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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杜榛或许不是眼下最适合迎娶荣靖的人,可他们二人的婚事是由先帝亲自定下的,如果她站出来反对——或许能够成功,可成功之后必然会使功勋与她离心。

    她当年依靠着十三家勋贵的势力才将自己的小女儿送上了皇位,但她也清楚,那群开国的功臣都是如豺狼虎豹一般的性格,稍有不慎,他们就会是亡国的逆贼。

    她的丈夫在死前试图削弱勋贵,而她迟早也是要走上她丈夫的老路的。只是还不能这么早的就将她真实的意图表露出来,眼下对待那些人,最好还是以安抚为主,将荣靖嫁过去能够让他们定心。

    只是这样一来,就注定会委屈到长女。

    又及,她实在不知道小女儿到底能不能懂得她的良苦用心。

    杜银钗寝殿的窗前悬挂着一只鎏金鸟笼,笼中是南方贡上的画眉,小小鸟儿毛色鲜亮啼声悦耳,杜银钗很是喜欢。她站在笼子前,用团扇的扇柄懒散的逗着鸟儿,鸟儿在笼中跃动,她漫不经心的思考着眼下的难题。

    “陛下身边的董女史到了。”慈宁宫的宫人告诉她。

    “何事?”

    宫人将一木匣呈交到了杜银钗面前,“奉陛下之命将此物交给太后娘娘过目。”

    杜银钗微微扬了扬下颏,宫人将木匣打开,将匣中的奏本取出双手递到了杜银钗面前,她拿过来看了几眼,看完之后神色淡淡的,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唯有翠色的长眉稍稍舒展了几分,“我儿倒也不蠢。”她小声说着,用扇柄一下又一下的推着鸟笼,看画眉在笼中惊惶的扑腾。

    杜银钗对自己的两个女儿都不算满意,长女锋芒太过,次女缺少血性。如果能用荣靖去打磨嘉禾,再用嘉禾约束住荣靖,那是最好不过的。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乐意看到自己两个女儿斗起来。瞧瞧,她那个一年四季都龟缩在乾清宫中的小女儿这不就因为长姊的缘故终于试着从她的龟壳子中爬出来了么。

    只有一点——同室操戈若只是小打小闹就随她们去,可要是闹到了煮豆燃萁的地步……为了这两个不省心的孩子,她少不得要努把力多活几年,好好镇住她们。若真到了要牺牲其中一个的时候,她也能尽量保住败者的性命。

    “传杜榛。”她抛下扇子,对身边的宦官说道。

    杜家的四公子很快被带到了她的面前,这个名义上是她侄儿的男子今年将将二十岁,模样生得不差,头脑也并不坏,杜银钗以挑剔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倒也暂时没能挑出多少毛病来。

    如今的杜榛与少年时大有不同,在经过三年前那场牢狱之灾后,昔年轻狂.浪.荡的纨绔终于学会了收敛性情,杜银钗听说这几年杜榛一直在用功读书,只不过读的不是科举要考的四书五经,而是书画琴棋。也好,调养心性。杜雍心知这个儿子没有入仕为官的命,于是也不强求什么,还为杜榛请了不少画院的名家为西席,一门心思将儿子教成了一个彻底的文人。

    “凌蔚。”杜银钗和颜悦色的唤侄儿的字,“你父亲近来身体可好?”

    杜榛规规矩矩的回答她,“前些时日又病了一场,只不过托太后娘娘的洪福,这几天又好了。”

    “家中可还和睦?”

    “长兄孝顺继母,每日侍奉从不敢忘。虽偶有摩擦——但也并不要紧。”

    “后宅是否宁和?”

    “侄儿自七岁之后便不再轻易走入女眷居所,后来几位兄长各自娶妻,侄儿更加谨慎,从不敢逾礼,但听说长嫂贤良,想来能料理好后宅事务。”

    杜银钗微微颔首。

    她的这个侄儿是真的今非昔比,一番对答毫无疏漏,用词委婉谨慎,却又句句都是实话。

    做驸马的就该这样,既要圆滑,又不能过于圆滑,最重要的是谨慎,谨慎才能保住性命。

    “凌蔚,三年前先帝曾为你与长公主定下亲事,如今你可愿完婚?”

