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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好人和小姑娘

      ·第三章·

    好人和小姑娘

    槐黄国是北地小国,不毛之地,朝野上下都穷,以至于君王都没办法派遣官员按时祭祀五岳神祇,所以就有了礼、户两部官员不上山的说法。

    可能是朝廷不够礼敬五岳山主的关系,加上地方祠庙稀疏,香火不盛,槐黄国市井乡野常有妖魔作祟,故而常有别国真人、高僧游历山水,救民于水火。只不过这些在地方上颇为吃香的高人,从来走不进槐黄国的真正权贵门庭,后来干脆就直接绕开京城,省得碰一鼻子灰。

    这天,槐黄国与南边银屏国接壤的边境关隘,有一名头戴斗笠的白衣书生递交了通关文牒,进了边城,游逛了一圈,在一处集市天桥,坐在竹箱上,啃着刚买来的葱油饼,与当地百姓和一些生意做得不大的行脚商贾一道,听那说书先生讲述一些神神怪怪的故事。说书先生已到古稀之年,不承想中气却足,扯开嗓门能震天响,正唾沫四溅,说那步摇郡先前出现了一只绝顶凶悍的大妖盘踞山头,一到夜晚就化作黑烟潜入郡城,专门掳掠黄花闺女,官府根本无法阻拦。一位郡守老爷邀请而来的老真人设坛作法,只见那原本月明星稀的夜空突然暴雨雷鸣,轰一下,就有一道雷电砸入了大妖隐匿瘴气横生的那处山头。事后有胆大樵夫循着动静入山一看,竟是一条粗如水井的大蛇给大雷活活劈死了,山坳当中骷髅遍地,应该都是那些不幸的女子,着实是可惜了。

    听者人人倒抽一口冷气,毛发直立,背脊发凉,那个身穿雪白长袍的游学书生亦是跟着旁人一惊一乍。

    叮叮咚咚,有听众上前带头给了赏钱,后边有人陆陆续续掏腰包,丢了些铜钱在大白碗里。说书先生瞥了眼碗里的收成,抚须一笑,够买两壶酒了。最后,说书先生又讲了玉笏郡亦有妖魔作怪,无法无天,只可惜此郡的太守老爷是个守财奴,既无人脉关系,又不愿重金聘请真人、仙师下山降妖,玉笏郡百姓实在可怜,被纠缠得鸡飞狗跳。所幸作祟妖魔虽然肆无忌惮,但是道行不高,远远不如那个被天雷劈杀的步摇郡蛇妖,不然真是人间惨事。

    老百姓喜欢的是热闹,便有汉子询问那玉笏郡妖魔到底是何方神圣,说书先生便娓娓道来,说郡城有白衣吊死鬼,喜好吓唬更夫,深夜敲人门扉,使得郡城夜间无人胆敢出门。荒冢狐兔也经常出没,还有妖冶妇人花枝招展勾引男子,汲取精元。又有一伙凶煞厉鬼赶跑了寺庙僧人,鸠占鹊巢。渡口一绿衣少女也会以河水为宅,兴风作浪。

    有人便不信,说银屏国与槐黄国一向安稳,已经好几百年不见精怪妖邪,怎的如今一股脑全冒出来,肯定是吃饱了撑着的家伙故意装神弄鬼骗人钱财。

    说书先生吹胡子瞪眼睛,说自己便亲眼见着了那步摇郡蛇妖尸体与那渡口绿衣水鬼的惨白面容。听众嗤笑不已,皆是不信。

    说书先生环视一圈,最后看着那个刚吃完葱油饼的白衣书生,伸手一指:“这位外乡远游的读书人定然见多识广,你们问问他,世间到底有无鬼魅精怪。读书人,哪怕你不曾亲眼见过,听说过的也作数嘛。”

    众人齐齐望向戴斗笠的年轻人,那人摇头道:“不曾见过,也不曾听过。”

    嘘声四起。说书先生一看不妙,赶忙收起大白碗念叨:“收摊了收摊了。”他娘的,读书人没一个好东西,不捧个钱场也就罢了,捧个人场都不会,一看就是个没半点希望金榜题名的。

    摊子一收,听众看客也就散去,说书先生狠狠瞪了眼那负笈游学的外乡书生。

    陈平安笑了笑,站起身,背好竹箱,剑仙、养剑葫和玉竹扇都在里头,他手中就只有那根青翠欲滴的行山杖。这一路行来,行山杖已经炼化完毕,他同时在袖子里藏了几张普通材质的黄纸符箓,都是阳气挑灯符、涤尘符和破障符这些《丹书真迹》上的寻常入门符箓。

    他走到说书先生身边:“老先生,我请你喝酒,要不要喝?”

