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舟中之人尽敌国
·第二章·
舟中之人尽敌国
后山多奇花异草,却无鸟雀虫蚁。而且陈平安发现一件小事,先前进入这座仙家府邸,见到仙鹤绕山盘旋,可等到四人登山之后,仙鹤早已不知所终。不管陈平安在山脚仰视,在山巅道观俯瞰山河,还是后来尾随黄师、孙道人寻宝,一直到后山此处,他始终没能再看到一眼仙鹤踪影。
如果此地真有世外高人坐镇,并且假设是一个最坏的结果,此地主人对所有访客居心叵测,那么对方绝对是一个算计人心的高手。
凡夫俗子,山野樵夫,兴许进了此山,瞥了眼仙鹤也就作罢,更多是为后续那些白玉拱桥、牌楼匾额所震撼,视为人间仙境,再加上各处的白骨尸骸,自然而然将此处视为无主之地。可对于修道之人而言,那些不经意间的眼见为实,尤其是第一眼,会更加影响心性,悄无声息,而且浑然不觉。往后种种,只要是一个练气士,无论境界高低,都会反复推敲。
陈平安第一眼见到了青山绿水和雪白仙鹤,也不例外,油然而生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好一座仙家府邸,好一个山灵水秀。此后一路所见,无非是在仙家府邸之外,加上一个遗址后缀。
仙家犹然是仙家,福缘自然还是福缘。遍地线索,极其繁复,好像处处都是玄机,见多了,便会让人觉得一团乱麻,懒得多想。
陈平安同样没有太多头绪,但是那缕剑气的突兀下坠和升空让其警醒,一旦证实先前的仙鹤是某种心机精巧的障眼法,再加上其间孙道人腰间那串铃铛无缘无故的炸裂,那就勉强可以扯出一条线,或者说是一种最糟糕的可能性。这种先看一线两端最好和最坏的细微心性,正是陈平安当初能够在京观城高承眼皮子底下活着走出骸骨滩鬼蜮谷的关键。
世事复杂,见与不见,想与不想,便是学问,便是在心性上下功夫。当然也有误打误撞的,无非是懵懵懂懂而死,或是迷迷糊糊得了机缘。
三人继续游历后山,相较于前山的打生打死,至少看上去要优哉游哉许多。
至于那个狄元封的死活,陈平安没有半点心理负担。不是爹不是娘更不是祖宗的,若是个心存善念之人,陈平安兴许还会管上一管,做笔公道买卖之类的。
此刻道路一旁,有一棵绿竹,颇为瞩目,落在三人眼中,孤苦伶仃,竹影婆娑。
竹竿粗如碗口,片片竹叶青翠欲滴——不是什么修辞说法,而是名副其实的青翠欲滴,许多竹叶叶尖,凝聚有水滴,风吹而过,摇摇欲坠。三人仰望凝视此竹的时候,刚好有一滴碧绿水珠坠落泥地,瞬间消散。陈平安凝神望去,其中大有讲究,虽然不是碧绿琉璃瓦和道观青砖那般孕育出水运精华,却也到了灵气凝聚成水的夸张地步。
孙道人路过的时候,以手指轻轻敲击,贴耳聆听,咦了一声,说道:“有门道。”
陈平安在另两人凝视这棵绿竹的时候,转身摘下包裹,先从咫尺物当中取出养剑葫,握在手中,再重新挎好包裹,然后笑道:“劳烦孙道长摇一摇竹子,我好接一些竹叶叶尖水。”
孙道人终究是个货真价实的观海境修士,大致看得出深浅,摇头笑道:“陈道友,劝你别多此一举了,这些灵气孕育而生的竹叶水珠,寻常器物是关不住这份浓郁灵气的,莫说是直接拿酒壶装水,任你摘了一握带水滴的竹叶,小心储藏起来,只要离了这棵古怪竹子,同样留不住。”
高瘦道人嘴上如此说,也没耽误他摘下法袍包裹,取出一只绘有青松隐士图的青瓷小瓶。
黄师嫌弃两人磨蹭,一脚踹在竹竿之上,顿时水滴如小雨降落,孙道人哈哈大笑,身形一晃,脚踩罡步,以青瓷小瓶装水。
陈平安也不例外,不愿有任何一颗水滴坠地消散,在不和孙道人争抢的前提下,使用一门“水法”,将许多即将落入泥地的水滴汇聚成线,缓缓收入养剑葫当中。
黄师瞥了眼黑袍老人的手法,没看出任何值得怀疑的破绽,便不再计较。
陈平安既然拿出了养剑葫,便不再收起,而是将其悬挂在腰间,天地灵气凝聚而成的水滴聚拢起来,不过寻常七八两酒水的分量,却是十数斤的阴沉重量。
三人继续赶路。
陈平安回望一眼绿竹。
难道和魏檗在棋墩山精心栽植的那片竹林一样,若是真要认祖归宗的话,都来自竹海洞天的青神山?不然根据当年那本购自倒悬山的神仙书记载,浩然天下的诸多仙家竹子,数十异种,在凝聚水运一事上,好像都不如此竹神通广大。只可惜和那棋盘石桌一样,扛不走,搬不去。
孙道人觉得还不尽兴,伸手一抓,微笑道:“竹空通神明,轻身且补气。贫道早年修行,遍览书籍,就曾见有古书记载,竹叶煮茶,最是解渴清心,大暑时节只需用竹叶一握,加上山上莲子数颗,一两杯茶水下肚,便要教人飘然似神仙。”
陈平安瞥了眼孙道人,又看了眼纹丝不动、不给半点面子的修长绿竹。既然都这样了,那么有些马屁话,他还真开不了口。
孙道人收回手,神色淡然道:“算了,这桩机缘留给后来人吧。”
黄师落井下石道:“这些竹叶,若是被修行水法的下五境修士炼化为本命物,说不得就是至宝。宝物就在眼前,小心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孙道长当真不采摘几把?便是不用来煮茶,赠给婴儿山雷神宅的晚辈,也算此次返回师门的不俗礼物。”
孙道人云淡风轻道:“修道一事,涉及根本,岂可胡乱赠送机缘,我又不是那些晚辈的传道人,礼物太重,反而不美。罢了罢了。”
陈平安小声赞叹道:“孙道长妙语如珠,发人深省。”
孙道人将那青瓷小瓶小心翼翼装入袖中,缓缓而行,抚须而笑,高深莫测。
黄师有些受不了这个五陵国散修道人,从头到尾,得知孙道人是雷神宅靖明真人的弟子之后,在孙道人这边就献殷勤不停。
突然,黄师以金身境身法、五境一拳的劲道,毫无征兆地一拳砸向身旁的黑袍老人,这还是他掂量了一下这个练气士的体魄后,稍稍手下留了情的。砰然一声,后者倒飞出去,一路翻滚,虽是挣扎起身,但似乎被打蒙了,所以只是坐在地上,突然喉咙微动,转头吐出一口瘀血,好像这会儿才回过神,站起身,双手藏在袖中,显然已经拈符在指尖,气机涟漪萦绕袖口,破口大骂道:“姓黄的,你找死不成?!”
黄师心中大定,果然是个废物。
孙道人更是被吓得赶紧掠至数丈外,亦是一手拈住一张刚刚向陈道友买来的攻伐符箓。
三人呈现出掎角之势。
黄师看也不看那个黑袍老人,只是转头对孙道人笑道:“孙道长,人心如鬼蜮,不得不防啊。咱们与秦公子,好歹是知根知底的盟友,唯独此人,半路偶遇,若是个顶会装蒜的祸害野修,咱们岂不是着了道,到最后除了身上所有宝物机缘,还要搭上一条性命,为他人作嫁衣裳。我看孙道长也不愿意吧?”
孙道人以心湖涟漪跟陈平安说:“陈道友,怎么讲,要不要厮杀一场?这黄师可不是善茬,若真是撕破了脸皮,咱哥俩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谁都别藏私。”
相较而言,孙道人当然是更信得过黑袍老人,一路处下来,与善恶有些关系,关系却也不大,更多还是觉得这个陈道友道行薄弱,威胁不大。当然如果黑袍老人的言行举止,处处精明市侩抖机灵,是个见风使舵的货色,孙道人也不愿意与之精诚合作,赌了性命,一起与黄师对峙。
如此与陈平安心声言语,孙道人嘴上却是说着捣糨糊的话:“陈道友,黄老弟此举,是过分了些,但是如今形势变幻莫测,我们自家人先内讧,才是真正的为他人作嫁衣裳,不如你们俩都卖贫道一个面子,陈道友少安毋躁,贫道再让黄老弟赔个罪,就当此事翻篇了,如何?”
陈平安气急败坏道:“不如何!挨了这么一拳,受了这么一遭无妄之灾,我元气大伤,道个歉就完事的话,不如让黄师吃我一道雷符,就当扯平!”
黄师扯了扯嘴角,打开包裹一角,抓出一件器物,轻轻抛向黑袍老人,笑道:“赔罪不够,那就加上一份赔礼。”
只见黑袍老人眼睛一亮,稍作犹豫,依旧一手藏袖偷偷拈符,一手则已经抬手出袖,试图伸臂去接住那个古色古香的铜镜。
孙道人神色大变,赶紧以心声提醒道:“别接!”
只是晚了。
黄师一步踏地,以六境巅峰的武道修为,瞬间来到黑袍老人身前,一拳递出。黑袍老人瞠目结舌,呆若木鸡,竟是杵在原地,整个人僵硬不动,不但没能接住那把赔礼的铜镜,反而还要连累自己吃那一拳。只是黄师却骤然停拳,只有一阵拳罡拂过那可怜虫的面容,唯鬓角发丝向后掠去。
黄师竟是收了拳,颠了颠沉重行囊,转身就走,走出数步之后,扭头笑道:“陈老哥,这面铜镜送你了。”
孙道人心中哀叹,自己怎么找了这么个不长心眼的痴呆盟友。苦也。接下来的路,不好走啊。没法子,只能自己多担待一些了。
孙道人见那个陈道友朝自己歉然一笑,蹲下身去,捡起坠地的那面铜镜,装入一个还算干瘪的青布包裹当中。哪怕这家伙已经竭力隐藏自己的胆怯心慌,可双手一直在轻轻颤抖。
孙道人看得直头疼,摇摇头,转身跟上黄师,兴许是对这个家伙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心声言语中颇有愤懑:“陈道友!接下来记得自己的位置,别太靠近黄师这家伙,最好让自己与黄师隔着一个贫道,不然一旦被黄师近身,你便是有再多的符箓都是摆设,怎的连练气士不可让纯粹武夫近身,这点粗浅道理都不懂?!”
“孙道长,道理我懂,可是真和黄师干架,就脑子空白,手脚不听使唤了,实在是脚步身手跟不上这些个道理啊。”
那人得了一面铜镜后,快步跟上孙道人,放慢了脚步,也不和孙道人并肩而行,干脆就在孙道人身后,亦步亦趋。孙道人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好歹是个吃一堑长一智的,不至于无药可救。
陈平安走在最后,轻轻擦拭嘴角血迹。
寻常武夫走江湖,运气不好,是经常被人打得满脸血。陈平安倒好,还得自己来。
不过一想到那面很有年月的青铜古镜,陈平安便没什么怨气了。
篆文极小,正面为“辟兵莫当”,背面为“御凶除央”。是辟邪镜无疑了,而且是一件仿古镜,因为陈平安先前一再端详之下,发现了极其细微的“宫家营造”四字,但是这反而是最值钱的。因为敢在铜镜法器之上悄悄以姓氏加“造”字,就是品秩的保证。
那部神仙书,关于此事,是有过相关文献记载的,其中以海兽葡萄纹古镜之上的“李铺造”、光明镜或是神仙夜游镜上的“纳兰三山造”两家仿古镜,最为价值连城。至于仿上加仿的那些后世铜镜,则往往是坑骗半吊子练气士的物件了,哪怕十分精巧无瑕,依旧是个大坑。有人自以为捡漏得宝,转手卖出高价还好,若是兴冲冲炼化为本命物,估计能让修士悔恨不迭,吐血不已。
方才陈平安差点没忍住,想要让孙道人先摸上一摸,美其名曰帮忙掌掌眼,自己再正儿八经收入囊中。这个孙道长的手,和隋景澄有的一拼,开过光吧?
