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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嘉禾也拿不准父亲是真的生气还是假的动怒,但在这时候转移话题总归是没错的,“爹爹,嬷嬷们说,您要将阿姊许人,要许给哪一家?”

    皇帝往椅背一靠,“你阿姊素来是有主意的,你问问她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荣靖道:“世人繁育后嗣,难免对后嗣有所希冀。若是男儿,则希望他能继承家业,延续香火,若是女儿,便指望能用女儿的婚姻联络两姓。”说到这里,她抚摸了一下自己左颊的伤疤,又飞快的将手放了下去,笼在袖中,“嘉音既是公主,婚姻之事更该慎重。谁娶了女儿,谁便是得到了陛下莫大的荣宠,那么端看陛下,愿将这份荣宠赐予谁。”

    皇帝颔首,“皇后的意思是,将你许配功勋贵胄之家,你是如何看的。”

    荣靖继续道:“朝中势力错综复杂,以军功起家的功勋成一派,科举晋身的文臣成一派,前朝旧贵成一派——但这三派之间又互有勾连争斗,复杂无比。数日前,爹爹出手打压功勋,眼下的确是他们处于弱势。假如爹爹想要制衡,将女儿嫁与功勋倒是最好的。”

    “这么说你同意你母亲的意见?”

    荣靖站了起来,朝皇帝一拜,“女儿的意思是,我最好谁也不嫁。”

    “你又任性了,阿音。”皇帝摇头。荣靖年幼之时伤了面容,性格也逐渐的偏激。她认为这世上男子大多喜爱女子皮相,而她的样貌注定不会让她未来的丈夫满意,与其受辱,不如干脆不要丈夫了。

    “并非任性。女儿只是认为,姻亲也未必可靠。”荣靖说道:“爹爹是皇帝,虽说制衡是为君之道,可如果爹爹手中的权力足够强大,那么何必依靠这样的制衡手段?爹爹又有几个女儿可以嫁?真正高明的制衡,是让臣子一起忠心于帝王。帝王不必施舍给臣子什么,臣子却必须依靠忠诚来换取地位。”

    皇帝听后,并不说荣靖这番话的对错,而是指了指荣靖,“这样的话不是你该说的。若你这些言论传到了那些文人耳中,很快便又会有人指责朕教女无方,说你狂妄无德了。”接着转头吩咐身边女史,“荣靖公主之言,不必记下。朕的话,也一并删去吧。”

    皇帝身边跟着的不仅有宦官、宫娥、卫士,还有大批的史官。他们如同影子一般守在皇帝身边,记录帝王的一言一行,若干年后再编成起居注。

    当今天子出身草莽,早年也曾言行无状,满口粗鄙之词,自从身后跟着一群史官之后,每说一个字都需斟酌良久。

    “爹爹问女儿的意见,难道是想听女儿说——这家公子容貌不错,那家公子丰神俊朗之类的么?”荣靖讶然。

    皇帝点头,“你啊,终究还是年轻气盛。”

    荣靖出嫁是必然的,要嫁给哪一家谁皇帝心里也有数。这一次只是来问一问女儿,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是面容白皙的、还是身量高挑的,是有才华的,还是有武力的,他好从哪一家的儿子之中慎重挑选——这便是荣靖作为公主,仅有的自由了。

    荣靖默然,她朝皇帝行了一礼,“陛下看着办便是。”而后起身告退。

    嘉禾拈着手中没吃完的栗子糕,不知是该跟着阿姊一块离开,还是继续留在父亲身边。

    “阿禾。”皇帝看向了暂时让他省心的小女儿,“你认为你阿姊说的那些话,可有道理?”

    嘉禾小幅度的点头。

    别的不说,朝堂上那些大臣,的确是让人头疼了。

    她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研究父亲在前朝所需要面对的那些人,可是至今都没有理清,哪位大臣与哪位大臣之间是仇家,哪位大臣与哪位是姻亲,谁是谁的门生,谁是谁的朋党。

    大臣们相互抱团,留下她父亲孤零零的,岂不任人欺负?