    说书先生斜眼看他。这小子瞅着手无缚鸡之力,不像是什么打家劫舍的歹人,只是江湖路不好走,天晓得路上哪个瞧着水极浅的小水坑就要让人崴脚。所以哪怕实在嘴馋,说书先生也是强行咽了口唾沫,笑着拒绝道:“不用不用,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还要赶路,过关去往银屏国谋生,城中的客栈收钱如杀猪,露宿街头还要惹来麻烦,不如过了关去,睡在荒郊野岭,天不管地不管的。”

    陈平安惋惜道:“好吧,那我就不挽留老先生了,就当省了一壶碧山楼的蝇拂酒。”

    说书先生眼睛一亮,肚子里的酒虫儿开始造反,立即变了嘴脸,抬头看了眼天色,哈哈笑道:“看这天色为时尚早,不着急不着急,且让银屏国的孔方兄们再等片刻。公子盛情款待,我就不拒绝了,走,去碧山楼。这蝇拂酒我还未尝过呢,托公子的福,要好好喝上一壶。”

    陈平安点头笑道:“老先生不喊上徒弟一起?”

    说书先生悻悻然,转头一招手,将那个率先丢钱入碗的家伙喊来身边,低声道:“公子好眼力。”

    到了城中最大的酒楼,三人在殷勤伙计的带领下在二楼落座。

    陈平安要了一桌菜、三壶蝇拂酒。说书先生等三壶酒上桌,这才默默将陈平安放在自己弟子身边的那壶放在了自己眼前,微笑道:“方才忘了与公子说一声,我这徒弟不会喝酒,公子破费了,破费了啊。”

    陈平安恍然道:“我这就让店小二撤了多余的蝇拂酒,二两银子呢。”

    说书先生赶忙用手臂环住两壶酒:“公子别介啊,哪有好酒上桌还撤走的道理。”

    陈平安揭开泥封,给自己倒了一碗酒,笑问道:“老先生该不会是梦粱国人氏吧?”

    说书先生摇头道:“老夫来自最西边的青精国,自二十六岁起就开始当这说书先生,十数国走过大半,梦粱国去过一趟,好一处人间难再有的世外桃源。我想着,以后养老之地就选梦粱国了,反正家乡早已无亲无故,了无牵挂,若是徒弟争气,挣得着真金白银,等我闭眼后,倒是可以葬在家乡。”

    陈平安笑道:“那就只管喝酒。”

    他只看得出眼前这说书先生是一名三境练气士,但这就意味着老人要么真是云游四方的下五境修士,要么修为境界远远高出叶酣、范巍然这两位纸糊金丹。在这十数国版图上,除了两个幕后主使,叶酣和范巍然就已是当之无愧的“山巅”修士。

    先前有一天,十数国边境灵气涟漪震动不已,如春雷生发,使得陈平安心生感应,立即御剑升空。只见一条绵延极长的金色长线在大地上骤然显现,然后烧毁如灰烬,应该是其中一位大修士撤去了圈地为牢的神通禁制,多半是梦粱国那位得了随驾城异宝的幕后主使。至于另外一位暂时只知名叫夏真的大修士,至今不曾露面来找自己的麻烦,照理来说,这很不对劲。范巍然的宝峒仙境、叶酣的黄钺城,以及以双方势力为首的所有山头,极有可能都是此人饲养的笼中鸟、池中鱼,如此之大的折损,毫无动静,又有两种可能: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夏真如今就在某地等着自己,要么……就是姜尚真在随驾城现身之前已经偷偷收拾了烂摊子,夏真或者已死,或者侥幸脱险却元气大伤,无力再给予自己致命一击。

    如果眼前这位说书先生真是专程跑来见自己一面的梦粱国高人,陈平安懒得与他言语机锋捣糨糊,卷起袖子厮杀一场便是。

    说书先生笑道:“怎的,公子在梦粱国有熟人?是不共戴天的仇家,还是那牵肠挂肚的亲朋好友?若是后者,等我走完了银屏国,将来与傻徒弟一起游历梦粱国,可以帮公子捎话一二,就是……”他笑嘻嘻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捻动。

    陈平安摇头道:“无深仇无大怨,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仰慕一位梦粱国高人的通天手段,缜密无错,很想要诚心诚意请他喝一壶酒。反正如今大局已定,就像棋局复盘,这位高人当年先手,力极大,中盘沉稳,收官时又下了那么多妙手,竟然无人领会,帮着喝彩几声。就像老先生你说故事,若是全场寂静,鸦雀无声,即便最后得了一大碗铜钱,岂不还是一桩不小的憾事?”

    说书先生喝了口酒:“虽然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但是听上去是这么个理儿。那咱们就走一个?”