不谈此次收获的那对极有可能是龙王篓的竹编小笼,只说悬挂在高瘦道人腰间的那串宝塔铃,显然就不是凡品。不然在山巅道观之外,那串宝塔铃绝不会主动破碎示警。
后山这边,建筑远远少于鳞次栉比的前山,称得上巍峨壮观的更是屈指可数,只有三座。
三人一路下山,放眼望去,稀稀疏疏,倒也省去不少麻烦。
按照老规矩,黄师在近在眼前的一座宫观建筑群寻宝,孙道人去往有楼独高的另外一处,陈平安则分到了最为临近山脚的一座殿阁。
陈平安和孙道人分开后,走得不急,好似游山玩水的闲庭信步,他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竹叶灵水,委实心旷神怡。就是味道寡淡了点,没有酒水滋味。
只是一想到这份灵气浓郁的绿竹叶尖滴水,金贵稀罕,价格远胜仙家酒酿,顿时觉得滋味极美,余味无穷。
这一口下去,喝得可不是什么茶水,而是大把的神仙钱,岂能不美味?
回头望去,不见黄师和孙道人踪迹,陈平安便别好养剑葫,一弓腰,骤然前奔,瞬间掠过高墙,飘然落地。仿佛与天地契合,方能如此无声无息,不起多余涟漪。
前山山脚,白玉拱桥那边,混战不已。用北俱芦洲的风俗言语说,那就是打出了脑浆子当酒水喝,才是真豪杰。
狭路相逢的这场夺桥战事,十分惨烈。就连那个在山上寻宝的芙蕖国皇家供奉都听到了动静,不得不舍了那些唾手可得的机缘宝物,赶紧赶赴战场。
不过这个芙蕖国供奉多了个心眼,拣选出一部分觉得值钱的宝物,藏在了一处阁楼的房梁上,其余更多物件则随便包裹在一起,稍稍挪步,放到了别处屋舍角落,到时候跟白璧、小侯爷一起返回,便不会露出丝毫马脚。至于最终如何将私藏宝物带出此地,走一步看一步便是。
高陵已经取出兵家甲丸,一副神人承露甲披挂在身,和侯府家族供奉联手,尽量护住詹晴的安危。
而詹晴这个师承元婴大修士的洞府境练气士,亦是装作惊慌失措,北亭国头号纨绔的这道障眼法,加上先前那些跋扈言语,很管用,几乎无人相信这个北亭国权贵子弟,会是一个实打实的中五境修士,并且拥有两件威力巨大的攻伐法宝。
原本一边倒的战局形势,在那位芙蕖国供奉加入之后,便稍稍扳回了一些劣势。
詹晴对那个头戴幂篱、身穿云上城法袍的女子修士最为记恨,正是此人率先过桥,坏了他坐地发财的谋划。
不但如此,这个藏头藏尾的女修在随后的厮杀当中,极有分寸,既不跟金身境武夫捉对厮杀,却也不会坐山观虎斗,任由各路修士、武夫送死,每次高陵出拳能够杀人之时,女修便要从中作梗,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她便用两件防御重宝从高陵和家族供奉武夫手下救下了七八人的性命。
女修的两件防御本命物,一件是一枚宝光流转的青色玉镯,飞旋不定;一件是明黄地彩云金绣五龙坐褥,哪怕是高陵一拳击中,不过是凹陷下去,猎猎作响,拳罡无法令其破碎,进而将其打烂,不过一拳过后,五条金龙的光泽往往就要黯淡几分。只是玉镯与坐褥轮番上阵,坐褥掠回她关键气府当中,被灵气浸透之后,金色光泽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而四十余人的围攻,人人攻伐之宝齐出,声势浩大,如果不是修士配合生疏,一些个四境五境的纯粹武夫,也不敢太过近身搏杀,多是以弓弩远攻,或是递出拳罡袭扰桥对岸,相互之间,无法衔接缜密,高陵等人恐怕更难应付。但是山泽野修一旦选择出手搏命,别说是见血不多的詹晴,便是武将出身的高陵,与那个在侯府养尊处优惯了的家族供奉,都要感到心悸。
侯府家族供奉便被人以秘宝偷袭,洞穿了腹部,血流不止,只是凭借武夫的金身体魄,强撑一口气。反观高陵,精于战阵厮杀,对于枪戟成林的大军围困,都不陌生,故而还算有惊无险。至于那个芙蕖国皇家供奉,更是凄惨,一通攻伐灵器当头砸下,若非高陵帮着以拳罡打散大半,詹晴又祭出手中那件折扇秘宝,在身前凭空出现了一道雪夜栈道行骑图的仙家屏风,这位芙蕖国老神仙就要命丧当场了。
当然,高陵在内的这两个金身境武夫也不是吃素的,哪怕有彩雀府武峮帮着抵御拳罡,两人依旧击毙了七八人之多。被击毙之人无一例外死相凄惨,都好似刑场上的五马分尸。
所以水龙宗金丹地仙白璧的火速赶来,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只是白璧刚刚祭出一攻一防两件本命法宝,便有彩雀府年轻府主孙清御风而起,主动选择与这个大宗子弟捉对厮杀。
白璧身形四周,是一套十八枚水龙宗祖师堂赐下的压胜花钱。白璧本身就是天生适宜修行水法的天才修士,那些花钱篆文也都大有深意,蕴藉着一丝残余国运。这些花钱曾是济渎流经某个古老王朝的铸钱开炉之物,之后流散四方,既有搁放在古老道观梁上的,也有埋入古墓陪葬的,或是被后世皇家库藏。水龙宗收集成两套,其中一套便赏赐给了白璧。
其实这套在水龙宗祖师堂都算好物件的压胜钱,攻防兼备。但是白璧依然祭出了一件山上重器古琴,是北俱芦洲历史上某位斫琴圣手的得意之作,名为“散雪”。
在两个金丹修士出手之后,战况便越发激烈。
又有那个挨千刀的沙哑嗓音,高声提醒众人:“我们先杀小侯爷!”
詹晴惊怒万分,这个家伙,才是真正难缠。几次开口言语,都有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只是对方明显使用了一门山上秘法,加上厮杀惊险,乱成了一锅粥,让詹晴这伙人无法清晰辨认出此人所在。
武将高陵和两个供奉都不会也不敢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术法和器物砸死,可如果照顾自己太多,难免顾此失彼,一旦出现纰漏,牵一发而动全身,很容易害得白璧都要分心。詹晴敢断言,只要自己这边战死一个金身境武夫,或是有人身受重创,暂时丧失战力,不得不退出战场返回山上,这拨杀红了眼的野修和武夫绝对会更加搏命。
詹晴其实一开始就以心声提醒高陵与两个供奉,每次合力杀人,可以的话,最好挑选一二,一鼓作气将某个三四人聚拢抱团的小山头打杀干净,既有震慑效果,又能防止对方为了好友报仇,变成亡命之徒。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詹晴诸多盘算,结果却可能是此次出门没翻皇历的缘故,可谓诸事不顺,厮杀到后来,高陵与两个供奉都已经无法如此谨慎行事,自己这边可以认准目标杀人,但对方人多势众,可不管三七二十一,乱七八糟的攻伐宝物,层出不穷的阴险术法,先一股脑砸过来再说。
直到这一刻,詹晴才开始后悔,自己万万不该如此自负,将攫取本地所有机缘,视为探囊取物的一桩轻松事。
应该循序渐进,各个击破,而不是觉得自己这伙人,合力斩杀一个元婴地仙都不难,何必介意一伙乌合之众的蝼蚁野修。结果便是詹晴大摇大摆阻拦所有人的去路,学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演义小说路数,然后这会儿就开始嚼黄连了。其实并不是说詹晴先前的算计就差了,只是修行路上,一个万一,真要来了,事到临头,那就是万事皆休的一万。
白璧突然发现自己这个堂堂水龙宗嫡传金丹境修士,竟是不敌眼前这个遮掩面目的年轻女修。
白璧以心声怒道:“彩雀府孙清!你敢杀我?就不怕与我水龙宗结仇,一座桃花渡彩雀府,经得起我家上五境老祖几巴掌拍下?”
白璧之所以没有直接高声宣扬,是因为自己到底是谱牒仙师出身,相较于孑然一身的山泽野修,顾忌更多,权衡更多。
孙清驾驭那件攻伐法宝,将古琴散雪琴弦震动生发而出的那些“雪花”纷纷搅烂,然后微笑答复道:“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
白璧恼火万分:“孙清!你当真要跟我不死不休?”