    杜榛当即跪下就要答应。

    杜银钗却打断了他,“凌蔚,虽说为人臣者不可忤逆君王,但你是我的侄儿,我对你终究还是存有私心。你好好想想你的答案,若你不愿迎娶你的表姊,姑母也不会强求。”

    不强求是不可能的,杜银钗只不过是在试探这个年轻人罢了。

    杜榛朝着杜银钗一叩首,“能够迎娶长公主是侄儿最大的幸事。”

    “幸事?”杜银钗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跪在地上的杜榛没能看清她的表情,“即便会给你家带来祸患,你也认为是幸事么?”

    俯首的青年呼吸声稍乱了些,却很快又道:“父亲这些年身子每况愈下,三位兄长无心仕途,杜家的荣华或是没落,系于太后娘娘一身。娘娘要杜家生杜家便生,要杜家死,杜家便死,杜家上下,不会有半句怨言。”

    杜银钗抚掌轻笑,“真是个聪明人哪。好,那你便回府准备吧,准备迎娶哀家的女儿。”

    都说皇帝是这天底下最富贵的人,可要苏徽来看,还真不一定。

    他曾经在还是宁康公主的周嘉禾身边侍奉过,对比了一下嘉禾在做公主时和做皇帝时的待遇,结果发现嘉禾这皇帝当的还不如公主。

    内心的吐槽当然不能说出来,他得扮演好自己乡下丫头的人设,在宫中无论看见什么,都要露出新奇羡慕的表情来。

    演戏很累的,当苏徽看见嘉禾的晚膳时,终于彻底演不下去了。

    从各种史料来看,夏朝初年皇室的用餐规格可谓奢侈,通典、会要、起居注这类的书籍中记载了夏太.祖一顿普通晚饭一共所需的菜品,荤、素、汤和甜品加在一起,大概有八十多样。其中不少菜名一看就很高大上,后世的学者研究了半天都猜不出那些都是什么。

    苏徽在嘉禾传膳的时候把微型录像机都打开了,满心想着要好好研究一下夏朝宫廷的饮食,回去好写一篇相关的论文,结果尚食局的人端上来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你这是怎么了?”苏徽一脸复杂纠结的表情理所当然的引起了嘉禾的注意力。

    “臣在想,陛下竟然如此节俭……”苏徽盯着桌上的那几盘分量不多的素菜,强忍着内心的崩溃说道:“这实在是万民之幸啊。”

    这个时代吃不起肉的人一抓一大把,可她周嘉禾堂堂皇帝,她至于么?她还在青春期啊,青春期的小孩子不多吃点是会影响身体健康的。

    “北方战事还未结束,每年都要耗费粮钱的数目庞大。京中若是仍旧奢靡成风,会寒了边关将士的心。故而是朕自己提议,削减皇宫开销。”

    这是她傀儡生涯中第一次主动开口在朝堂之上提出自己的政见,而满朝文武虽然不愿见她染指朝政,却也不得不同意她这一提议,为了边关将士,天子带头节俭,这怎么看都是不容反驳的仁政。

    对于嘉禾来说,每顿少吃几道菜,每年少穿几声新衣裳不是什么大事。她要的是借助“仁政”为契机,撬开朝堂针对她的壁垒。何况这政策推行下去,还能为嘉禾换来美名,是划算的买卖。

    苏徽不记得《实录》或是《惠敏帝纪》中,端和初年有削减皇室用度的政策,也许又是一处史书的疏漏吧。

    “那陛下也不至于连一点荤腥也不沾。”

    “朕当然不会每日茹素。”嘉禾说:“只是这次长姊回来之时,恰好前线败了一场,死了三万将士,朕茹素是为了悼念死去的将士。”

