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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节

      皇城离琅嬛塔不远,以两人的道法,片刻可至。

    入塔前,枯荷频频看向长明,欲言又止。

    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庆云禅院昔年曾出过一位佛子,虽半途入佛门,却资质过人,被尊为五百年来不世出的天才,后来却又因故离开佛门,此人姓九方名长明,敢问道友……”

    长明懒得听他啰啰嗦嗦一大堆,直接打断。

    “是我。”

    枯荷:……

    长明看他一眼:“你跟孙不苦同出一门,算起来我也算你师伯吧,你怎么跟他半点不一样?若有他那种笑面圆滑的功夫,现在庆云禅院院首就是你的了。”

    枯荷连连苦笑:“不敢当!前辈言重了,我怎敢与不苦师兄相比!”

    长明嗯了一声:“就你这样,难怪会被扔到洛都来吃灰。”

    枯荷本想多试探几句,没想到反是被一句接一句噎得说不出话来,索性就闭嘴了。

    琅嬛塔外的确有修士驻守,不过这些驻守者修为都不会高到哪儿去,他们不认识长明,但看见枯荷,都纷纷行礼。

    听说枯荷来意,他们很快将塔门打开。

    但长明没有急着进去。

    他抬头望去,塔尖在这样的视角下形似高耸入云,每一层窗口都亮着微光,仿佛有人在里头连夜抄经。

    如果夜里有人没睡,披衣起身,遥遥望塔,如心灵得到慰藉,一点暖意洋洋而生。

    但这些都是表象。

    在修真之人眼里,塔尖头顶云层翻涌,腥红若隐若现,正是不祥的征兆。

    琅嬛是传说中天帝藏书之处,但这座塔非但没有带来吉祥,反而从建好之后,帝国就开始频频出现问题。

    细微的裂缝也许不起眼,但当裂缝连接在一起,就会形成更大的缝隙,最终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皇帝出事,正是其中一条显眼的缝隙。

    连枯荷都看出不对劲了。

    一入塔,出乎意料的平静。

    没有扑面而来的魔气,也没有想象中的敌人。

    枯荷的目光从入目的神像移到左右四方,抬头看穹顶,低头看地板。

    一切如常,并无异样。

    “这神像,刻的是虚天藏?”长明问。

    “确是佛门虚天藏佛尊。”枯荷低头朝神像行礼。

    虚天藏是创立佛门之人,传说也是佛子降世,圆寂之后被尊为佛门祖师,庆云禅院也有佛尊立像。

    不过由于在塔内,与禅院立像不同,这尊神像是坐像,佛尊盘腿而坐,一手持珠,一手掌心向上,托着虚空。

    关于这神像,其实还有一段争议。

    原本洛国就不同于幽国尊佛,是佛道儒皆尊,取海纳百川兼容并蓄之意,所以琅嬛塔建立之初,关于塔内立的神像,是佛是道,两家一直争论不休,枯荷跟谢春溪差点翻脸,后来儒门也加进来,非要挂儒门几位先哲的画像在塔内,皇帝被吵得没法子,最后找了个折中的法子,八层的宝塔中,一层塑佛门神像,三层挂儒门先贤画像,最高一层的塔顶则供奉道家法宝,如此一来,三家兼容,大家都无话可说。

    虽然后来佛门表示不满,凭什么道门和儒门的东西能在自己头顶,儒门也不痛快,觉得自己被夹在中间,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枯荷不想说出来徒惹长明笑话。

    却听长明问:“神像手上是准备托举什么?”

    枯荷定神一看,笑道:“没有,这就是本来的手势。”

    手托虚空的神像比比皆是,长明也没再纠结,二人转而察看一层各处,珐琅墙砖在烛光下熠熠生辉,仿佛琉璃世界,地面还贴着莲花金砖,朵朵绽开,令人心醉神迷,恍惚间已摸到西方极乐的门槛。

    伴随着视觉上的饕餮盛宴,乐声隐隐从楼上传来,琵琶箜篌编钟,璁珑悦耳,曼妙动听。

    但塔内原先除了他们,分明是没人的,又怎会凭空生出乐舞?

    枯荷心头微凛,一下清醒过来,不由看向长明。

    后者却已拾阶而上,朝二楼走上去。

    “前辈!”

    枯荷下意识伸手,慢了半步,只抓到对方袍角。

    长明的身影已消失在楼梯拐角。

    枯荷无法,只好握紧手中禅杖跟上去。

    二楼是另一个世界。

    绝美妖娆的舞者翩翩起舞,男女皆有,衣带飘飞,纱绫半透。

    长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中间,一名舞姬不着寸缕贴着他的身体,丰乳顺着他的轮廓一点点往下挪,红唇贴近,吐气如兰。

    枯荷几乎面红耳赤不忍再看下去。

    “何方妖孽,竟敢作祟!众生无相,妖魔尽退,去!”

    他手捏法咒将灵力化为金光拍向众魔,却见那些舞者非但毫不惊慌退却,反倒嬉笑窃笑,好像在嘲笑他的小题大做,纷纷簇拥过来,也将他拥到中间。

    自己的法咒为何不起作用?!

    枯荷惊疑不定,身不由己被推着走,这些男女舞者同样用妖娆多姿的身体缠住他,令枯荷动弹不得,不管他念什么法咒,用什么法术都不管用,他发现自己不管怎么想走出去,最终都会被绕回原地。

    舞姬脚踝的铃声仿佛有种魔力,跳动间叮铃作响,让枯荷也控制不住自己,有种想要跟着跳舞的蠢蠢欲动。

    一旦跳起来,可就停不下来,至死方休了。

    这是天魔舞!