有那十八枚压胜花钱守护四周,白璧应对得还不算狼狈,何况这套结阵法宝攻守兼备。显而易见,白璧还没有倾尽全力,更何况宗字头的祖师堂谱牒仙师,谁还没有一两门用来玉石俱焚或是逃遁千里的压轴术法。所以白璧的羞愤,更多还是出于与詹晴差不多的心境,失去了一家独吞利益的大好格局,又没了大宗门金丹修士的颜面,不过比起脚下桥头已经身陷险境的詹晴,白璧当下处境要好上许多。
孙清依旧不认账,笑嘻嘻道:“咱们这些无牵无挂的山泽野修,讲究的是一个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
一个女修说这话,实在是欺人太甚。
白璧深吸一口气,顿时心境宁静如止水,再无半点杂念,甚至都可以完全不去在意詹晴那边的状况。
既然谱牒仙师的规矩道理讲不通,双方都是金丹境同辈人,那就只能在修为厮杀上见真章了。
孙清虽然神色自若,远远比白璧这个跻身金丹境没几天的水龙宗嫡传更加闲适淡然,可事实上,这个彩雀府历史上最年轻的金丹府主,没有半点松懈,面对一个师门底蕴深厚的宗字头仙家年轻天才,孙清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一击毙命的时机,若是不成,才是双方坐下来以谱牒仙师身份谈事情的时候。
若是对方道高一尺,打死她孙清,孙清也觉得没什么。我能杀人,人可杀我。
所以,那个好似教书先生的剑修当年和自己一起游历的时候,才会说了那句:天底下就没谁是不可以死的。只不过当年那个北俱芦洲的陆地蛟龙,其实还说了后半句:但是天底下所有人都是可以讲道理的。
这后半句,孙清一直不太听得进去,觉得无甚道理。只是喜欢他,才不与他争。当然了,真要用心和刘景龙争论道理,肯定是自讨苦吃,吵不过他的。
当年刘景龙才是金丹剑修,便硬生生靠着嘴皮子讲道理,说服了一个打算大开杀戒的玉璞境老怪物,不但如此,还与那老怪物形成了亦敌亦友的关系,老怪物反过来还为他们一行护道一程,算是将他们所有人礼送出境。上次孙清和刘景龙“偶遇”,客套寒暄之后,有些没话聊,她便随口问及此事,刘景龙说先前南下,就和那个老前辈见过面,相谈甚欢,只是要他刘景龙北归之后,安心返回太徽剑宗闭关破境,不用再跑一趟山头了。
陈平安寻访之地,地上尸骨不多,他在心中默默告罪一声,然后蹲在地上,轻轻掂量手骨一番,依旧与世俗骸骨无异,并无骸骨滩那种被阴气浸染、尸骸呈现出莹白色的异象。在前山那边,亦是如此。这意味着本地修士,生前几乎没有真正的得道之人,至少未曾成为地仙。还有一桩古怪的事,就是在那座石桌刻画棋盘的凉亭,对弈双方分明身上法袍品秩极好,被黄师剥离之后,陈平安却发现那两具尸骸,依旧没有金枝玉叶的金丹之质。
陈平安所到之处,曲径通幽,依旧灵气盎然,没有半点让人不适之感。于是陈平安又浪费了一张阳气挑灯符。
陈平安收获寥寥,只有几件龟裂厉害的山上器物,果然应该和孙道长一起游历才对。
陈平安来到一个干涸见底的池塘,池塘内枯叶残败。看样子,若是水满,应该是一处泉涌之地。
陈平安一直在思量洞室入口处的那些字迹,留字之人,必然是出入过一趟这座仙家遗址的人物。要么是隐世高人为后人留下开门线索,要么是害怕鱼儿太蠢,连鱼饵都咬不住,无法上钩。
陈平安翻过栏杆,跃入池塘,那些枯叶入手即碎,并无玄妙。
后山的水运灵气,果然还是那棵青竹附近最为浓稠。
落魄山缺一棵好竹子啊。如果能够像当年棋墩山被魏檗无比珍惜的那棵奋勇竹老祖宗,年复一年,开枝散叶,地底下竹鞭绵延,老子生儿子,儿子生孙子,便可以白白多出一丛茂林修竹来。
当然了,在陈平安眼中,落魄山什么都缺。
陈平安稍稍撮土,土在指尖依旧迅速化作碎屑,飘散四方。
关于北俱芦洲那条济渎,陈平安知道的不算少。只是对天底下更多的大渎内幕、祠庙香火兴衰、历史变迁,还是所知甚少。
只听魏檗提及,流霞洲曾经有一条东西向的入海大渎,蜿蜒三万里,每逢山水相逢处,便会涌现出一拨拨圣贤、地仙。
也有那扶摇洲的一条渎水,被一条只以河字为后缀的大水在某处决堤,夺了入海口,从此殃及整条大渎,短短三百年,一条大渎便从此消失。这意味着那条大渎的所有水神、河伯、河婆,都会金身消散,而大渎沿途神祇的敕封,礼仪规矩极其复杂,远远多于一个王朝君主敕封辖境内的山水神祇,据说需要向中土神洲儒家学宫递交文书。
陈平安环顾四周,皆无动静,便摘下养剑葫狠狠灌了一口,一鼓作气,直接喝完养剑葫内所有灵水,然后心神沉浸,念头小如芥子,巡游水府。
只见那水府之门大开,竟是关也不关了。
陈平安脚边有一条幽绿溪水。百骸各处,一条条水线逐渐汇聚,变作这条溪涧,缓缓流入水府那座水塘。
那拨忙忙碌碌的绿衣小童们,竟是看也不看大驾光临的某位最大功臣,一个个往来飞奔,兴高采烈。这一幅画面,看得陈平安有些心酸,摊上自己这么个当家做主的,小家伙们估摸着是真穷怕了。
陈平安又去山祠那边看了看,其实水府当中,又有一条更加纤细的溪水潺潺而流,去往山祠所在的关键窍穴。由于水运精华都已截留在水府,这股流水便澄澈无色,再无那一缕缕幽绿色泽。这些浓稠似水的灵气,到了山祠所在气府之后,便开始渗入地面,如甘霖浸润大地。
陈平安一琢磨,便心神退出,不再在这座无宝可寻的府邸滞留,而是以一个陈道友该有的道行和脚步一路飞奔,偷偷跑去了那棵极有可能出自青神山的绿竹,手掌按住竹竿,轻轻一震,绿竹随之轻轻摇晃起来,然后手持养剑葫,挥袖将那些剩下小半的竹叶凝聚水滴,全部收入养剑葫内。
陈平安颇为自得,自己果然是捡漏的行家里手。
然后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开始爬上竹子,只是不承想那些瞧着稚童都可以随便掰断的纤细竹枝,竟是无法轻易折下。
陈平安望向远处那座宫观,黄师站在一处墙头,已经打量这边挺久了。“后知后觉”的陈平安便咧嘴一笑,挥了挥手。
黄师一脚踏出,落回地面。真是一个想钱想疯了却挣钱无门路的可怜虫。
没了黄师的窥探,陈平安试了试弯曲竹枝,去摘下竹叶,以他当下该有的修为,也能勉强做到,便摘了一把又一把,塞入其中一只斜挎的包裹当中,硬生生靠着竹叶将那干瘪异常的包裹撑得鼓鼓囊囊。
换了一处继续打量远处抱竹之人的武夫黄师,看得佩服不已,这种人如果是那传说中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他黄师就自己把脖子往狄元封那把法刀上一抹。
等到黄师真正离去,陈平安这才开始双指并拢,闪电出手,砍断高高低低各不同的竹枝,迅速收入咫尺物当中。
方寸物和咫尺物当中,碧绿琉璃瓦和大块青砖是真装不下了,刚好用这些纤细竹枝填满那些缝隙。大功告成之后,咫尺物和方寸物,这下子是名副其实的满满当当了。
陈平安抱着绿竹,就那么待着,久久没有滑到地面。
依稀想起了年少时分,和两人一起爬树捕蝉的光景。一个是习惯了护着他的最要好朋友,一个是他习惯了护着的半个亲人。
那会儿,好像日子过得贫苦,却年年月月,月月年年,无忧也无虑。
陈平安叹了口气,收回思绪。
很快远处传来一个调侃嗓音:“陈老哥?干吗呢?”
陈平安转头望去,哈哈笑道:“上边凉快,好看风景。”
正是化名秦巨源的狄元封,面色微白,应该是受了不轻的伤势。
巨源,巨猿?天底下体形最庞大的猿猴,不正是搬山猿吗?所以说这个名字就有点欠揍啊。
狄元封不再多看这个脑子进水的黑袍老人,望向距离最近的那片宫观建筑,问道:“孙道长与黄兄弟收成如何?”
陈平安笑道:“咱仨都不错。”
狄元封忍不住瞥了眼抱竹的那个老家伙,交错而挎的两个包裹,瞧着不是瓦片就是砖头,怎的,老人家你着急回家盖房子娶媳妇啊?
可惜陈平安猜不到此人心声。不然还真要发自肺腑地竖起大拇指,由衷赞叹一声:真神人也。
老真人桓云已经满载而归,一件符箓方寸物,已经装满。
云上城龙门境老供奉也差不多心满意足,背着一个大行囊,手中还拎着两个包裹,遮掩不住的满脸喜气。
两个老人碰头后,站在一处阁楼顶层,俯瞰山门战局。
老供奉笑道:“好一场狗咬狗。”
桓云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修行路上,往往是一步慢,步步慢。沈震泽的两个嫡传弟子,若是没有自己护道,率先进入此地,一旦晚于北亭国小侯爷那拨人过桥,就一样只能在下边涉险搏杀。
只不过桓云眼光独到,一下子就看穿了彩雀府两大修士的蛛丝马迹,多半是仙子孙清和掌律祖师武峮。
至于那个御风空中的年轻女修手中所持古琴,应是先贤所斫,加上女修出手气象,显而易见,是那把散雪琴。只不过此琴当年是水龙宗一个元婴女修的本命物。元婴女修曾经有过一场惊天动地的临水厮杀,凭借古琴和地利,竟是将一个同境老元婴打得喘不过气来。古琴在如今这个水龙宗金丹女修手上才发挥出十之五六的独门神通。
老供奉轻声问道:“接下来咱们是绕路去往那处藻井,悄悄离开,还是再去后山看一眼?”
桓云笑道:“我们是护道人,让那两个孩子做决定吧。我们只需要隐匿身形,不主动去蹚浑水,此行应该无忧。”
桓云瞥了眼头顶天幕,视线下移向远处,正是这座小天地的边境线。
白璧察觉到的异样,这个老真人当然更早就已确认无误。只不过入口藻井那边,他偷偷在地底下埋藏有一道隐蔽符箓,只要符箓没有出现差池,就意味着退路还在。
而且此地虽然玄机重重,但是似乎没有半点污秽邪祟,一丝煞气也无,这便让老真人放心不少。
一地山水,山水气象是最难作假伪装的。任你是元婴境的山泽大妖,打造出一座花团锦簇障眼法的仙家秘境,落在精于符箓一道的桓云眼中,还是可以找出线索,早早察觉。
浩然天下的道门,其实早先派系众多,是百花齐放的大好光景。只是如今许多声势浩大的旁支都已经香火凋零,不成气候,或者干脆就已经渐渐失传。
例如曾经最为鼎盛的中土道门剑仙一脉,那是真正的大气象,那会儿的北俱芦洲,哪怕剑修如云,剑仙林立,也依旧不敢说自己占据天下剑道气运八分。而早年的山上四大难缠鬼,道教剑仙便占据一席之地,与剑修、赊刀人并称于世,当时还没有师刀房什么事情,道教剑仙一脉,从来不以剑修自居。
桓云感慨道门变幻过后,看着山脚那些血肉横飞的厮杀,又是唏嘘不已。
在老真人眼中,山门那边拼了性命争夺机缘的,应该都是晚辈,孩子岁数。
老真人没来由想起一个诗家圣贤曾言,眼中万少年,用意尽崎岖。
后世诗家读至此句,便有笺注:崎岖乃倜傥之反义,故而此语道破人情叵测,人心路径之崎岖,远胜山深千里的险峻路途。
桓云又想起先前自己的那一丝贪念和杀机,更是无可奈何。对那三教圣人来说,谁不是他们眼中少年?