    苏徽忍不住在心中赞叹了一声高明。

    荣靖似乎这几年在边疆立下了好几场战功,可是临到回京之前,边疆却又败了一场。嘉禾以皇帝之尊为死者悼亡,这样的事情很快就会传开,百姓们念叨着这事,反倒会渐渐的不再提前些年荣靖立下的战功,短时间只记得边关死了三万人,以及皇帝如何仁慈。

    《惠敏帝纪》中还说什么嘉禾登基之初毫无建树,可这小姑娘的政治素养分明挺高的。

    “随朕来。”嘉禾放下嵌银木箸之后,忽然朝着苏徽招了招手。

    苏徽好奇的跟上,嘉禾领着他穿过乾清宫的重重幔帐,一路走到了寝殿。她脚步轻快的在自己的房间内翻找,没过多久捧出了一只雕花的木盒子来。

    第61章 、

    木盒打开,里头放着的竟是被油纸包好的各色糖果,诸如五香糕、玫瑰糖、琥珀糖之类,是夏朝女孩们爱用的零嘴。

    她拈起其中一枚,眼中含着狡黠的笑,宛若从前,“你当真以为朕会饿坏自己么?”

    苏徽也跟着一起笑了,却是想起了过去他待在嘉禾身边的时候。似她这般大的孩子大多嗜甜,嘉禾在做公主时被内傅段夫人等管得紧,碰上喜爱的点心也不许多食。这小丫头表面上看起来规规矩矩的,背地里却悄悄攒了一堆的甜食,后来她信任苏徽,还叫苏徽帮她代为保管。

    三年过去,嘉禾的性情有了翻天覆地一般的变化,可这方面的习惯却还保留着。堂堂九五之尊因为一盒子的糖竟能开心的像是个孩子,只是这时她身边已没有了“云乔”,所以装着甜食的木盒子,她只能自己藏着。

    苏徽想着心事,等到反应过来时,口中被嘉禾突然的塞进了一块窝丝糖。他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身着龙袍的少女,而嘉禾往后退了几步,只是笑。

    “谢、谢主隆恩。”苏徽一脸懵逼的咬着糖含糊不清的说道。

    唔,夏朝女性对于友谊到底是怎样定义的?难道认识才几天就已经发展到可以互相投喂的地步了么?

    不对不对,嘉禾是主,他心中的身份是奴,哪有主子将奴仆当做朋友看待的。她这是拿他当做宠物在逗弄了吧。

    不对、还是不对——苏徽一向还算聪明的脑子因嘉禾突如其来的举动而超负荷运转了起来,各式各样的猜测飞快的浮现又被他掐灭。

    他也不是什么“追星脑”,对于嘉禾虽然怀抱着仰慕,却也不至于给自己戴上滤镜,短暂的思考了一阵子后,他不得不遗憾的承认,嘉禾眼下的举动看似是在向他示好,实际上……她根本还没有放下戒心。

    她故意待他亲密,在他面前暴露出少女天真懵懂的一面,是为了蛊惑他这个“细作”,好使他露出马脚。

    想通这点之后,口中含着的糖忽然就不甜了。他并不因嘉禾的多疑而生气,他反而有些怜悯她,做君王的称孤道寡高处不胜寒,她越来越像个皇帝了。

    “你的伤口有记得抹药么?”嘉禾笑着笑着,目光落在了苏徽的脸上,于是那抹笑忽然就如同风中烟云一般消散了。

    苏徽按住脸上的擦伤,点头。

    “给你的药是高丽贡上的,据说在去疤方面有奇效。我今年开春时得到这药原本是打算给长姊的,但她不要。”嘉禾眼睫半垂。

    “长公主面颊上的疤痕是许多年前留下的了,想来再好的药也都无能为力。”

    嘉禾没再说什么,沉默的将盒子盖好藏回原处。

    “陛下吩咐的事情,臣已经去做下了。”苏徽想不出该怎样化解这对姊妹的恩怨,只好用这来转移嘉禾的注意力。

    “啊,很好。”嘉禾猛地想起了此事:“你替我传见礼部诸官,朕要与他们商议长姊的婚礼事宜。”