    与其将荣靖嫁出去制衡朋党,不若下狠手整治他们。

    但这很难,她知道的。

    第12章 、

    “这世上最复杂的就是人,一群人聚在一起,复杂程度更是难上加难。作为皇帝要治理这天地下亿万的臣民,所以说皇帝是这天底下最难的一份差事,这份差事想做好,片刻也不得轻松。”皇帝笑着抱怨。

    嘉禾用力点头。

    她原本是不需要理解这份难处的,因为再怎么受宠爱的公主,也注定与皇位无缘。

    可问题是,如果一切历史走向都按天书上来的话,她或许就要成为古往今来,第一位正儿八经登基为帝的公主。而今压在她父亲肩上的担子,未来会压在她的头上。甚至她的处境会比父亲现在更难。

    方才皇帝在与荣靖谈话的时候,嘉禾看似在一旁无所事事,实际上一直在找机会偷瞄御案上的文书。

    如果她是男孩,是太子,那么这些与天下苍生息息相关的公文会被送上一份抄本到东宫供储君阅览。可她不是,因此她只能趁着这样一个机会小心翼翼的窥视。

    在这之前她很少真正接触过朝中事务,奏本上写着的字句她每个字都看得懂,连起来却读不出是什么意思,读出了什么意思,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无怪天书里说,她当了皇帝之后没多少年,就被臣子们拽下了皇位。皇帝这样难当,古往今来那么多被精心教养的太子最后都成了庸主、昏君,她一个从小学着《女戒》、《女训》的人怎能可能知道该如何治理一个国家。

    皇帝没有注意到小女儿此刻难看的脸色,就算他注意到了,也绝不会猜到嘉禾眼下正在想着什么。他叹息了一声,又道:“不过虽然做帝王难,可现在朕却觉得,没有什么比做一个父亲更难的了。”

    嘉禾感觉到这句话中似乎有责怪的意味,忙道:“阿姊其实是很尊敬爹爹的。”

    “朕知道。”皇帝揉了揉嘉禾的头发——他和荣靖一样,喜欢这样对嘉禾,“有许多事情,是朕对不住她。朕与阿音这些年生分了许多,上一次并肩坐在一块闲聊,还是很多年前了。那时阿音好像比现在的你也大不了多少。一眨眼,她就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阿禾你过几年也要出嫁了。”

    出嫁……嘉禾怔怔的想了一会。这对于世上几乎所有女子来说,都是头等重要的事情,但那本预言了她命运的天书,并没有说她未来的夫君是谁。

    说起来,如果她真的做了皇帝,那她的夫君算什么,男皇后么?

    嘉禾忍不住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皇帝轻唤了她一声,“阿禾,在发什么呆呢?”

    他的声音温柔,作为父亲,他在女儿面前一惯和蔼。他是个矛盾到了极点的人,战场上杀伐果决,朝堂上阴冷多疑,防备猜忌自己身边所有的人,却又对身边人都抱有一丝柔软。既残忍又仁慈,既心狠又恋旧。

    “来,有什么烦心事说与爹爹听听。”他递给女儿一块糕点。寻常人家的父亲都未必有他这么和颜悦色。

    “我有件事,一直先要说给爹爹听,但又不敢。”嘉禾想起了那本天书,犹豫了一会决定还是说给皇帝听。

    杜皇后教导过她,谶纬之言不可信,那本天书上语言的事情未必就是真的,说不定所谓的天书就是奸邪小人编写编出来诓骗她的。

    可即便贤妃已经怀孕,即便眼下一切风平浪静,她心里却始终还想着这事,若天书上的字句是假的那还好,若是真的……她非得让皇帝及早警惕未来的危险不可。如不能避开厄运,岂不辜负了这段机缘。

    “女儿这阵子,总在做一个噩梦。”有了杜皇后那儿的前车之辙,嘉禾不敢直接将天书的存在说出来,“梦见了许多不好的事情。”

    “与朕有关?”皇帝猜到了女儿犹疑的缘故,嘉禾与荣靖不同,荣靖在父母面前可以做到肆无忌惮,而自小被女官以严格礼仪教导出来的嘉禾却有许多的顾忌,“但说无妨。”