桓云突然说道:“你去护着他们去后山寻觅机缘,老夫去山脚劝劝架,少死几个是几个。”
老供奉欲言又止,心思急转,权衡过后,也明白了老真人的良苦用心,便点了点头。
除非云上城一行速速离开,不然到时候山脚那边的烂摊子解决不好,尤其是不小心死了那个水龙宗嫡传的话,将来水龙宗上五境修士的雷霆之怒就会从天而降,笼罩北亭国和芙蕖国。彩雀府,云上城,一个都跑不掉。兴许今天谁得利更多,谁就承受更巨。再者若是老真人能够帮着陷入僵局的双方顺势解围,让双方坐下来商议出个过得去的方案,这便是桓云一人挣下的香火情,水龙宗、彩雀府、北亭国侯府都会认。
桓云递出一张符箓,交给那个云上城老供奉,笑道:“一有麻烦,祭出符箓,我会立即赶到。”
龙门境老供奉收起符箓,一闪而逝。
桓云其实心情并不轻松:“这是去捣糨糊,当好好先生的,可别弄巧成拙,成了两边厌烦的搅屎棍啊。”
桓云出马且出手,两边不帮,又两边都帮,符箓齐出,总之尽力阻挡两帮人继续厮杀。与此同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山上机缘众多,若是还算信得过他桓云,大可以一起登山寻宝,何必在此厮杀,两败俱伤。
原先乱战形势如汹汹河水,蓦然改道进入一座大湖,于是很快变得风平浪静起来。
尤其是桓云喊上了五人,一起秘密商议。其中有北亭国小侯爷詹晴,彩雀府孙清,水龙宗白璧,还有众多山泽野修中最强势的两个领头人物。
如此一来,便商议出了一个拱桥两边各退一步的章程。当然,詹晴和白璧这边退让更多,道理很简单,只要一路厮杀下去,他们这边能够活到最后的,兴许就只有被迫选择远遁的金丹白璧。当然另外那边,也注定活不了几个,最多十个,运气不好,可能就只有一手之数。
所以桓云的出现,对于双方而言,都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不然谁都是骑虎难下的尴尬处境,只能是打烂对方的头颅才能罢休。
与此同时,在桓云的牵头之下,关于双方战死之人的补偿,又有粗略的约定。
桓云以心湖涟漪和白璧秘密交谈,白璧甚至当场就拿出了一笔神仙钱,交给对方三人,让他们自己谈妥这笔抚恤银子的配发。
白璧和詹晴这边五人,死了一个侯府家族供奉,高陵也受了重伤,身上那副甘露甲已经处于崩毁边缘,另外那个芙蕖国皇家供奉也好不到哪里去。詹晴那把没有炼制为本命物的秘宝折扇更是找不到了,天晓得是坠入河中,还是被哪个黑心王八蛋给偷偷收了起来。
白衣小侯爷披头散发,那件法袍已经破破烂烂,再无半点风流世家子的风度。
但是家族损失了一个台面上身为中流砥柱的七境武夫,詹晴非但没有跟白璧叫屈喊冤半点,反而始终神色如常,一言不发,将议事大权全部交给白璧。这让白璧很是欣慰。
在此期间,孙清主动和厮杀当中处于劣势的白璧心声言语:“此地归属,我彩雀府愿意帮你熬到水龙宗长辈赶来,尽力不让云上城通风报信给其他宗门。但是如果是云上城沈震泽带着别家大修士率先赶来,就别怪我们彩雀府修士抽身离开了。”
这么一句话,就让白璧对这个彩雀府府主印象大为改观。
先前双方厮杀本就各有余力,恐怕除了老真人桓云,外人都很难看出,故而当下订立口头盟约之后,白璧便有了未来自己与彩雀府建立一些私谊的念头。
桓云见双方大致谈妥,便如释重负。
和事佬好当,但是想要当好很难,不光是劝架之人的境界要足够,关于人心火候的巧妙把握才是关键。
山顶道观旧址,一个高大老者凭空浮现,瞥了眼那些堆积成山的道观废墟杂物,啧啧摇头,缓缓走向台阶之巅,讥笑道:“孩儿们以为这就完事了?天底下有这么好拿的钱财吗?人杀人最多,人心使然嘛。不然见你们稚童打闹,乐趣何在?”
他轻轻跺了一脚。走到台阶那边俯瞰山脚那边的停战双方,瞥了一眼之后,便被那缕剑气瞬间搅烂了那道缥缈身形。
只是山脚那条幽绿河水已经异象横生,先是涟漪阵阵,然后开始如热水沸腾。
桓云是第一个察觉到异象的人,他双袖飘摇,一张张符箓如流水哗啦啦飞出。
只是瞬间桥下河水便寂然不动,然后在白玉拱桥两边,分别走出一尊身高五丈的青衣神人,一尊神祇手持银色长枪,一尊神祇手捧铁锏,各自登岸,然后站定。
与此同时,白玉拱桥也云雾飘摇,最终凝聚出一个白衣神女,她金色眼眸,面无表情,手持一道好似道门宝诰的画轴。白衣神女飘然升空,摊开那卷画轴,嗓音如天籁,缓缓开口言语。
便是见多识广的老真人桓云,听过了白衣神女的那番言语后,都觉得荒诞不已,可又不得不当真信服几分。
大致意思,是说此地乃是上古真人证道飞升之地,曾经位列三十六洞天兼七十二福地,是一处清净之地。他们这帮人冒冒失失私闯府邸,既是机缘,也是罪过。那个真人飞升之前,曾经留下一道法旨给他们三位,答应后世修士,凭借得宝多寡,来定机缘大小,最终会留下五人,不但可以留下手中既得的所有天材地宝、仙家秘籍,为首一人,可以获得飞升真人的嫡传身份,其余暂时记名,另有一门直指仙人的道法相授。在接下来的一旬光阴之内,最后只能存活五人,不然一切作废,机缘全无不说,还要被降下天劫,当场劈死,身为嫡传与记名弟子,若是无法为师尊涤荡污秽,本就不配得到这桩道缘。
那轴摊开之后的画卷,猛然间变得大如一挂瀑布水幕,从天上垂落到地。
画上绘有五人挂像,正是当下得宝最多、福缘最厚的五人。
除了这幅水幕,山上某处,山后某处,只要是有人处,又有稍小水幕悬挂空中。
而白衣神女虽嗓音不大,实则话语响彻天地,秘境之内,人人听闻。
身上携带云上城沈震泽方寸物白玉笔管的年轻男修,目瞪口呆,他就在榜上,而且名次还不低,排在第二。一旁那个女子修士,喜忧参半。
垫底之人,是一个佩刀的年轻公子——狄元封。这脸色微白的俊俏公子哥瞠目结舌。
排在第四的,是一个站在宫观石碑前,双臂环胸、眼睛眯起的邋遢汉子。
第三人,是一个背着好像道袍做的包裹的高瘦道人。正是自称雷神宅谱牒仙师的孙道人。这会儿高瘦道人已经汗如雨下。
第一人,是当下正抱着竹子离地悬空的黑袍老人陈平安。
众人只见画卷之上,那家伙依旧不愿落地,伸出一手使劲挠头,然后对着那幅悬停在一旁空中的山水画卷,一脸真诚道:“弄啥呢,搞错了,真搞错了。”
白衣神女和两尊青衣神人已经消散。半旬之后,水幕还会出现一次。若是一旬到来,此地剩余人数多过五人,便会有天劫落地,将所有人打杀。
桓云发现自己埋藏在藻井那边的符箓已经崩碎。显然,此地山水神灵已经关闭了仙府出路。
白玉拱桥这边,鱼龙混杂的各路修士武夫,面面相觑。先前桓云好不容易帮着笼络起来的涣散人心,这会儿瞬间被打回原形,重归一盘散沙。
哪怕是六人,都不约而同地后撤,和身边人拉开了一段距离。唯独白璧与詹晴并肩而立,默默交流。
一时间天地寂静,落针可闻。
云上城那对年轻男女心情越来越沉重。
年轻女子问道:“师兄,桓老真人护得住我们吗?”
男子苦笑道:“兴许老真人不愿意杀我们,就已经仁至义尽了。”
女子花容失色。
男子无奈道:“桓云终究不是自家人,现在我们能够相信的,就只有许供奉了。”
片刻之后,两人一起琢磨困境,试图打破当下死局,可惜两人还是没能商议出一个所以然。
那个风尘仆仆赶来的龙门境供奉,他们两人真正的护道人,飘落在两人身侧,神色凝重,缓缓说道:“不如将那白玉笔管交给我,我来引开所有人的注意力。”
男子毫不犹豫就交出了那件方寸物,感激道:“有劳许供奉。”
老供奉将那白玉笔管小心翼翼收入袖中,一掠而去。
年轻女子一脸讶异,男子摇摇头,示意她莫要说话。
年轻女子虽说不如她师兄沉稳缜密,一直被城主沈震泽教训,但是她好歹知道此刻交出方寸物,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男子以心声说道:“如果刚才不交出去,我们现在已经是两具尸体了。半旬之后,如果我们和这个许供奉,都能够活到那一天,等着吧,方寸物就会物归原主。”
女子惨然道:“等到水幕消失,然后再被拿走?”
男子笑道:“不然?”
女子梨花带雨,男子为她轻轻擦拭眼泪,动作轻柔,没有说话。不是不想说点什么,而是无话可说。
后山那棵绿竹下,狄元封神色凝重,抬头瞥了眼,根本没找那黑袍老人麻烦的意图,打算躲得越远越好。
狄元封毫不犹豫飞奔下山,绕过了那座宫观。
陈平安滑下竹竿,路过宫观建筑的时候,发现黄师这边毫无动静,不知作何想。
孙道人摘下大小两只包裹,放在脚边。没敢丢了包裹就跑,担心被人乱拳打死老师傅,到时候自己还要百口莫辩。他一个观海境野修,真不够看的。
孙道人只能赌下一拨人见着了他,见好就收,只拿钱财不拿命。
这会儿,就算他真是婴儿山雷神宅的谱牒仙师,管用吗?有屁用。
陈平安看到这一幕后,心想这个老道人总算聪明了一回,没有丢了宝物撒腿跑路。
孙道人泪眼婆娑,可怜兮兮,望向那个站在墙头之上的陈道友,然后挥挥手:“走吧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陈平安点点头:“保重。”
只是离去之前,丢了三张符箓过去,全部都是隐匿身形的驮碑符。赠予杀伐符箓,意义不大了。
以心声告诉孙道人此符用处过后,陈平安亦是飞奔下山。
孙道人接住符箓后,再一抬头,墙头之上已经没了那个陈道友的踪迹,感慨万分道:“患难见真心啊。”
陈平安只希望孙道人舍了机缘宝物,能够暂时保住一条小命。在那之后,其实是有一线生机的。
当年在藕花福地也是差不多境地,厮杀得天昏地暗过后,那个臂圣程元山,一场架没打,活到了最后,如果不是没能按时登上城头,也许还会白白捞取一桩飞升到浩然天下的福缘。
至于最终能够活下五人,还有天大的福缘临头,被什么飞升境高人收为嫡传和记名弟子,陈平安根本不相信。
修行路上,机缘一物,由于与法宝挂钩,看似最诱人、最直观,好像谁得机缘越大,谁就越是修道坯子,可陈平安大致清楚,境界越高的得道之人,越看重弟子的根骨、资质、性情、机缘,缺一不可。
一个远古飞升境大修士收取弟子,尤其是嫡传,岂会只看后人在他山中得宝多寡。
此地处处隐藏杀机,若说先前求宝争机缘,好似修行路上人人皆野修,各有各的算盘,还算合情合理,所以陈平安无法确定此地风土正与不正,那么现在的格局,完全就是逼着所有人论心杀人,简直就是身旁之人皆可死的处境。坐镇此地的那个家伙,分明不是什么善茬,极有可能是故意蛊惑人心,让剩下四十多人,自相残杀,那人好坐收渔翁之利。加上之前孙道人宝塔铃骤然破碎的铺垫,陈平安甚至猜测此地幕后人说不得就是一头大妖,只是碍于某些老旧规矩,无法随心所欲行事。例如那一缕凌厉剑气的存在,极有可能就是一种束缚和掣肘。
陈平安突然想起当年在落魄山台阶上和崔瀺的那场对话。
对于崔瀺无比笃定的天下大势,当时陈平安便想要询问大骊国师,为何不将此事告诉某些人,或是直接昭告天下。只不过当时陈平安没有问出口,然后自己就有了答案。说了没人听,听了没人信。
陈平安没有离开孙道人所在的这片建筑太远。不过有了一番计较。
要不要立即以剑仙破开天幕?这是一个极有可能会决定生死的抉择。
装神弄鬼的那一幕出现之后,将那个隐藏在重重幕后的本地“老天爷”境界拔高了一层。当时陈平安能够成功逃离鬼蜮谷,是毫无征兆行事,令京观城高承有些措手不及,但是此地这人兴许已经开始死死盯住他陈平安了。
所以有个折中的想法,学那藕花福地的臂圣程元山,自己要一直躲到一旬后,到时候是福是祸,幕后人用心是好是坏,就都已经水落石出。是否需要出剑,就很清爽了。
黄师从拐角处走出,奇怪道:“你就这么在意孙道人的死活?如此担心我一拳打死这个所谓的雷神宅仙师?”