    荣靖长公主周嘉音自长业二十年起从军,三年内历经大小战役五十三起,胜多负少。

    她是有资本得意的,多少夏朝的男儿都没能有她这般的勇毅。她自小长于狼烟烽火之中,如今那几个功绩显赫的名将,不是教导过她骑射便是指点过她兵法。虽说女子在体力方面天生就有劣势,荣靖照样能够率领着大军杀的胡虏丢盔弃甲。

    可惜她也仅仅只是在军中待了三年就被迫回到北京城内,三年时间里,朝堂之上对于她的弹劾从未停歇过,一个女帝本就已经足够骇人听闻,再加上一个在外作战的女将,一时间儒生们纷纷大呼礼崩乐坏,国将不国。

    这些弹劾她听得烦了,她也清楚如果她继续待在军中积攒战功,就算成了卫青霍去病一般的人物都是无用的,文官一支笔,轻轻巧巧的就能将她的血与汗一并抹去。

    何况她也不可能一直待在军中,她的妹妹不会容许。

    于是她索性急流勇退从形势大好的战场上撤回来了,这次她回来,就是为了与京城之中这群见不得她好的人好好的斗一斗。

    而对方的招数简直让她觉得可笑,竟然寄希望于用婚姻来约束住她。她在战场上杀敌万千,难道会害怕一个丈夫么?

    她反倒很是希望能够早些与杜榛完婚,不是她下嫁杜榛就此成为“杜周氏”,而是她以皇姊的身份与杜家联姻,将杜家的势力收为己用。

    不过她猜,她的心思应该是被自己的妹妹给看透了。酸腐的文臣不懂她,她的妹妹却是对她最了解不过。

    这几天她一直在京郊游猎,故意不理会朝堂之上的纷乱,就是行看看,她的妹妹将要如何对付她。

    这日她回到紫禁城中她所居住的天晖阁时,很快就迎来了一个访客。

    司礼监的宦官的带着皇帝拟定的谕旨到了她跟前,在见到这群人的时候,荣靖就知道,自己婚事多半是成了。

    怎么,她的妹妹终究还是妥协了么?从小胆怯柔弱,大了也还没改。

    宦官宣旨,说的是皇帝决定在紫禁城西皇城脚下为荣靖兴建公主府,并赐下了珍玩若干,为荣靖的新婚贺礼,同时圣旨还絮絮叨叨的的啰嗦了一大堆,是在讲要用何等规格为荣靖主持婚礼。

    荣靖听着听着只觉索然无味,懒懒散散的谢恩领旨,站起来之后,她见到了自己的妹妹。

    嘉禾就站在传旨的宦官身后,面无表情的注视着荣靖。荣靖不慌不忙,任她打量。

    “恭贺阿姊新婚。”嘉禾抿唇笑了笑。

    “是真心实意恭贺?”荣靖斜睨着她,“是真心的,我也不收。阿禾吾妹,你可要小心,今日群臣能够齐心协力的逼迫我完婚,明日便能胁迫你。”

    “胁迫?”嘉禾走进室内,在荣靖房中的太师椅上坐下,“阿姊分明是很乐意的。”

    荣靖笑而不语。嘉禾清楚她的心思,她也就不必废话什么。

    “朕并不愿意看着阿姊出嫁,但先帝赐下的良缘,朕不能干涉,惟愿阿姊婚后和美,夫妇平安。”

    荣靖忽然觉得烦闷无趣极了,“阿禾,你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同我说这些的?”

    “长姊即将出嫁,身为妹妹,难道不该祝贺?”嘉禾反问。缄默了片刻之后,她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没有想到,长姊还愿意唤我‘阿禾’。”

    荣靖背对着妹妹,良久后开口道:“我也未曾想到,离开三年,天晖阁还和过去一样。”

    三年时间里,是嘉禾一直命人定时清扫这里却又并不打乱阁中布置,等着长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