    陈平安拿起酒碗,与他碰了一下,各自饮下。

    不唯与意气相投之人痛饮醇酒才有滋味,刀光剑影之中,与蝇营狗苟、互视仇寇之辈钩心斗角,酒桌杯碗中杀气流转,亦是修行。

    至于这座北地小国如今的新鲜异象,妖魔骤然增多,也与灵气如洪,从外边倒灌流入十数国版图有关。没了那座震慑万物的雷池存在,它们自然雀跃,如惊蛰过后,蛇虫皆蠢蠢欲动,破土而出。

    只不过陈平安对于梦粱国高人与名为夏真的幕后修士暂时不打算撕破脸。金丹之上,元婴还好说,打不过还可以跑,可只要有一位玉璞境,都不用两人皆是,对于自己就是天大的麻烦。自己没有任何天时地利人和,对方真要不计代价击杀自己,就北俱芦洲修士的脾气,那是绝对不会有半点犹豫的。在这剑仙排外的北俱芦洲,有背景有靠山的外乡修士,暴毙的可不是只有一两个。不然的话,这些如潮水倒灌江河上游的灵气,陈平安心狠一点,大可以用那圣人玉牌收入囊中,只是会犯忌讳,说不定就要惹来一洲书院的反感和问责。

    两个幕后人,相较于夏真,陈平安更忌惮那个与梦粱国有牵连的大修士。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根本无须那人自己出手,不过是派遣了两名手下,就获得了那件随驾城重宝。到最后,如果不是自己在苍筠湖龙宫破阵而入,那名在梦粱峰练气士中故意当孙子的金身境武夫肯定还会继续隐藏下去。

    看到一个杜俞,就会大致知道鬼斧宫的状况;见着芍溪渠主和藻溪渠主,就会大致清楚苍筠湖的风土人情。见晏清而知宝峒仙境大概,见何露而知黄钺城作风,都是此理。当然会有误差,但是只要相处越久,看到的修士越多,距离事实和真相就越来越近,那个万一,就会随之越来越小。

    有些时候,还能够见一而知全貌,是说那随驾城城隍爷、范巍然和叶酣,因为他们都是一家之主,家风如何,往往由他们来决定。一个往上看,一个往下看,两者相加,如同一条脉络的首尾两端,一旦被人拎起两头,任你伏线千里,也难逃法眼。

    世道复杂,想要活得越来越轻松,要么被子蒙头,我只活我自己,吃苦享福都认命,要么就只能多看多想。后者却要劳心劳力,一山总比一山高,即便是坐镇小天地的各方圣人,只要哪天走出了自家小天地,一样束手束脚,寄人篱下,仍然需要放眼去看世间众多脉络、烦琐规矩。

    讲道理,未必有用;懂规矩,绝非坏事。

    湖君殷侯讲不讲理?可是人家却懂得去找出他人的规矩,抓住了陈平安的行事脉络,所以苍筠湖上,黑云密布笼罩辖境,陈平安就不敢杀他,怕一湖三河两渠皆洪水泛滥,殃及无辜百姓无数。龙宫之内,他半点不比叶酣、范巍然更少该死,可他主动承诺未来愿意庇护辖境苍生,修补山水气运,将功补过,所以陈平安的一拳一剑都没落在他头上。

    酒桌上,说书先生与他徒弟狼吞虎咽,大快朵颐,陈平安只是缓缓喝着碗中酒,始终没有动筷子。

    说书先生打了个饱嗝,笑呵呵道:“公子一筷子都不动,只是喝酒,是半点不饿?”

    陈平安笑道:“确实不饿,何况这顿饭菜,我觉得就该是老先生的。”

    说书先生无奈道:“公子言语怎的如秃驴说禅一般,教人摸不着头脑。”

    陈平安问道:“老先生何时过关去往银屏国?”

    说书先生笑道:“这就要走了,吃饱喝足。对了,我学了些相术,公子请我吃了这么一顿,不如替公子算一卦?公子放心,不收钱。”

    陈平安点头道:“那就有劳老先生。”

    说书先生从袖中摸出几枚先前得手的铜钱,随手往桌上一丢,捻须沉吟,沉默无语。

    陈平安也笑着不说话。

    说书先生轻轻以手指挪动桌上铜钱,皱眉道:“公子心善,是福缘深厚之人,但是也要切记,有福之人不落无福之地,老话从来不是空口无凭,听者莫做道头笼统语。我看公子此次北游槐黄国,处处可去,唯独前边百余里的髻鬟山去不得。于公子而言,那便是一处无福之地,去了未必有多大的凶险,可若真遇上了挡路邪祟,节外生枝,终究不美。”

    陈平安笑道:“好,那我就听老先生的,绕行髻鬟山。”

    说书先生抬头笑道:“公子真信?”

    陈平安笑道:“老人说老话,岂可不信,反正游历槐黄国,多走几步路又不算什么。”

    说书先生起身赞叹道:“那我就不叨扰公子了,先行离去,速速出关。算卦一事,泄露天机,总是令人忐忑。”

    陈平安点点头:“我将这壶酒喝完,也要绕路北上,不会去髻鬟山自找霉头。”

    说书先生带着木讷徒弟一起离开碧山楼,陈平安喝完了那壶本地特产的蝇拂酒,下楼去结账的时候,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摇头,给了足足二十两银子。原来那说书先生下楼的时候偷偷带走了两壶碧山楼镇店之宝——二十年陈酿,说是楼上坐着的朋友会帮他结账。陈平安也不太上心,因为此人身份已经不用多猜了,省去一桩心事,不用分心耽搁修行,多掏十几两银子还是很划算的。最后,陈平安真的就绕过了髻鬟山。那里多叠瀑,本是一处想要去浏览的山水形胜之地。