陈平安笑道:“你猜?”
黄师扯了扯嘴角:“不如你我联手退敌?”
陈平安问道:“就不怕我拖后腿?”
黄师心中越发狐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是什么境界?精通符箓的龙门境修士,还是一个金丹地仙?”
陈平安反问道:“你呢?”
黄师坦诚笑道:“还算凑合的金身境武夫,还有大仇未报,所以死不得。”
陈平安说道:“那你就把我当作一个金丹修士看待。嗯,还算凑合的金丹地仙。”
黄师思量片刻,说道:“先撤出这座山头,我们争取不被合力围杀,如何?这自然是最坏的局面,不过当下你我处境,想得坏一些,没有错。”
陈平安问道:“为何不学那孙道长,直接交出宝物?”
黄师讥笑道:“怎的,要赌那些谱牒仙师个个生了一副菩萨心肠,还是希冀着山泽野修们转了心性,要舍生忘死当好人?”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和黄师精诚合作,共渡难关。
黄师催促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们两个再耗下去,可就要多出一份凶险了。”
陈平安说道:“还是算了吧,怕你再偷偷给我一拳,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折腾。”
黄师摇摇头:“你肯定比我先死。”
说完之后,黄师后退数步,身形消失在拐角处。
陈平安这才重新贴上一张驮碑符,寻了一处僻静地方,穿上一件寻常青衫,三件法袍加上一件寻常青衫,略显臃肿,只不过入冬时分,山中更寒,穿得厚实一些也算合理。陈平安将脸上那张老人面皮更换为少年面容,又辅以朱敛的猿猴拳架形意,身形一垮,微微弯腰,个子便又矮了些许,又将身上两只斜挎包裹摘下,埋在地底,至于背后那把剑仙和腰间的养剑葫则一并摘下放入了方寸物当中。
到了这一刻,陈平安除了恨剑山的仿剑将来必须购买两把之外,便又想要多购置一件方寸物了。
接下来陈平安打算沿着山脚河水绕回前山,然后寻一个机会,去山脚白玉拱桥那边看看,不用着急赶路。
木秀出于林,与秀木归林中,是两个道理。
陈平安既然曾经在书简湖就能够和顾璨说这个道理,那么他自己自然只会更加得心应手。
选择和孙道人一起结伴游历,以及接下来的所作所为,都是在这个道理上出力气、下功夫。
崔东山曾经说过一番很有嚼头的言语。一线两端的道理,都捋顺掰碎了想明白了,好似双方打完架之后,最终落在了中间,那才是一点“真知”。不然道理就不是道理,一拿到肚子之外的人世间,就全是狗屁,呜呼哀哉。
当年大隋那趟两人结伴游历途中,其实崔东山说了很多这样的无心之语和玩笑话,只不过可能是崔东山言语之时,太过玩世不恭,吊儿郎当,陈平安就没怎么能听得进去。
事后想起,原来是学生在教先生道理。
一个高大老者沿着那座小天地的边境线缓缓散步。
一次次被剑气搅烂缥缈身形,一次次重新聚拢,一个不累,一个无所谓。
老人当然知道自己此局所设妙在何处。
每一份兴许连那些小家伙自己都捉摸不定的人心,在说死则死的紧要关头,以及有望获得仙人传承的大机缘之下,大祸大福,两两相依,那么人人的言行举止,都会延伸出种种意外和可能性,合纵连横,相互算计,敌友难分,隐忍蛰伏,奋起杀人,抱头鼠窜,恻隐之心,豪杰性情……光是先找到谁,先杀谁,怎么杀,就都是一碟碟滋味无穷的佐酒小菜。
如果不是这个小天地的规矩残余太多,其中一条更像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雷池,兴许他早就炼化了整座山水,而不是一次次逼近那处青山绿水,却又一直束手束脚。一旦被他真正坐镇小天地,估摸着也该修出一个天圆地方的道果了。不过这么多年的坎坎坷坷,颠沛流离,只能拣选一些境界低微的蝼蚁果腹,也不全是坏事,他借他人心思砥砺自己道心,一次次过后,受益匪浅,对于“求真”二字,越来越有心得。
这顿饱餐过后,就又得搬迁了,免得被那些北俱芦洲邻近宗门查出些蛛丝马迹。
中土神洲去不得,高人太多,最北边的皑皑洲是个不错的选择。
至于南边的宝瓶洲,先前听那些修士在外边山头闲聊,除非绕路,不然就需要经过北岳地界,那尊北岳正神,一旦跻身了玉璞境,就相当于一个仙人境修士了。对自己来说,会比较麻烦。尤其对方还是山神出身,自己更难以完全隐藏踪迹。总不能去给大骊宋氏当个小小供奉吧。如果知道消息更早,宝瓶洲新五岳山神尚未确定,去捞个山岳正神当当,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老人大概是实在厌烦了那缕剑气的纠缠不休,便退回茫茫白雾当中,盘腿而坐,身边有一只只折纸仙鹤萦绕盘旋。
进入这处遗址的入口,绘有四幅天王神像壁画的那座洞室,其实是别处破碎山头的遗物,被他炼山而成,堆砌在一起罢了。事实上,他所炼名山可不止这么一座,所以下一次,别处机缘现世,便是另外一副光景了。一旦有合适的蝼蚁修士入山,偶然撞破,他便会故意设置一道低劣禁制,让地仙修士提不起太大兴趣,至多是彩雀府孙清、水龙宗白璧这般,或是那桓云不过是为人护道。不是老人吃不下一两个在他腹中打滚的元婴,实在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所以墙上那些诗文字迹,皆是老人的手笔,用来对付自以为是的聪明人。
后来那五十余人,便是太笨,远远不如前三拨修士,他便干脆撤了所有禁制,使了一个小手段,结果有人争先,便人人争先。人心从来不让他意外。
第一拨人进入仙家洞府,抬头便见仙鹤盘旋,也是一招小小的妙手。世间修道之人,一个个喜欢疑神疑鬼,他不折腾出点花样来,要么蠢到无法上钩,要么怕死到不敢咬饵。说来可笑,若是入山之人,一个个浩然正气,谁也不杀谁,各拿各宝,他还真没辙,至多就是关闭大门,让那些修士一个个老死于此。凉亭对弈的两具尸骸,早年便是如此。不是真杀不成人,而是得不偿失。
一旦真身显露,那缕残留剑气就不会客气了,甚至可以循着痕迹,直接杀入茫茫白雾当中。老人在蛰伏千年之久的漫长岁月里,就吃过两次大苦头。何况仗着境界,以力杀人,如稚童以木捣烂蚁窝。老人最初在异乡故土做得多了,最终撞见了那个道观供奉之人,所以才会沦落至此。
山上诸多宫观殿阁、天材地宝、仙家秘籍,对于老人而言,已经意义不大,更多还是准备未来等到自己的境界在浩然天下任何一洲都足够自保,就开宗立派,到时候所有宝物机缘,便是自家宗门的底蕴所在。那些品相太差的,老人还真看不上眼,支离破碎之后,归于天地,化为灵气,亦无不可。此地灵气充沛,尤其是水运浓郁,可不是一开始就有的大千气象。
老人当下真正关注之人,不是那三个金丹地仙,而是其他三人。
一个是运气太好,所以运气便不好了。竟然莫名其妙就得了山巅道观的三分机缘,一尊破碎的木胎神像、仙家秘炼而成的碧绿琉璃瓦和水运蕴藉的地面青砖。
还有两人,一个是他破天荒动了收徒念头的,的的确确与山上道缘沾点边,若是真成了师徒,徒弟境界突飞猛进,一日千里,将来在外边奔波劳碌,和他这个师父里应外合,会让他更加省心省力。说不得元婴也随便吃,师父证道果,弟子拿那金丹、元婴和宝物,皆大欢喜,一起在浩然天下登顶。说不定有朝一日,还可以衣锦还乡,让那帮眼高于顶的臭牛鼻子老道大吃一惊。另一个则是最有意思的一个,所以也就成了必须死的一个,而且多半不用他动手。到时候反正已经杀到只剩下五人,再多杀几个,就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其实那些人若是能够精诚合作,摒弃成见,选择共同破局,再加上那一缕剑气的存在,他便要麻烦许多。他就只能“挺着肚子”开始远游,慢慢等着那些家伙一个个渐渐老死在这个肚里洞天中,一身道行,化作灵气,重归小天地。
只不过可能吗?绝无可能。哪怕对方如此相亲相爱,最终出现一个有望跻身玉璞境的元婴,真到了那种时刻,无非就是他付出一些代价,亲自出手将其打杀。
天地接壤,大劫临头。可不是他让那三个纸片神祇随口胡诌的玩笑话。
如果有谁能够获得那缕剑气的认可,才是最大的麻烦,天大的麻烦。
好在目前看来,并没有这种天命所归之人。
既然暂时闲来无事,老人便打开一本书页薄如蝉翼的书籍,内容以细微近乎不可见的蝇头小楷写就,其间还夹杂着一页页修士画像。除此之外,便是一部章回体小说了。每一章,便是一个修士在此地的经历和生死,事无巨细,皆有详细描绘,所有人在此地的言行,都有一字不差的确切记载,不过每个故事的篇幅,有长有短。看似谁都是主角,但是谁都会死。
这便是老人无数年来,在偷偷摸摸炼制名山大川之外,最重要的修行之道。
白雾茫茫,山水境内,纤毫毕见。这便是真正上乘的神人观山河。
如今的圣人坐镇小天地,可不是三教百家早年自己琢磨出来的门道,一样是学来的。
高大老人最想要去拜访的,不是什么三教圣人,而是那诸子百家当中小说家修士坐镇的白纸福地。肯定可以大道相互裨益,好一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座天下的读书人,说话就是讲究。
高大老人抬起头,望向青山之巅的道观方向,感慨良多。
遥想当年,他追随那人一起修道,山中人少,唯有书多,藏书极丰,他也算遍览群籍。
一次那人难得开口言语,询问看书看得如何了。
他答道,看道家典籍,生中有死,有点冷;看佛家经文,苦中有乐,有点热;看儒家经义,规规矩矩,有点烦。
那人便笑言,读进去了些许,远未读出来,人在深山中,见山不见人,还不算好。
只是不等他看书更多,便有了那场一剑递出、剑气如暴雨的惊天变故。
那一剑,真是至今想来,都会让人觉得背脊生凉,肝胆欲裂。
那人临终之前,为了破开天幕,将这座主人更换多次的小天地和自己一同送出家乡天下,其实已经无力约束自己更多,便只能与自己约法三章。
岁月悠悠,所谓的约法三章,已经不再是什么束缚,如今就只剩下那一缕剑气还在苦苦支撑。
随着这座天下的修道之人闯入此地,像那武夫黄师一样行事一个比一个肆无忌惮,一次次打碎木像,事后他又修修补补,重新拼凑起来,对那人仅剩的些许敬畏之心,便随之消磨殆尽。
老人随便瞥了眼远方,若是有人胆敢坏了他的这场观心局,比如胆敢以蛮力镇压众人,那就可以先死了。刚好拿来杀鸡儆猴,好让那些小崽子越发相信此地是某个远古飞升境修士的修道之地。
付出些代价,无非是消磨几十年光阴积攒下来的表面修为而已,对于他这种存在,光阴不值钱,砥砺道心,修行道法,才最值钱。
有机会这么做的,都没这么做。没本事这么做的,偏偏打肿脸充胖子,例如那个名叫詹晴的小侯爷,徒惹笑话,一步错步步错,注定是活不长久的,而且说不定会死得比较伤心伤肺。例如死在某个蝼蚁手上?或是干脆安排一二,让这个小家伙,死在他那个心爱的白姐姐手上?