    “女儿梦见爹爹被人刺杀。”嘉禾一脸凝重,为了引起皇帝的重视,她又补充了一句,“这样的梦,一连做了许久了。”她不说皇帝没有子嗣的事情,也不说她会即位称帝的事,这两项说出来只怕会给自己惹来麻烦,如果皇帝平平安安活着,那无论是后嗣问题还是继承人问题,都能顺利解决。

    与杜皇后不同,皇帝是相信鬼神的。

    从乞儿到天子,这样的飞跃过于巨大,他不得不相信这世上真有什么东西是依靠命数来主宰的。因此他在成为皇帝之后,反倒比从前更加敬畏神明,生怕眼前所拥有的荣光只是他的一场幻梦。

    “梦里是谁杀了朕?”

    如果是旁人在他面前说了这样的话,他一定会反复思考这人的真正意图是什么,但嘉禾……他暂时不愿以太过复杂的心思去揣测自己的亲生骨肉。就当嘉禾说的是真的好了,那么那个在梦中敢于对他下手的是谁?

    嘉禾敏锐的觉察到父亲的眼神变冷了

    “女儿不知道。”

    “但不管是谁,只要爹爹足够小心,就不会有事了。”她说着笑了笑,安慰道:“何况那不过是女儿的一个梦罢了。”

    “也是。”皇帝舒展眉眼。他毕竟曾是多次历经刀光血雨,亲手打下了整个江山的人。在他年轻的时候,为了杀敌他悍不畏死,眼下做了皇帝,虽然开始爱惜自己的性命了,但也不是会被轻易吓到的。

    嘉禾从皇帝身边告退。

    皇帝还需要处理国事,没有太多的精力陪伴女儿。这一次短暂的交谈后,下一次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嘉禾年幼的时候就知道爹爹很忙,娘娘很忙,阿姊也有自己的事情,她习惯了一个人待着,自娱自乐。

    走出奉天殿之时,天色尚早。她琢磨着今日剩下来的时间究竟是该独自看书还是该去刺绣作画。

    就在这时,她见到了荣靖。

    “阿姊。”她不受控制的露出一个笑容来,步速加快了些,走到了荣靖跟前,“阿姊怎么还在这里,是在等我么?”

    “是。”荣靖站直身子,“我想要去个地方,阿禾你跟不跟我一起?”

    荣靖与嘉禾年龄差了八岁,当嘉禾还在牙牙学语的时候,荣靖已是个半大的孩子,等到嘉禾束起垂髫之时,荣靖已是少年。按理来说,她们的关系不会太亲近。

    □□靖看得出嘉禾害怕孤独——这孩子虽然嘴上什么都不说,总是乖巧的笑着,努力让所有人都觉得她省心,实际上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将她的喜怒哀乐都表现出来了。

    于是她无论做什么,都会带着这个妹妹。

    “去哪里?”

    “出宫。”

    嘉禾瞪大眼睛,小声的吸了口气。

    荣靖大胆惯了,她在嘉禾这个年纪时,就不止一次偷偷溜出宫去。她出宫也不做什么,最多胡乱逛一圈便回来,用她的话来讲,这是为了向她自己证明,她不是笼子里的鸟儿。

    嘉禾六岁的时候,十四岁的荣靖带着她出宫过一次,最后两个人都挨了皇后一顿训斥。荣靖还好,皇后已经习惯了她难以管教桀骜不驯的事实,却不能接受嘉禾也跟着阿姊一起胡闹。后来嘉禾十岁、荣靖十八岁的时候,她又带着妹妹出了一次宫,那时皇帝已经下令将她送入道观,在离开之前,荣靖带着妹妹去逛集市、吃点心、游园林。日落时分,她们乘着马车回宫,在到达宫门前,荣靖下了车,指着夕阳下绚丽华美的宫阙,对嘉禾说,进去吧,虽然是笼子,但好歹足够漂亮,也足够安全。只是今后,你想要离开这里可就难了。

    说完话后,她拔出身旁锦衣卫的佩刀。拉着马车的共有两匹马,她随手斩断了其中一匹与马车相连的绳索,而后在没有马镫的情况下,踩着车辕利落的翻身上马,无需座鞍,直接拽住缰绳,朝着白鹭观的方向狂奔而去。