    髻鬟山一座供人歇脚的半山行亭中,一名腰间缠绕青玉带的年轻男子脸色铁青,身边是叶酣、范巍然与宝峒仙境的二祖。

    男子正是侥幸逃过一死的夏真,他怒吼道:“老东西,你为何坏我大事?!我都已经明确告诉你,已经寄信给中部那位大剑仙。此人是姜尚真的同伙,哪怕姜尚真躲在暗处,一样要心惊胆战,畏畏缩缩!你这次吓跑了鱼饵,一旦大剑仙动怒,你真当自己已经炼化了先天剑丸,跻身上五境?!你是蠢吗?我已经说过,那把半仙兵归你,我只求他身上其余物件,你还不满足?!非要我们双方都一无所获才开心?”

    远处一座山头,一位儒衫老者微微一笑,一个说书先生和神色木讷的青壮汉子出现在他身侧,然后身形重叠,变作一人。应该是阳神真身与阴神出窍一起远游的仙家手段。

    老者正是梦粱国国师,他笑道:“别用这些虚头巴脑的言语吓唬我,就那位大剑仙的脾气,便是收到了密信,也不屑如此行事。还钓鱼,你真当是我们在这十数国的小打小闹吗,需要如此费劲?”他双指掐住一把传信飞剑,轻轻将其崩碎,“更何况,那位大剑仙也未曾收到你的密信。”

    夏真脸色阴沉,蓦然怒极反笑:“你这是打算跟我结下死仇?!”

    老国师微笑道:“这十数国版图疆域如今灵气增长不少,是一处不好也不坏的地方。你我多年邻居,你是出了名的难缠,虽说如今伤及大道根本,可我依旧杀你不成,你杀我更难,咱俩比的就是谁先跻身上五境,所以我为何要眼睁睁看着你传信中部那位大剑仙的仙家府邸?万一大剑仙真恨极了姜尚真,舍得放低身价,对一位小剑修出手,到时候你傍上了这么一条大腿,给人家记住你这份情谊,我将来便是跻身了玉璞境,还怎么好意思跟你争抢这十数国地盘?夏真,可惜喽,你气急败坏,放缓了鲸吞边境灵气的速度,也要在这髻鬟山带着三条走狗足足耗费两旬光阴,精心布置的移山阵,到头来似乎没机会派上用场了?”

    夏真冷笑道:“你不是在吗?”

    老国师故作恍然:“也对,就是不知道我这小炼的剑丸坯子对上你的移山阵,谁的杀力更强、威力更大。你我之间,迟早有一场厮杀,提前了,倒也省事。如今可不是当年,你强我弱,风水轮流转,你连这点形势都看不清?”他笑着摇摇头,“不过真不是我瞧不起你,这符阵确实能伤了他,却未必能困住他。我这是帮你悬崖勒马,你不该如此好心当作驴肝肺,靠一封不知道会不会泥牛入海的密信就敢与姜尚真玩什么玉石俱焚的伎俩。这数百年间的消息,我是不如你灵通,可是以前的一些陈年旧事,我可比你知道更多。你若是将密信寄给北方那位大剑仙,我是不会拦截这把飞剑的。”

    老国师忍住笑意,眼神中满是讥讽和怜悯:“因为那是一位男剑仙,他心爱独女被姜尚真祸害,耽误了大道,杀姜尚真自然不遗余力。可你寄信的这位是女子啊,看来你是不太清楚她与姜尚真当年的恩怨情仇。她怨恨的可不是外界传闻那般痴心错付,而是痛恨此人移情别恋,到处拈花惹草。真要见了面,给姜尚真那张嘴瞎扯几句,灌了迷魂汤之后,搞不好还会反过来打赏你我一人一剑。所以说,你真算不得什么好的盟友,若是那年轻人道行高一些,与我们同是元婴,我说不得就要与他联手,将你打杀了事。至于现在,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也不与你拼杀消耗道行,你慢慢汲取灵气恢复便是,一步慢步步慢,按照我当年的推演之术,你的元婴瓶颈本就会比我晚上一甲子到来。现在看来,你其实还是道心不稳。到了你我这般境界,若是还处处以当年占尽便宜的野修风格行事,是要吃大苦头的。”

    夏真所立行亭顿时化作齑粉,叶酣、范巍然和宝峒仙境二祖都纷纷被迫掠出,御风悬停,一个个脸色惊慌。

    老国师视而不见:“你我好歹结盟共事一场,我在梦粱国隐姓埋名,虽说一开始是有所图谋,可是人间红尘历练一遭,确实裨益道心,所以能够处处压你一头,总是比你赚得更多,你真以为只是算计而已?非也,是我早于你抓住了元婴合道的一丝契机。姜尚真若真是那人好友,岂会故意留下后患,无非是看得比你我更远,算好了有今天这一遭罢了。你不怕?我是怕的,因为这是阳谋,我愿意自己入瓮坏你好事,为我未来开宗立派囊括十数国版图而出手。对你而言,自然是阴谋,一桩接一桩,次次竹篮打水一场空。我甚至猜测,这把被我截获的传信飞剑,是姜尚真故意留给我的。”