白玉拱桥附近,已经没有打斗,变成了一场心境上更加凶险的乱战。
桓云老真人以符阵环绕周身。
白璧怀捧古琴散雪,十八枚压胜花钱亦是没有收起的意思。
一时间此地气机涟漪,紊乱至极。不过也正好隔绝了其他所有修士武夫的窥探。
六人站定之后,各有心声交流。
暂时来看,老真人桓云、彩雀府孙清、水龙宗白璧,是有机会和实力活到最后的人。
但是这三人,分明各有牵挂。孙清是武峮,以及那名弟子;白璧是詹晴;桓云需要为沈震泽的两个嫡传弟子护道。
师门传承,大道之上的未来道侣,自己的良知。所以这个局,对三人而言,都会是一个极其难熬的问心局,不输其余为活而活的任何人。
桓云不是没有想过联合所有人,一起对抗这个小天地的古怪规矩。但是太过涉险,很容易早早将自己置于死地。相信孙清与白璧更是如此。
有心无力,何况还未必有心。
白璧率先开口:“先找那五人。”
孙清微笑道:“找到了,又该怎么讲?”
白璧换了提议:“那个黑袍老人总得先找出来吧?”
孙清摇头道:“这种人,你以为找到了,便可以随便杀?到时候是你白璧身先士卒,还是咱们这个神通广大的小侯爷亲自出马?”
很快就有两人附议孙清。
詹晴苦笑不已。自己在第一场厮杀当中差点被众人除之而后快,谁都铆足了劲要杀他。结果一个言行滑稽的老东西,竟然谁都要心存忌惮,看样子,一时半会儿都不会对他展开围杀狩猎。
桓云犹豫了一下,提议道:“我们不杀人,只取宝,并且这些宝物谁都不拿,暂时就放在山顶道观那边。”
一个野修头目冷笑道:“这还不是脱裤子放屁?最后能够活下来的,就五个。给咱们手起刀落了,死了个痛快,还省去他们一份煎熬。”
另外一个年迈武夫,点头道:“早死晚死都是死,不如先解决掉一拨人,我们六人,半旬之内,每个人可以护住四五人,咋样?”
他们就是之前附议孙清的那两人。
詹晴说道:“五人太多。”
那野修啧啧道:“你与这自家婆娘,反正身边无人可用,就只剩下两个了,当然觉得多。按照小侯爷的想法,是不是留下两人性命,才刚刚好?”
詹晴抖了抖衣袖,无所谓道:“那你们继续聊,当我不存在。”
原本詹晴还想要提议,所有人先停战,一起针对那五人,再谈后续。看来是痴心妄想了。估摸着现在他詹晴无论说什么,都是白搭。
不谈那得宝最多的五人。目前活着的,还有四十二人。
白璧说道:“那就各留三人,但是事先说好,我和詹晴,可以再拉拢两人,护住他们性命。”
桓云没有说话,因为云上城就只来了三人。
他桓云,只是一位短暂的护道人,甚至不是那两个年轻孩子的传道人,更不是什么云上城修士。至于更多的他人生死,实在是顾不得了。
孙清虽然不愿意和这帮人掺和,但是她没有开口。她除外,只有武峮与自己弟子柳瑰宝,还多出一个名额。而少女柳瑰宝已经用言语心声祈求孙清救下一人,是一个她们在访山路上认识的陌路人。
一见钟情,不过如此。孙清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当年自己遇上那个年轻读书人,不也如此?师父自己尚且如此,就没资格跟弟子唠叨什么大道理。
不过突然有人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主动和孙清说道:“我知道你是彩雀府孙府主,我和楚兄弟都信不过小侯爷这拨人,不如咱们联手,先说服桓云老神仙,让他袖手旁观便是,我们先一起宰了詹晴他们。这伙人最是不守规矩,比野修的路子还野。宰了他们之后,孙府主你就是我们的领袖,最后我和楚兄弟,再和你们彩雀府,伺机杀掉桓云一方,如何?最后差不多是我们五人活下,岂不安稳?”
孙清皱眉不已。既不答应,也没拒绝。
那个武夫也不着急。
对他来说,老真人桓云道法是高,本该是最好的合作对象,可惜太扭捏,又是老好人,注定无法一起做大事。詹晴与那金丹境女修,皆是满肚子坏水烂肚肠的坏种,远远不如彩雀府孙清这般让人放心。而且被他认出身份的孙清,修为足够,两个随从的手段城府更是不差。至于那芙蕖国出身的白璧,先前她已经亮明身份,不过那又如何?水龙宗祖师堂嫡传,了不起啊?去他娘的大宗门谱牒仙师,要真有本事,怎的不一口气杀了我们所有人?
詹晴其实大致猜到了自己这一方的处境,越发悔青了肠子。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意识到什么叫真正的谱牒仙师,以及山泽野修行事风格的先天不足。而白姐姐显然是被他连累了。
只是让詹晴心情略好的一个结果,是马上就会死掉十八人。
反正他和白姐姐这边,不但不会再死人,反而可以多出两个临时的“供奉客卿”,队伍当中,每少一人,他和白姐姐就多出一分胜算。
与仙府山门相对的白玉拱桥一边水畔,一个肩头被高陵一道拳罡擦过的年轻人脸色惨白,失魂落魄坐在河水之畔。身上一件锦缎袍子被那道雄浑拳罡波及,早已松垮稀烂。
一个野修壮汉和他的道侣两人并肩坐在这个年轻人附近,壮汉掬水洗了把脸,吐出一口浊气,转头笑着劝慰道:“怀公子,不打紧,天无绝人之路,我觉得你吉人自有天相,跟着你这一路走来,不是都化险为夷了吗?要我看啊,这么大的福缘,该有你一份,咱们夫妇二人,跟着怀公子你分一杯羹就行。”
年轻人说着一口不算娴熟的北俱芦洲雅言,喃喃道:“先前那些小打小闹,不过是四五境的妖物作祟,如果不是认识了你们,估摸着也只会绕路,哪敢去厮杀一番。本来只是想着去书院游学,不承想会是这么个惨淡光景。会死的,我们都会死的。”
那妇人皱了皱眉头。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一天到晚只会说些晦气话。
先前可以忍,是因为这个别洲读书人言语之中透露出他与书院一位夫子有些浅淡渊源,可以勉强进入书院借书抄书。
一个才四境瓶颈的下五境修士,先前厮杀起来,倒是热血上头,先吃了北亭国小侯爷一记术法,竟还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事后又莽莽撞撞冲上去,差点一头撞到那高陵的拳罡当中,如果不是被一个少女一巴掌拍开,已经死无全尸了。不愧是读书人。
一个身材苗条的少女抹了把脸,一路走来,歪头朝地上吐出好几口血水,最后大大方方坐在年轻读书人身边,说道:“姓怀的,接下来你就跟着我,什么都别管。”
年轻人一脸茫然,低声问道:“还有厮杀不成?”
少女笑道:“你又要像先前在桥上,打算拼死都要救我?”
年轻人有些难为情,谁救谁都不好说。
少女摘下腰间酒壶,递过去:“喝点酒,壮壮胆子?”
年轻人摇摇头,脸色微红:“柳姑娘,我喝不来酒的。”
少女便自己喝起酒来,一抹嘴,抬头望向山顶,笑道:“怀潜,想说‘于礼不合’便直说。”
年轻人哑口无言。
少女正是彩雀府金丹境修士孙清最器重的嫡传弟子柳瑰宝。
彩雀府上上下下,连同武峮在内,都觉得少女会成为下一位府主,没有任何悬念。
少女年岁还小,虽说年龄瞧着要比犹然稚嫩的面相更大一些,但在山上修士当中,已经是当之无愧的修道天才,她如今已有了洞府境修为。而且在武峮率先向高陵出手之前,她两次开口,都直接决定了整个战局的形势走向,甚至可以说詹晴和白璧最记恨之人,就是这个境界不高的少女。
那个来自别洲远游求学的年轻读书人姓怀名潜,莫名其妙就卷入了这场灾厄当中。
柳瑰宝反正很中意他,尤其是使劲装着自己是一个老江湖,那份故作精明的痴傻,以及那些个装出来的机灵劲儿,真是憨得可爱。
兴许是柳瑰宝自己太早慧多智,对于这个境界修为不曾作伪的怀潜,反而瞧着就喜欢。就像师父说的,喜欢一个人若是要讲道理,理由多多,那就不是真正喜欢,赶紧换人喜欢去。
师父每次喝酒喝得醉醺醺,和她这个弟子吐露心扉,说那刘先生的种种事迹,然后无意间蹦出这种话的时候,落在柳瑰宝眼中,其实也很可爱的。
师父那边,又有了些定论。柳瑰宝觉得挺没劲的。
商量了该杀谁,现在就是在决定怎么杀,谁来杀了。聪明一点的人,应该可以察觉到征兆。
柳瑰宝转头望去,看来聪明的人还是少。
而师父那边六人,还在专心致志,忙着钩心斗角。
一个汉子独自一人坐在河边,手脚冰凉。他离着所有人都有些距离,没办法,孤家寡人一个,没死在前边的乱战当中,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汉子脚上穿着一双磨损厉害的靴子。
不知是谁率先以心声喊了一句,说那五人认可了小侯爷詹晴的提议,决定要杀光所有野修。谁都不太确定,但是谁都不敢不信。
片刻呆滞之后,人们三三两两开始或飞奔或御风,撤离白玉拱桥那边。
那个出声之人,显然没有柳瑰宝的那门独家秘术,又小觑了对岸六人的敏锐神识,所以立即就被盯上了。而且他应该是为了不露出太明显的马脚,便没有率先挪步,等到大半人作鸟兽散,他才刚要转身,结果高陵以脚尖挑起一把尖刀丢掷而出,他被直接穿透头颅,当场毙命。
詹晴刚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这种下三滥的栽赃嫁祸,真相如何,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他觉得自己这趟胸有成竹的寻宝玩乐,真是意外一个接着一个,这会儿都有些麻木了。
武峮神色落寞,只是隐藏得很好。
毙命之人,是一个小山头仙家的主心骨,是少数希冀着靠这处仙府遗址来为自己续命几年的年迈修士之一。于是武峮与这个心知必死的老修士做了一桩买卖。
武峮当然会信守承诺,以后彩雀府会暗中资助他的那个小山头,并且答应百年之内,连同老修士的关门弟子在内,栽培出至少三个中五境修士。这是老修士用身家性命换来的报酬。
对岸六人当中,不少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到底是谁暗中授意,或是那老修士自己得了失心疯,与北亭国侯府有旧怨,临死都要拉着小侯爷一起遭罪,已经全然不重要。
不过那么些人四散而逃,还是让六人有些无奈。
还能如何,分头追杀而已。相信高陵会是最为不遗余力的一个。因为这个金身境武夫,怒意最盛,杀气最重,早就憋了一肚子邪火。哪怕他受伤不轻,但是武夫体魄本就以坚韧见长,击杀三三两两的小股势力,依然手到擒来。
不过少女柳瑰宝和年轻书生怀潜就没有逃,武峮走到他们身边,开始帮他们清理伤势。
还有两拨人,战战兢兢,但是也没有挪步。分别是对岸那两个龙门境野修和武夫宗师的自家人。
逃散众人当中,那个恨不得多生出两条腿的野修汉子,渐渐与旁人拉开了距离,毕竟他谁都信不过,而且好像谁都能杀他。
先前用六枚雪花钱买来的那张昂贵雷符,在白玉拱桥那边厮杀时,还真等于救了他一命,只是现在他是真没有什么傍身绝技和宝物了。
突然他听到身后响起一个半生不熟的嗓音:“杀猪的?”
