪方面来看,他都是最大的嫌疑人。赵游舟死前曾经与他见过一面,之后赵游舟就死了。他们二人素有仇怨,要说赵游舟不是他昆山玉杀的,他自己都不相信。

    他不曾动手杀人,可赵游舟之死,却也与他脱不开干系。想到这里他竟是笑了笑,说不清是仇敌死去的快意,还是故人不再的苍凉。

    “赵家罪奴,你赢了。”他豁然拔刀,周围人都吓得后退了几步,而他却只是笑着挥刀斩下了一截衣袖,素白的绫罗晃晃悠悠的落下,刚好盖住死者的面庞。

    顶着众人猜疑惊惧的目光,昆山玉大步走出了刑部监牢,他来时坦荡,去时亦是坦然。

    只是在上轿离开之前的那一刻,他忽然停住。

    “长公主。”他遥望着远方,缓缓吐出了这三个字。

    昆山玉身边的奴仆以为他是想起了万寿宫中的宁康长主,世人皆道昆山玉背弃旧主无情无义,只有他们这些身边人才清楚,昆山玉时常会思念那个女人。

    “赵奴之死与公子无关,长主就算要为赵奴而怨,也不该怨到公子头上。公子,咱们走吧。”昆府家奴心疼的看着恍如魔障了一般的主子。

    “不,我是说,荣靖长主——前方的,是不是荣靖长主?”

    加封荣靖为大长公主的诏令已经拟好却还未颁下,如今的荣靖,身份仍旧还是长公主。

    昆家家奴顺着昆山玉的目光远眺,所见人山人海,四处都是灰扑扑的黔首与毫不起眼的车马,哪里有长公主的车驾?

    “公子是看错了吧。赵游舟死了,荣靖长主来凑什么热闹。他们之间并无什么情分,倒是结过几次怨,可长主为人高傲,也不是那等看见仇家身死便会得意洋洋前来嘲弄一番的肤浅之人。”

    昆山玉轻轻摇了摇头,仍旧望着某个方向,沉思不语。

    “这么说,赵游舟是真的死了?”荣靖坐在马车之内,她方才派出去的人手混进了刑部监牢,亲眼见到了赵游舟的尸体。

    她和昆山玉一样,是不信这人会如此轻易就死去的,确认赵游舟真的死了,反倒一时半会没有反应过来。

    “赵游翼呢?”冷静下来之后,她问道。

    “不见了。他并没有按照约定来找我们。”

    “京师四处都是天罗地网,他不来找我,还能去哪?”荣靖蹙眉,越发的觉事态不对。

    马车外忽然传来了刀剑出鞘的声音,荣靖陡然警觉,按住了佩剑。

    她来到刑部大牢这一带,用的是寻常商户的车马,公主府的随从,也多装扮成了行人散布在一旁。不遇上大事,他们不会轻易出刀,以免暴露身份。

    车帘被人挑开,荣靖看见了车外的剑拔弩张,她冷哼了一声,按剑下车,一抬头,正对上了昆山玉那张温和含笑的脸,“长公主,好久不见。”

    第130章 、二十三章

    “长公主好雅兴。”昆山玉打量着这驾毫不起眼的马车,目光转了一圈后又落到荣靖的身上,“闲来无事扮作贩夫走卒,是为了体训民情么?”他一字一顿的笑问。

    荣靖松开了按在佩剑上的手,仰头看着比她略高些许的青年,倒是很快镇定了下来,她轻嗤了一声,说:“昆大人近来好得意啊,听说在京师之内可谓是翻手为云覆手雨。怎么,现在还要在我头上耍威风了?”