    夏真收敛那股气势,微笑道:“坏我大事,还要乱我心境,你这老贼真是打得一副好算盘。”

    老国师感慨道:“夏真,真真假假,好好坏坏,不管我初衷为何,按照先前约定,我不会刻意拦阻你汲取天地灵气,只不过我已经先行一步,不,应该是两步了。所以将来我破境跻身上五境之时,会再给你一个选择,是逃离此地继续当个居无定所的山泽野修,还是做我宗门的首席供奉,你我再无须为这点山水地盘做那不必要的大道之争。若是能够一门两玉璞,荣辱与共,休戚相关,你我皆是被人唾弃的野修出身,何尝不是北俱芦洲的一桩千古美谈?”

    夏真默不作声,仰头凝视着那位站在山巅的儒衫老者,最后笑问:“你是一开始就有这么大的胃口,想要拉拢我当你的宗门供奉?”

    老国师摇头道:“上五境之下,任你是世人所谓的陆地地仙,依旧人人随波逐流。我是得了功德异宝之后,如今心境趋于圆满,才有如此胸襟眼界,故而姜尚真将你打伤之后,才毫无痛打落水狗的念头,不然我既然截获了飞剑,岂会眼睁睁看着你在这髻鬟山盘桓不去?以伤换伤,也要斩草除根,哪个野修不会?”

    夏真双手按住那条陷入酣眠中的犄角青蛇,扯了扯嘴角:“那你有没有想过,我的传信飞剑不止一把,你截获那把只是障眼法,是我故意让你抓到手的?你不如算一算,姜尚真离开随驾城南返之时,与我出现在髻鬟山的时日,是不是我算好了他与北方剑仙有望一起现身。”

    老国师叹息一声:“言尽于此,你要赌就随你,反正你已经赌红了眼,多说无益。”

    夏真狞笑道:“对,我现在已经赌红了眼,你再在这里站着说话不腰疼,可别怪我拼着再次受伤也要让你慢些炼化剑丸!”

    老国师摆摆手:“罢了,就当我未来宗门少去一位玉璞境供奉。”

    夏真大袖一挥,厉色道:“老狗滚蛋,见你就烦!”

    老国师一笑置之,身形消散。

    夏真站在行亭废墟当中,如牢笼困兽,绕圈而走,然后双手挥动,髻鬟山在内的十数座大小山峰如山根被刀切一般悬空升起,山尖指地,倒立悬停,然后纷纷砸地,惊起遮天蔽日的灰尘。每一次山峰砸地的威势都已是介于金丹与元婴之间的惊人杀力,只可惜这搬山符阵是死物,耗时太久,而且挪不走。那个活该千刀万剐的年轻剑仙给老王八蛋打草惊蛇,不走入髻鬟山地界,气势恢宏的大手笔搬山阵就成了一个笑话和摆设,便被夏真拿来发泄满腔怒火。

    方圆千里之内都感到了一阵阵地牛翻背的惊人动静,看得叶酣三人心弦紧绷。

    夏真最后就要将脚下的这座髻鬟山一并拔断山根,驾驭到云海之中再高高砸落,只是突然皱了皱眉头。

    山脊道路上走下来两人,准确说是三人。

    一对道侣模样的男女并肩而立,有说有笑。女子腰间悬挂一把极其纤长的雪白长剑,手捧襁褓,眼神温柔,已经让夏真头皮发麻。至于那男子,更是让夏真背脊发凉。

    只听他抱怨道:“干吗呢干吗呢,吵到了我和郦姐姐的孩子,又要好一阵做鬼脸逗乐才能消停。”

    夏真这一次是真绝望了。那个被男人昵称为郦姐姐的女子如果真是自己猜测的那位,今天就是拼了命都别想逃走了。

    北俱芦洲中部有女剑仙名郦采,本命飞剑名雪花,佩剑名霜蛟,是未曾一起去往倒悬山、如今还留在北俱芦洲的剑仙之一,为表敬意,于是剑仙就成了大剑仙。

    听着很牵强,可是那份杀力是实打实的。每一位北俱芦洲的上五境剑仙都没有半点水分,玉璞境的修士,例如琼林宗那位,哪怕元婴剑修都不太稀罕去挑衅,打赢了都嫌弃丢人。可若是有新剑修跻身玉璞境,几乎都要与其他剑仙拼杀几场。死了,自然是运道不济,本事不高还敢当出头鸟,担不起剑仙头衔,死了拉倒;可若是能够不死,便有资格一起屹立于北俱芦洲大地之上。

    夏真一咬牙,面朝山路行礼道:“见过郦大剑仙,见过姜前辈。”

    姜尚真嬉皮笑脸:“哟,这会儿知道喊我前辈啦。”

    郦采皱眉道:“如果不是看你还算识趣,知道飞剑寄信通知我的分上,你这会儿已经死了。你这野修懂不懂礼数,顺序换一下。”

    夏真差点当场脑瓜子炸裂开来,颤声道:“见过姜前辈,见过郦大剑仙!”