汉子悚然转头,脚步不停,见着了一个陌生人,试探性问道:“两个他娘的?”
那人笑着点头。汉子差点当场泪崩。好家伙,总算来了个同病相怜的兄弟。
汉子稍稍放缓脚步:“不会杀我吧?”
至于在这之前好像没有见着此人的身影,汉子已经没那么多心气去多想了。
那个不知为何变成了青衫少年面容的云上城集市包袱斋,摇头道:“杀你能挣钱吗?哪怕能挣钱,我能争得过那些大人物?”
汉子松了口气,不再言语。
两人一起埋头狂奔。
突然,前方有人瞥见了那片茫茫白雾,惊骇万分道:“难道这就走到头了?!”
白茫茫的边界云雾,如潮水般迅猛退去。山峦起伏,便如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渐渐露出了真容。这座仙家府邸的版图,迅速广阔起来。
桓云没有出手杀人的意思,说是先行一步,然后御风去了山上,寻找沈震泽的那两个嫡传弟子。
孙清也没有想出手杀人,不过让武峮三人一起往南边去看看。
白璧和詹晴让高陵只管放开手脚杀人,至于那个芙蕖国皇家供奉,则被白璧喊到了身边。高陵竟是直接摘掉了那副甘露甲,藏在袖中,挑了一把主人已死的长刀握在手中,飞奔离去。
白雾当中,高大老人已经收起那本书,站在原地,却和白雾一起身形倒滑出去,故而始终如蛟龙隐匿于云海当中。老人双手负后,微笑道:“若是地盘太小,怕你们死得太快,会少看许多场好戏。”
半旬过后,他还会有几条极有意思的新规矩,昭告众人。例如即刻起,杀人最多之人,可以成为最后五人当中的第二个仙府嫡传。
那你桓云、孙清,两个暂时还不愿大开杀戒的好心肠修士,要不要杀人?要不要一杀就杀个酣畅淋漓、百无禁忌?
老人转头望向一个早早躲在界线上、挖坑埋了自己的佩刀年轻人,说道:“顺便看看你小子,有无运气和那道缘,成为我的开山大弟子。”
那个芒鞋竹杖、白衣飘飘的狄元封,发现边界形势变幻之后,骂了一句娘,不得已,只好破土而出,都来不及抖搂满身尘土,继续撒腿狂奔向深山。
随后黄师突然停步,改变路线,来到土坑处蹲下身,拈起土壤,抬头望向远处一粒芥子大小的逝去身影,笑了笑。
杀那黑袍老人陈道友,兴许会有些风险,杀你五境武夫狄元封,可真不难。
山脚五人,各自吩咐下去,便一起登山,约好了一起在山巅碰头,然后共同寻找云上城男女修士之外的其余四人。先找到,再决定要不要杀。
深山老林当中,陈平安带着那个名叫金山的汉子一起逃命。
别处路线上,高陵出刀凌厉万分,只要被他追上,一刀下去,往往就是尸首分离的下场。
由于要照顾书生怀潜的脚力,武峮和柳瑰宝行走不快。
倒是那野修和武夫手底下的两拨人,已经主动聚拢起来,合力追杀那些落单的逃跑之人,十分起劲。
桓云让那两个束手待毙的年轻男女无须担忧性命,可以待在原地,也可以继续寻宝。然后桓云发现了那个躲藏起来的龙门境供奉,老真人却假装没有发现,继续御风登山。
山顶白玉广场上,道观废墟,那些碧绿琉璃瓦,以及蕴含水运精华的地面青砖,让水龙宗出身的白璧震撼不已。只是白璧同时又苦笑不已,这座金山银山,就在脚边,可她都不敢多拿,只是挖出了一块青砖,握在手中,默默汲取水运精华,填补大战之后的气府灵气亏空。
然后六人在桓云带领下,很快找到了那个十分识趣的孙道人。
关于孙道人性命留与不留,三对三,僵持不下。
孙道人瘫坐在地,认命了。
最后还是那个老武夫开了个玩笑,让孙道人随手丢出一枚神仙钱,看看正反,正则生,反则死。不过与此同时,老武夫和其余五人偷偷言语,若是这家伙敢以灵气驾驭神仙钱,他便要出手杀人了。
孙道人运气极好,不但没有抖搂小聪明,还将那枚从台阶上丢下滚落在地的神仙钱抛出了个正面。六人便让他自己主动将两只包裹送去山巅道观,然后就可以随便逛荡了。
孙道人眼神痴呆,甚至都忘了高兴。
白璧以心声说道:“那个得宝最多的黑袍老人,若是半旬过后,还在榜首,我们就算挖地三尺,也要先将其找出,合力杀之!”
这一次就连桓云和孙清都没有异议。
六人离去之后,孙道人背着那大小两只包裹,一边登山,一边抹眼泪。路过那棵绿竹的时候,竟是有些想念那位陈道友了。
陈平安在确定身后暂时无人后,便跃上了一棵参天古木的粗壮高枝上,远眺四方。
汉子金山根本就没敢上去,害怕无缘无故就挨了某人的一记攻伐术法。
陈平安低头望去,对金山说道:“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一直跟我待在一起,只会害了你。记得用好那两张隐匿符箓,张贴在身即可,寻一处觉得安稳的僻静地方,然后不要有太多走动。”
不等金山出言挽留,陈平安已经一掠而去,转瞬即逝。
金山神色仓皇,不承想从高处飘落下来五张符箓,竟是攻伐三符各一张,还有两张不知根脚的符箓。金山死死攥紧那五张符箓,蓦然号啕大哭起来,但是很快就止住了哭声,继续悄悄赶路。
陈平安在远处寻了一处视野开阔的山峰之巅,身上贴有驮碑符,寂然不动,环顾四周。
这趟访山寻宝,一波三折。还见到了不少认识的人,除了这个名叫金山的野修,还有那个帮着自己包袱斋开门大吉的老先生,还有一起在桃花渡茶肆喝过茶的彩雀府掌律祖师女修武峮。
其实他对他们的印象都不差,但是接下去就不好说了。因为早先是什么秉性品行,是什么身份修为,无论是世人眼中的好人还是坏人,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让旁人觉得奇怪,哪怕是被杀之人,可能都唯有悲愤、怨怼和仇恨,唯独没有太多的意外。
陈平安怔怔出神。为什么,人心如此经不起推敲?
可真正让陈平安感到别扭的,不是别人的人心,而是自己的。既然有此念想,便是自己也有此心思。
如今陈平安到了北俱芦洲之后,一直在修行,尤其是一直在默默修心,尝试着成为一个山上的修道之人。
陈平安突然想起了一句道家典籍上的言语。在那之后,某位著书立传的兵家圣贤,又具有自己独到见解的阐述和延伸。
两句话,都被陈平安以刻刀刻在了竹简之上。
后者是那句“舟中之人,尽为敌国”,是提醒世俗王朝的君王,国事重修德,山河之险,并非真正的屏障。
而道家那番话,只说字面意思,要更大一些,而且陈平安觉得当下连同自己在内,所有人的处境,便无比契合此说。
“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
陈平安忍不住去想,当下置身这座凶险万分的小天地,或是哪怕身处规矩庇护的浩然天下,是不是看似大有不同,其实又是本质相同?
舟壑潜移,谁也不知。陈平安突然有些明白,道家追求的清净境到底有多难得了。便如虚舟蹈虚,前无人后无人,左右亦无人,也无规矩束缚,也无因果纠缠。
陈平安轻轻叹息一声。有些学问,深究起来,一旦尚未真正知道,真是会让人倍觉孑然一身,四顾茫然。
陈平安开始呼吸吐纳,安安静静蓄势。一旦有了厮杀,率先找到自己的罪魁祸首,必然是那个符箓高人老先生。
半旬过后。
十八个必死之人,除了某个不起眼的孤零零野修汉子,都死了。
然后等到白衣神女与两尊青衣神人再次出现,开启那道山水大幕,便又死了不少人。因为那道宝诰,明明白白说了,杀人最多者,有望成为第二个嫡传。
所以六人当中的龙门境野修,与那个武夫宗师,各自对亲朋好友痛下杀手,毫不犹豫。本就是死,晚死于他人之手,还不如他们两人自己动手。
那一幕看得柳瑰宝满脸冰霜。
躲在武峮和少女身边的年轻书生哀叹一声:“为何都要如此暴虐行事啊?”
果然如那云上城年轻男修所料,在时辰即将到来之前,自家供奉便准时出现在他们两人身边,打晕了女子之后,再以定身之法将他禁锢,令他无法言语,也无法动弹,然后将那件方寸物放在他手心,老供奉这才退出屋舍,在不远处隐匿身形。至于先前所有机缘宝物,都暂时藏了起来。
但这都不是最让年轻男子寒心的地方,最让年轻男子寒心的是那个老真人桓云,在这个时辰从头到尾就没有出现。也可能其实出现在了某处,但是老真人选择了冷眼旁观。所以这个云上城年轻男修,依旧是榜上第二人。
榜上垫底之人,是这一次已经无所谓登不登榜的老真人桓云。
第四人是一个笑容灿烂的白衣公子哥,不过身上白衣血迹斑斑。他当下似乎置身于一座雅致书斋当中,斋室中有一只泛黄的葫芦大瓢,悬挂在墙壁上。此人还不忘面朝画卷伸手打招呼,笑眯眯道:“各位好走,都去死吧。”
然后他说道:“黄师,黄兄弟,是不是在外边给我当门神啊,辛苦辛苦,祝你长命百岁。”
榜上第三人是将自己藏在深山大坑当中的邋遢汉子黄师,他盘腿而坐,头顶还铺盖上了枝丫草木,再覆盖以泥土,不过山水画卷当中光明如昼。黄师瞥了眼画卷,竖起一根中指。不但如此,他还突然站起身,跳到坑外,似乎是一处洞府门口,有五彩云雾掩盖堵塞洞口,久久不散。
原来黄师一路追杀狄元封到这里,身负重伤的狄元封不但没死,反而逃入此地,等狄元封闯入洞府彩云迷雾当中后,黄师却死活破不开禁制。所以黄师打算坑害这个小王八蛋一把。至于被狄元封猜到此举,在黄师的意料之中。
为首之人,依旧是那个面容苍老的黑袍老人,他似乎躲藏在一处洞窟之中,在山水画卷上同样身形清晰。和先前相比,他还是背剑在身,仍是两个斜挎包裹,好像没有半点变化。黑袍老人望着那幅画卷,似乎有些恼羞成怒,沙哑开口道:“嘛呢嘛呢,没完没了了是吧?谁敢找我,老夫就杀谁,老夫一身剑术通神,发起狠来,连自己都要砍!”