    “不敢。”昆山玉朝着荣靖微微欠身,礼节方面的倒是半点不曾轻慢,“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而已。臣既然得到了陛下青眼,被委以重任,自当尽心竭力,不负陛下所托。长主是陛下的姑母,想来陛下也不希望长主出事,长主的行程与安危,在下自然是要多挂心一些的。”

    “被监.禁深宫不得自由的是我的妹妹,我记得我还是可以在京师之中畅通无阻的。”荣靖极不客气的开口。在昆山玉冷厉的目光之下,她亦保持着身为皇亲的高傲,不屑于与他多话,而昆山玉亦不退缩,没有半点让身边人撤退的意思。

    僵持了片刻之后,似是荣靖首先认输,她垂头,叹了口气说道:“我的丈夫,你也知道的,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平生并无多少抱负,只知舞文弄墨。京中有一家贩售文房四宝的云和斋,其中的端砚与玉版宣最得我丈夫喜爱。我与他分别多日,实在是忍不住有些想念他。陛下好像有意宽赦我的丈夫,我便想着,在他回来之前,提前为他备下礼物。怎么,我们夫妻间这种小事,也值得昆大人过问么?”

    云和斋是什么地方昆山玉知道,这条路也的确通往那里。荣靖的话语没有半点破绽,神情亦挑不出什么差错来。她虽不是什么娇羞温婉的妇人,可说起自己的丈夫之时,眸中真真切切的有恍如星辉一般的光亮与喜悦。

    “那么,宗正是怠慢了长公主的俸禄么?天子的姑母竟然乘坐如此车驾出行,传出去,世人恐怕会以为陛下不孝长辈。”昆山玉不依不饶。

    荣靖冷笑,“我母病重,我这个做女儿的恨不得每日茹素,为她乞求神佛庇佑,又怎会有心思享受什么金玉丝纨?昆大人这话问的,还真是可笑至极,说什么陛下不懂孝道,依我看来真正不知‘孝’字的是昆大人才是。不过我听圣人说,忠孝一体,修身齐家方能治国平天下,此言诚不欺我。不忠之人,不孝也是正常的。”

    荣靖现在心情非常之差,说出来的话简直堪称刻毒。昆山玉周围的人都忍不住脸色一变,甚至有人已做好了听昆山玉一声令下拔刀死战的准备,但昆山玉只是淡淡的笑着,好似并不在意。

    这点他倒是和嘉禾十分相似。荣靖不禁想道。

    都是十分沉得住气,又善于隐忍之人。有时候你看着他们宠辱不惊,对万事万物都云淡风气的模样,会怀疑他们是否心如止水,半点欲.念不兴。

    “我有一事想要询问长主。”昆山玉开口说道,不给荣靖回绝的机会,他直接问了下去,“长主在端和年间私蓄的兵甲,去了哪里?”

    荣靖心中一凛,然而她毕竟久经风浪之人,脸上丝毫不露惊惶,“大人说什么,我不知道。私自养兵乃是诛九族的死罪,大人慎言。你这般信口胡言,小心我告到陛下跟前,让她来替我这个姑母主持公道。”

    “长主就不要装傻了。”昆山玉眸中笑意荡然无存,这个曾经在端和年间无数次与荣靖交手的男人摆出了严肃的神态,“你我都是老熟人了,这般装腔作势,有什么意义?过去您苦心经营了十余年,积攒下来了一支足以颠覆皇座的势力,陛……宁康长主在位之时,始终没能真正奈何得了您,现在新帝登基,您身后藏着的那些人,去哪了?”

    “散了。”荣靖答得爽快。

    “散了?”昆山玉扬眉,好似是听到了一个极荒诞的笑话。

    “信不信由你。”荣靖垂眸,这个三十余岁的女人眼角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眼眸中有了跨越岁月后的苍凉,“我并不是什么如同蛇蝎一般的妇人,更没有铁石心肠。我的母亲命薄西山,妹妹身陷囹圄,我怎能不感到害怕……现在我只希望我的丈夫能够回来,余生我只求守着他安分度日。”

    荣靖终究是对杜榛有情。

    当日昆山玉的确曾给新帝出过主意,让新帝用杜榛的性命来拿捏住这个桀骜的女人。但他没有想到效果居然如此之好,好到让他都感觉到诧异。

    女子依赖男子,妻子守着丈夫——这也的确是被世人认为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么多年来,数不清的言官、文人、卫道士指着荣靖骂骂咧咧,其实为得不过就是从她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看她在纲常。如此,这个世道的乾坤阴阳的秩序,才算是被维护了。

    可她这番低头的姿态,究竟是有几分真、几分假?昆山玉不知道。他看着这个曾经纵横朝堂与疆场的皇室女子,发现他和其余人一样,都拿她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