    他满头大汗,恍然惊悟,却发现那头长明居然已经跟着女舞者跳起来了,甚至还伸出手去抱住她,两人缠在一块,身躯扭动,不是男女交合,却又超越交合的情态,简直令人无法直视。

    九方长明已经被蛊惑了!

    枯荷心头一凉,想到自己一世英名恐怕要毁在此处,日后旁人打开此塔,只能看见他跟长明倒在地上衣衫凌乱面露痴态,那真是至死都无法洗清污名了,但心思清明,身体却不由自主沉沦下去,甚至有种想要拥抱面前舞女的冲动。

    啪!

    他听见一声爆响。

    脸上被溅了温热的液体,流到嘴里,还有点咸腥。

    枯荷定睛细看,长明一只手从贴在身上的舞姬身上穿过,灵力灌注,舞女惨叫一声,身躯骨骼随即寸寸碎裂迸开,脑袋从脖子上掉下来,咕噜噜滚到枯荷脚下,双目圆睁盯住他,眼睛净是不甘,张口还要来咬枯荷,他下意识后退半步,脚下一空,半身入了血池。

    那脑袋咕噜噜沉下去,取而代之是无数双在血池中拉扯他的脚踝,想要将枯荷彻底拉下去。

    血池里的血水不时飞溅到枯荷脸上,鼻腔里布满腥膻的气息,无数人在他耳边呼喊自己死得很惨,让枯荷陪着他们一起。

    怨念深重,血海滔天。

    但洛都繁华之地,哪来那么多的冤魂?

    枯荷暗自心惊,一不留神整个身体差点被拉进水里,血池没过鼻尖,他没防备喝了一大口血水,差点没吐出来,神智却变得昏昏沉沉。

    意识模糊间,他隐约回想起来了。

    洛都本也是前朝故都,洪氏主政末年,乱臣起叛,天子拒不开城门,乱臣大怒,攻下洛都之后大开杀戒,据说十日之内死了整整五万余人,除了提前得到消息逃出去的少数人之外,大部分百姓,连同来不及逃走的前朝贵族,悉数都死在屠刀之下,城中尸骨遍地,腥臭冲天,还有不少孩童少女,被当成两脚羊,活生生剖下肉来炙烤,当做那乱臣的美食消遣。

    还是后来洛国先帝打败乱臣入京之后,才派人收敛尸骨,埋在京都地下。但,那么多死于非命的怨念,又岂是时间能够轻易平息的?

    仿佛为了应和他的猜测,枯荷耳边响起许多喃喃低语,诉说自己从前死得如何惨,盘旋苟且阴暗处多年,又是如何痛苦不甘,想要重回人间的。

    枯荷若真被轻易蛊惑,他也就不可能在洛都撑起庆云禅院的门面了。

    他握紧手中禅杖,不再去管那些从四面八方伸出来抓住他身体的骷髅枯骨,闭上双眼,杜绝一切视觉色相上的迷惑。

    “世间芸芸众生,多苦少乐,执迷虚妄,故有法在,超度万相,归于庄严。破!”

    枯荷陡然睁眼,手中光芒万丈!

    一切枯骨化为乌有,所有冤魂在佛光中被净化超度,血池逐渐消退,怨灵松开攀附他身体的手往外飘走。

    多年执迷在慈悲诵念中灰飞烟灭,纵然还有死不瞑目不肯消散的执念企图抓住枯荷,也都在他的经声中无以为继。

    枯荷没有忘记他们进来的目的,他念经同时也在用搜神术暗中搜寻皇帝生魂,但这些怨灵化为光团飞出去时,他并没有找到皇帝的下落。

    一无所获。

    当光芒消散,枯荷重新置身琅嬛塔二层,发现四面原本绚丽多彩的壁画,居然都变成一片空白。

    “天魔化生,以画为偶,恭喜禅师堪破业障,修为更上一层。”

    枯荷对上长明似笑非笑的眼神,竟有种无所遁逃之感。

    “惭愧,贫僧学艺不精,让前辈见笑了!”

    无论师门和外界如何评价,在枯荷看来,九方长明不愧是昔年的天下第一人,如今重现人间,修为底蕴只怕不减旧日,对方恐怕早就破除迷障,在旁边看着自己挣扎沉沦呢。

    “敢问前辈可曾找到天子残魂?”

    若说原本枯荷只是碍于自身修养和对方名头称呼长明前辈,这一次他的称呼就变得很真诚。

    实力是最容易得到尊敬的,长明深知这一点。

    “无,再上去看看。”

    琅嬛塔三楼,如枯荷先前所言,供奉儒门先贤画像,一共十六位。

    枯荷不是儒门中人,对画像里的人认不大全,他只看这些画像里是否隐藏魔气与残魂。

    从二楼经历来看,他也发现这塔里古怪了,本来好端端的宝物供奉塔,有儒释道三门法宝神像镇压,居然还会有天魔血池,若他不是多年宗师修为,此刻恐怕早就着了道。

    如此看来,若是对方以画为障,将魂魄困在画里,倒也不是不可能。

    枯荷小心翼翼,谨慎万分检查每一幅画。

    但每一幅画都是正常的,这些画虽然精细,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却无任何神通奇妙。

    这里仿佛就是一个真正的先贤瞻仰之地。

    枯荷皱起眉头,望向长明。

    长明似乎知道他想问什么,摇摇头,表示自己也没发现异常。

    二人继续往上。

    四层,五层,六层,七层。

    宝塔风光视野绝好,站在窗口远眺皇城和帝都各处,一览无余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