山巅道观废墟那边,已经准备等死的孙道人看到这一幕后,哀叹一声。他这些天就战战兢兢在山顶待着,只走了一趟后山,可惜失望而归。
这半旬以来,陆陆续续有各色人等往山巅搬运天材地宝,所以在那道观废墟之外,又有一座小山了。
孙道人如今已经懒得多看一眼那座货真价实的宝山。全是祸害啊。
孙道人晃了晃那装有绿竹叶尖凝聚水珠的青瓷瓶,他喝得节省,犹有剩余。
先前硬着头皮散步去往那棵绿竹,结果发现一滴水珠都没剩下。孙道人便有些佩服那个陈道友了,一路过境,寸草不生啊。这么个山泽野修,真当了那啥谱牒仙师,那才是可惜喽。
少女柳瑰宝身边站着那个洪福齐天的年轻书生怀潜,两人站在山巅边缘的石栏杆旁边,怀潜已经是第二次注意那个黑袍老人,自言自语道:“就这个家伙,还算有点能耐。”
柳瑰宝耳尖,疑惑道:“什么意思?”
怀潜想了想,微笑道:“字面意思。”
柳瑰宝愣了一下:“怀潜,你是不是藏着事情?”
怀潜小心翼翼道:“有。家乡那边,有一桩家族长辈订下的娃娃亲,我这次其实是逃婚来的。”
柳瑰宝笑道:“那女子如何?”
怀潜无奈道:“就见过一面而已,印象模糊,只觉得她脾气还不错,不过是个练武的女子,比我更狠,为了逃婚,早早跑去了金甲洲。”
柳瑰宝哦了一声。
怀潜有些手足无措,视线游移不定:“柳姑娘,再跟你说一件事?”
柳瑰宝大笑道:“不用讲了,喜欢我呗。怕什么,我也喜欢你。”
怀潜哑口无言。
这些不会让柳瑰宝太过纠结的小事闲聊过后,柳瑰宝便开始思量接下来的格局走势。
脑子有些时候真比拳头要管用。那个北亭国小侯爷,就是脑子不够,拳头更不行。
怀潜在柳瑰宝聚精会神想事情的时候,看了眼她的侧脸,笑了笑,趴在栏杆上,望向远方。其实他想说的那件事情,是告诉柳瑰宝什么叫有缘无分。因为两人太过悬殊,门不当户不对,聊不到一块的,今天能聊,是他迁就她罢了。
双方相差太多了。修为是如此,谋划更是如此,至于家世,那就更不用说了。所以他其实一直在可怜这个傻姑娘。
关于此地机缘大小,他应该是心里最有数的那个人。是那缕剑气。他就是奔着这个来的。顺便一路玩闹,逗弄身边人。
不过那缕剑气,委实是一桩意外之喜。原本他都已经打算再走一趟北方,见一见那个大剑仙白裳再返回家乡。不出意外的话,这位北方第一剑仙,应该会出门迎接自己。
怀潜一想到家乡,便越发感到无聊。
半旬下来,一直看着这帮蝼蚁好似牵线傀儡,左摇右摆,其实看多了也会厌烦。
至于那个幕后人,既然会被那一缕剑气压制,境界又能高到哪里去?
哪怕不搬出自己的背景,也是可以和那幕后人好好商量的,他得到那缕剑气,对方少了千百年来的长久压胜克制,两全其美。
转头瞥了眼还在皱眉想事情的憨傻少女,怀潜趴在栏杆上,转头笑问道:“柳姑娘,想不想今天就当上彩雀府的府主呀?”
柳瑰宝一瞬间就倒掠出去:“你到底是谁?!”
怀潜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
他以心声说道:“来北俱芦洲之前,老祖宗就告诫我,你们这儿的剑仙不太讲理,特别喜欢打杀别洲天才,所以让我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
柳瑰宝眼神冷漠,心思急转,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跟师父孙清以心声涟漪交流。
怀潜叹了口气:“柳姑娘,你再这样,我们就做不成朋友了。”
这个年轻读书人模样的外乡人,抖了抖袖子,抬头望向空中:“不跟你们浪费光阴了。这点白纸符箓神祇的小把戏,看得我有些反胃。我得教一教这个乡下老天爷,当然还有那个桓老真人,什么叫真正的符箓了。”
只见他双手各有一物。其中一只手上是一枚金色兵家甲丸,正是品秩最高的香火神灵甲。这副甲胄,又是香火甲中屈指可数的古老之物。甲丸被怀潜披挂在身后,他将另外一只手中拈着的两张青色符箓轻轻随手丢出一张,微笑道:“缚以铁札送酆都,驱雷公,役雷电,须臾天地间。”
只见一尊身高两丈的金甲神祇凭空出现,浑身交织着耀眼的雪白雷光。当他双脚落地之时,山头震动,牵动整座山头的山水气运。
第二张符箓丢出后,一个白衣飘荡的佩剑男子悬停空中。只见他神色木讷,但是满身剑气激荡不已,萦绕四周的天地灵气皆化为乌有。
最后怀潜手心托起一只金色镂空小球,里边一道道剑光飞掠,风驰电掣,与小球撞击之后,溅起阵阵火花。
此次来到这座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便是想要凭借他自己的本事,让这个可以进阶的傀儡扈从能够多吃几把金丹剑修的本命飞剑,再借助几分北俱芦洲的剑道气运破开元婴瓶颈。
怀潜轻轻晃荡手心金色圆球,然后抛向那个中年男子:“慢慢吃。”
圆球没入那个剑修傀儡的窍穴当中。
那一缕巡狩此方天地无数年的剑气,竟是悬停静止下来,似乎在俯瞰着怀潜。
怀潜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会主动选中我的。”
然后怀潜望向天幕某处:“这么特殊的妖气,还喜欢炼山为食,我们浩然天下可没有这种畜生。”
天地寂静,所有人都傻眼了。
怀潜眯眼道:“和你商量一下,厮杀过后,我如果杀不掉你,你也拿我没辙,你就跟随我一起去中土神洲,保证你前程极好。”
云海低垂,一个高大老人坐在云海边缘,微笑道:“小娃儿好大的口气。”
老人大手一挥,一幅山水画卷铺天盖地,只要抬头,谁都可以看到。
既然对方这么有诚意,这个老人也打算拿出一份诚意来。
怀潜点了点头,微笑道:“没办法,我家老祖是中土神洲十人之一。”
事实上,龙虎山的一位黄紫贵人小天师,还有那皑皑洲的刘幽州,都是他很要好的朋友。
云海之上的老人,沉默下来。
怀潜继续道:“说句不好听的大实话,我就算伸长脖子,让你这头畜生动手,你敢杀我吗?”
怀潜加重语气,嗤笑道:“你敢吗?!”
老人依旧没有说话。
怀潜环顾四周:“这些废物,是你来杀,还是我来?若是你来动手,其中有几个,我要一起带走。”
在深山之中的陈平安,也被这一幕惊讶到了。
先前水幕一消失,陈平安就立即换上了少年面容,以及一身青衫。
这会儿觉得大开眼界。
还能这么折腾?
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
难道这就算是快意?
陈平安笑了笑。这种人,如果经历过和自己一样的境遇,哪怕对方境界再高一筹,都应该死了不少次。不过道理不能这么讲便是了。
有此言行,并且能够站在这里说这种话,自有其可取之处,以及某些不为人知的过人之处。只不过在当下,他陈平安只是看到了对方的其中一面。
换成陈平安是那人,肯定一样走不到对方今天这一步。可陈平安总觉得就对方这样的脾气,和这份不算多的隐忍城府,一旦运气不好的话,还真未必能够活着离开北俱芦洲。说到底,也就是暂时还没有遇上猿啼山剑仙嵇岳之流吧。
不过那人既然选择抛头露面,不再隐藏,定然是权衡利弊之后的结果。目前看来,不但有望活着离开,还可以带着那个高大老人,一起返回中土神洲。
不可否认,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了。不愧是从中土神洲来北俱芦洲专门杀剑修的。
陈平安还不至于无聊到咒他在北俱芦洲栽跟头。
条条大路,各自登山。左看右看,难免有高有低。
就像那曹慈,还跟他陈平安在武道一途的同一条道路上呢。他也无非是埋头追赶而已,难道还要扎草人,惦念着对方不得好死?
陈平安摸了摸下巴,觉得这会儿胡思乱想,不太应该,可似乎还挺有意思。
关于那个曹慈,在剑气长城城头上三场架打下来,陈平安唯一的遗憾,不是什么没有撂狠话,在陈老剑仙和那个女子武神跟前没面子之类有的没的,而是曹慈这家伙,怎么看怎么欠揍。长得那叫一个俊俏不说,好像永远气定神闲,永远目中无人,视线所及,唯有传说中的武道之巅。这其实挺气人的,暂时还打不过人家,就更气了。
慢慢来吧。
不过接下来的画面,才让陈平安感到头皮发麻。
只见那个原本吓得跌坐在地的孙道人竟然站起身,然后这个“孙道人”又摔倒在地,不过却多出了一个身形缥缈不定的孙道人,好似阴神出窍远游。
孙道人伸手一抓,将那试图挣扎逃离的残余剑气驾驭在手,轻轻握住。
云海上的高大老人见机不妙,哪怕根本不知道那个孙道人为何变得如此,只管翻卷云海遮掩身形,想要逃遁。
孙道人面无表情道:“小小妖物,也敢炼化此山,试图染指道观?”
孙道人瞥了眼那座道观废墟,似乎有些伤感,望向远处云海某处:“觉得到了这座浩然天下,便可以高枕无忧?欺负贫道这一脉香火凋零,提不起剑了?”
孙道人手心攥紧,竟是直接将那一缕剑气捏碎。然后双指并拢,轻轻向前一划,云海对半开,一粒芥子身形也随之被一分为二。
怀潜正想要开口言语,孙道人转头笑道:“什么玩意儿!年纪轻轻的,说这些个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若是有那本命灯芯留在祖师堂的,事后告诉你家老祖,来青冥天下找贫道报仇便是。”
怀潜正想要说话,报上自己老祖的姓名,孙道人又是双指划下,将那年轻书生当场斩杀,连同那元婴剑修傀儡,坠地之时也变作两片切割开来的符箓。
孙道人最后低头望向道观废墟。
山顶道观供奉之人,是他的师弟。和他皆是青冥天下剑仙一脉的中流砥柱。
可惜师弟天纵之才,登山快,死得也早。怨不得那座白玉京,只能怨他自己拖泥带水。害得他这个当师兄的,都没办法替他报仇。世间死法千万种,唯独自己求死这一种,最不用救。
远处山巅,陈平安已经将那些木像碎片全部取出。
孙道人笑了笑:“小家伙还是如此机敏啊,没浪费贫道这一愣神的工夫,算是自救了。”
孙道人伸手一抓,将那躲藏在深山洞室书斋中的狄元封,小侯爷詹晴,以及彩雀府少女柳瑰宝三人,一起抓到自己身前。
孙道人神色淡然道:“你们三人,可愿意追随贫道一起去往青冥天下?”
他在这座天下云游四方,所攒功德,足够带走三人。
在等待三个答案的时候,光阴流水似乎停滞。唯独孙道人抚须而笑,对远处那个年轻人说道:“陈道友,看在那三炷香的分上,破碎木像你就留着吧。”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孙道长,其实是六炷香。”
孙道人哈哈大笑,一挥袖子,仿佛是不知将什么物件聚拢又挥散:“陈道友,捡你的破烂便是,足够你那把剑吃饱喝足了。”
在数百里之外的山头之上,陈平安身前多出了一团破碎剑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