    姜尚真拍了拍郦采的胳膊:“别这样,我是什么样的人,郦姐姐还不清楚?从来不介意这些虚礼的。”

    郦采冷哼道:“你的账等会儿再算。我可没答应去书简湖帮你抖威风。”

    姜尚真神色自若,弯下腰,掀起襁褓一角,柔声笑道:“小妮儿,你刚认的娘亲生气喽,快点长大,学会了说话后,好帮着爹求情。”

    郦采嘴角翘起又压下,可怜夏真都快要疯了。

    姜尚真转过头望向他:“你啊,像我当年,会打能跑,难能可贵,所以我才留你半条狗命,想着只要我见过了郦姐姐,携手南下的时候,你能够安生一点,我就不与你太多计较。没奈何你跑路本事有我当年一半,可是脑子嘛,就糨糊了。那梦粱国国师与你说了那么多实诚话,句句当你是他亲生儿子来说,你倒好,是半句都听不进去。我当年在你们北俱芦洲见多了一心求死,然后让我帮他们达成心愿的山上人,但是你这样变着花样求死的还真不常见。”

    夏真沉声道:“恳请姜前辈再给我一次机会,最后一次!”

    姜尚真笑道:“北方那位大剑仙是真给你偷偷勾引来了,只不过我们夫妻同心,共同御敌,好不容易才打退了去。中部那条大渎附近被劈砍出了巨大河床和一个大窟窿,如今应该都已经白白多出了一座大湖,你说好不好玩?真是难为他了,一位剑仙,就为了杀我,还要拗着性子藏头藏尾。亏得郦姐姐熟悉他的一身剑意,不然我不留条胳膊留条腿在你们北俱芦洲,那剑仙就该自己拿块豆腐撞死了。险之又险的那个险啊,你夏真真是不消停的主,算我怕你了,行不行?夏真夏大爷,算我求你了,中不中?”

    夏真再无任何犹豫,绝对无法善了!

    砰然一声,从真身当中变幻出成百上千的夏真,或御风或狂奔或遁地,纷纷逃散。只要能遁其一,就可以活!这等代价极大的秘法,即便会让自己伤上加伤,也总好过被两位上五境修士活活打得形神俱灭。

    姜尚真惊讶道:“上回可不是这样的跑路法子,好家伙,真不愧是这帮蝼蚁眼中的仙人,吓死我了。”

    郦采扯了扯嘴角,手心抵住佩剑的剑柄,轻轻一声颤鸣过后,剑未出鞘,髻鬟山的天地四面八方皆有一条条雪白剑气滚滚而来,或笔直或蜿蜒或飘荡。刹那之间,就天地寂静了。

    姜尚真伸出一手,抓住一颗金丹与一个米粒大小的小人儿,收入袖中乾坤小天地,再一抓,将地上那条萎靡不振的犄角青蛇一并收入袖中,懊恼道:“烦死了,又让老子挣钱得宝!”

    郦采瞪了他一眼,姜尚真朝她怀中那襁褓中的孩子轻轻喊了几声刚让郦采取的闺名,微笑道:“无妨无妨,就给这小妮儿当未来嫁妆了。”

    郦采瞧着那边三人有些碍眼,便不耐烦道:“这三只井底之蛙怎么说?”

    姜尚真斜眼看去,那三人已经在空中悬停跪地。

    夏真可是他们心中的山巅仙人,就这么眨眼工夫便身死道消了?

    姜尚真动作轻柔地拍了拍郦采的一只袖子:“不如就算了吧?当着咱们闺女的面儿呢……”言语之中,一枚柳叶瞬间接连穿过叶酣、范巍然两人眉心,最终没入姜尚真身体中,“反正小妮儿在睡觉,瞧不见。”

    两具金丹修士的尸体坠入髻鬟山的山脚,姜尚真看都不看一眼。

    就他们身上那点破烂家当,值得我弯腰伸手?

    只剩下宝峒仙境的二祖,一位龙门境修士,依旧身躯颤抖,伏地不起。

    两人开始御风南下。郦采见怪不怪,根本没有丝毫讶异。

    当年如果不是身边这个嘴花花的男人,自己早在金丹瓶颈那个关口就已经死了。

    那一次,姜尚真丢了半条命。这是他北俱芦洲之行寥寥无几的赔本买卖之一,但是她却至今都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做。

    他当年喜欢自己自然是真,但也只是与他喜欢其他漂亮女子一般而已,兴许稍稍多出一点半点,可绝对不该如此为她拼命才对。她这么多年来一直很想知道答案,甚至还专门跑了一趟桐叶洲。只是那次没能遇到姜尚真,玉圭宗老宗主荀渊说姜尚真去了云窟福地,暂时不会返回。老宗主还帮她骂了一通姜尚真,说这种负情薄幸的王八蛋就该死在云窟福地里边,她多瞧一眼都脏了眼睛……不过郦采也知道,老宗主还是向着姜尚真的。只是这次与姜尚真重逢后,她反而不想知道答案了。

    郦采转头望了一眼,问道:“你不去打声招呼?”