    那日嘉禾看着长姊的背影,不知为何很想哭。

    时隔三年,荣靖又提出要带她离开皇宫。嘉禾顾不得想别的,即刻点头。

    第13章 、

    如果想要悄无声息的离开皇宫,最适合的路径是从乾清宫往北,过坤宁宫,穿御花园,而后自神武门出。

    这条路荣靖走了不知多少次,她常打马自神武门过,招摇且恣意,但今日既然带着嘉禾,她最终还是选择了乘车。

    “如有空闲,你得学着如何驭马。”荣靖叮嘱她,“虽说眼下世道太平,你乃金枝玉叶,去到哪里都是坐肩舆乘轿子,但万一、我是说万一碰上了什么变乱,你也不至于要靠两条腿逃命。”

    嘉禾点头,想了想又踟蹰了,“可没有人教我。”

    荣靖一愣,“这倒是。”眼下的风气是要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女人多走几步路都会惹来非议,骑马就更别说了。相比起来,倒是乱世之时对女人的束缚少些,大家都忙着苟全性命,哪有精力去理会别的。自诩良家的女子出门劳作经商,寡妇被扒下了素服披上红装二嫁三嫁。

    可到了天下太平之后,文人儒生又迫不及待的将女人赶回了屋子里,不许她们说话不许她们走动不许她们思考。

    “以后我教你。”荣靖说:“只要我出嫁之后还有精力与自由。”

    一路上经过宫门数道,却并没有人来阻拦。直到马车行驶到神武门一带时,方被拦下盘查。可宫门卫一见车上的人是荣靖公主,便又复归沉默,任由马车带着尊贵的帝女驶出宫门。

    嘉禾见状暗自舒了一口气。

    荣靖这样肆无忌惮,主要还是因为皇帝在背后默许。正因为有皇帝的暗中首肯,所以荣靖出宫才能如此顺利。

    “阿姊,我们要去哪?”出神武门之后,嘉禾小心的透过车帘缝隙往外窥视。

    “去哪里并不重要。”荣靖大大方方的将帘子掀开朝外看,“阿禾你平日总待在宫中,好好看一看这北京城的模样吧。”

    “……我几乎不曾出去过。”

    “真可惜,这天底下再没有哪一处地方能比京师更为繁华热闹。”

    嘉禾用帘子遮住脸,悄悄向车窗外投去好奇的眼神。

    神武门之外的风景,嘉禾其实还是熟悉的——前些年她跟随父母一同千万别苑避暑,她也曾趁着身边的女官不注意,掀起帘帐打量过外头的世界。那时皇家的车队走得便是神武门这条道路。

    只是那时沿街的百姓都被肃清,道路戒严,她瞧见的只是冷冰冰的长街,街边建筑门窗紧闭,除了马蹄声、风声和仪卫铁甲铿锵的声音之外,她什么都听不到。

    视野中忽然出现了一座古朴的宅子——之所以用“古朴”二字形容,是因为宅子的一砖一瓦都给嘉禾一种经久岁月的雅致。嘉禾知道靠近皇城的宅院大多属于达官贵胄,许多府邸都被修建的富丽气派,门前有石首,门上镀朱漆,就连门环都是金的——相比起来,这间屋子太过朴素,但这份朴素并不与寒酸等同,反倒将周遭的金碧辉煌衬得俗不可耐。

    “这是……赵尚书家?”嘉禾认出了那隶书写就的匾额。

    “嗯,贤妃赵氏的伯父,礼部尚书赵崎。他是前朝旧臣,为人风雅,学识渊博,善辞赋、工书画,这些年来隐隐有成为文人领袖的势头。难得的是,他不仅吟风弄月是一把好手,处理庶务的本事也是顶尖的,是个难得的能臣——当然,能臣未必就是贤臣,贤臣未必就是忠臣。”荣靖不掺任何感情的同妹妹说道:“赵崎有两个孙儿,一名游舟、一名游翼,皆是十余岁的年纪。”

    “他们也是驸马的人选么?”嘉禾猜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