    姜尚真摇头道:“跟贺小凉实在是牵扯太多,加上你在我身边,我是外乡人,不怕麻烦,可你是这儿的修士,我总不能连累你。”

    郦采微微一笑,突然又皱眉问道:“那随驾城天劫,我看云海余韵,弱一些的元婴都是天大的麻烦事,到底是怎么挡下来的?”

    姜尚真笑道:“还能如何,拼命而已。心诚则灵,偶尔还是要信一信的。人算不如天算,地理不如天理,至理也。那个假扮梦粱国国师的,到底是抓到了一点皮毛。元婴境窥天,殊为不易,所以自然要比夏真前途远大。”

    郦采点点头,深以为然。

    姜尚真突然道:“听说你收了个极好的女弟子,如今还有望跻身下一届十人之列。”

    郦采脸色古怪起来,姜尚真翻白眼道:“担心我作甚,兔子不吃窝边草,一家山头只喜欢一个,这是我行走山上快如风、千年不倒稳如松的宗旨所在!”

    郦采脸若冰霜,追问:“那你问这个作甚?”

    姜尚真笑道:“我这不是怕她重蹈覆辙嘛,弟子学师父,喜欢上一个千金难换的好男儿。”

    郦采摇摇头:“我那弟子道心之坚定犹胜我当年,这辈子都不会喜欢谁的。好女怕缠郎这一套,在我弟子身上行不通。”

    姜尚真哈哈大笑道:“错了,我是怕她缠上我那好人兄弟。”

    郦采嗤笑不已,姜尚真嬉皮笑脸道:“郦姐姐,那咱们赌一赌,如果我输了,我便任凭发落;可若是郦姐姐你输了,就在书简湖当我新宗门的挂名供奉?”

    郦采点头道:“可以!”

    姜尚真神色古怪地道:“我这赌术赌运,郦姐姐当年是亲身领教过的,为何这次如此爽快?”

    郦采微笑道:“我那弟子需要闭关三十年,那个年轻人能在北俱芦洲逛荡三十年?”

    姜尚真伸手抓住她的袖子:“好姐姐,就饶了我这回吧?”

    郦采神色落寞,问道:“就不能只喜欢一人吗?”

    姜尚真微笑道:“等哪天郦姐姐比我高出一境再说。”

    郦采叹息一声,以心剑斩断些许涟漪,与姜尚真一起去往骸骨滩,乘坐披麻宗跨洲渡船去往东宝瓶洲。

    据说身边这个王八蛋要去大骊龙泉郡一个叫落魄山的地方,以元婴境周肥的身份求一个记名供奉的名头。听他的语气,好像还未必能够成事。

    郦采转头看了一眼沉静想事的姜尚真。笑起来与人言语,欠揍;不笑之时,便很认真。可惜这么一个人,据说他一辈子唯一无法释怀的女子竟然是山下的寻常女子,并且还从未染指,就只是目送她嫁人生子,红颜老去,白发苍苍,无灾无殃安详离世。

    郦采犹豫了一下:“姜尚真,如果你今天再遇上同样的女子,还会如此喜欢吗?”

    姜尚真摇头道:“自然不会了。”

    郦采有些疑惑不解,姜尚真缓缓道:“人生之初见,如山野见少女婀娜,登高见山河壮阔,仰头见仙人腾云,御风见日月悬空,与以后见多了类似画面,是绝然不同的风景。不一定是初见之人事一定有多美,但是那份感觉萦绕心扉,千百年再难忘记。”他又笑了,转过头,“就像当年我初次见到郦姐姐,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

    郦采羞恼道:“闭上你的狗嘴!”

    姜尚真柔声道:“娘子莫娇羞,夫君心乱矣。”

    槐黄国玉笏郡。

    郡城城门上贴了不少官府和有钱人家的告示,都是些请高人去往家中作法的内容,末尾大多是必有重金犒赏的言语,至于具体是多少银子,只字不提。

    陈平安在墙下仔细看遍那些告示,看样子,郡城内外是挺乱的。

    添置了一些干粮物件,陈平安当晚在客栈落脚,夜幕中,坐在屋脊上悄悄喝酒。

    果然,郡城深夜大街上有一抹雪白身影四处飞掠,吐着舌头,面容扭曲。她双脚离地,飘来荡去,不过一身煞气浅薄,只要是张贴有门神的家家户户,不管有无一点灵气孕育,她都不去。如今郡城更夫换了两个胆大包天的青壮男子,阳气旺盛,衙门还特意给他们一笔赏钱,每天可以买酒两壶。那白衣吊死女鬼几次想要靠近他们,都被那些无形阳气一撞而退,几次碰壁之后,她便悻悻然远去,到一些贫寒市井人家抓挠柴门院墙。一些睡意深沉的,鼾声如雷,是全然听不见外边的动静,只有一些睡眠浅的吓得瑟瑟发抖,惹来她咯咯而笑,越发瘆人。

    陈平安见那吊死鬼没有真正入室害人,也就当没看见,躺在屋檐上,跷起二郎腿,取出折扇轻轻晃动清风。

    脉络最怕拉长,两端看不真切,一旦上达碧落下及黄泉,又有那前世来生,高低、前后皆不定。更怕一条线上枝丫交错,岔出无数条细线,善恶模糊,相互交缠,一团乱麻。尤其是当一条线被拉长,无法再就事论事,那么看得越远,就会越吃力。

    就像那女鬼吓人扰民,任何修道之人将其打杀都不算错,积攒阴德也有理,可若是再稍稍看远些许,这玉笏郡城周边的凡夫俗子晓得了天地之间有鬼物,以后歹念一生,想要为恶之时,是不是要多掂量一下善恶有报、世道轮回这个说法?那女鬼游弋夜间,只要她未曾真正害人,到底该怎么算对错是非?又或者她当年为何上吊而死,执念不散、沦为鬼物,又是遭了什么冤屈?

    陈平安闭上眼睛,一觉睡到天明。

    如今修行,处处时时皆是,所以当下怎么游历,走的快慢,都无所谓了。

    这天清晨时分,陈平安出城的时候,看到一行四人大大咧咧揭下了一份官府榜文,看样子竟然是要直接去找那拨窃据寺庙鬼物的麻烦。

    陈平安有些疑惑。这四人两女两男,穿着都不算鲜亮,不是装穷,而是真不算有钱。年纪最大的是个二境武夫修为的中年男子,那少年应该是他的徒弟,勉强算是一个纯粹武夫。至于两名女子,瞧着应该是姐妹,也是刚刚涉足修道之路的练气士,气府蕴含的灵气淡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若说那位假扮说书先生的梦粱国大修士能够让陈平安看出三境练气士修为,却偏偏心生警惕,其实还是气象使然。眼前这四位男女,就真的只是道行浅薄了。对付那只在郡城中飘荡的白衣吊死鬼估计不难,但是城外寺庙明摆着是鬼物成群的声势,他们四人应该很难对付,没点压箱底的保命手段,在那寺庙给包了饺子都说不定。

    陈平安想了想,便没有直接出城,听他们四人自以为无人听闻的窃窃私语。

    一个两颊被冻出两坨红晕的少女说最好是能够向官府讨要些定金,再通过郡守的公文,去城隍庙和文武庙借几件香火熏陶的器物,这样胜算更大,金铎寺之行就可以更加稳妥了。

    少年有些埋怨为何不降服那些狐魅兔精,这种赏钱定然挣得轻松些,风险不大。那个身材修长、中人之姿的年长女子便解释说一旦被金铎寺鬼魅知道他们的行踪,只会严加戒备,就更难成功了。

    陈平安听他们交谈的口气很是郑重其事,并无半点轻松,不像汉子揭下榜文时那般英雄气概。他便离开郡城,去往相距三十里路的城外金铎寺。在离金铎寺还有七八里的一处路边行亭歇脚等待,行亭外就是依山的潺潺溪水。

    一直等到晌午时分,才等到那一行四人的身影。陈平安不等他们靠近,就开始向金铎寺行去。背着竹箱,手持行山杖,放缓脚步,好似文弱书生在吃力行路。

    四人很快就跟上了他,擦肩而过的时候,为首汉子手持一只大香筒,瞥了他一眼,很快就收回视线。看似憨厚木讷的少年咧嘴笑了笑,那个读书人也就跟他笑了笑,于是少年笑得更厉害了,哪怕已经转过头去,也没立即合拢嘴。

    年长女子皱了皱眉头,但是没有开口,她妹妹想要开口,却被她抓住了袖子,示意别多事。少女便作罢,但是走出去几步后仍是忍不住转头笑问道:“你这个读书人是去金铎寺烧香?你难道不知道整个玉笏郡百姓都不去了,你倒好,是为了抢头香不成?”

    读书人抹了把额头汗水,喘了口气,笑道:“我刚来玉笏郡,有朋友与金铎寺僧人相熟,说那里可以借宿读书,既清净,又不花银子。”

    少女正要说话,又被她姐掐了下胳膊,疼得她脸蛋皱起,转头低声道:“姐,这大白天大日头的,附近不会有鬼魅来刺探消息的。这读书人若是跟着去了金铎寺,到时候咱们与那些鬼物打起来,到底救还是不救?反正不救的话,便是杀了妖魔挣了银子,我良心上还是过不去。我要与他知会一声,要他莫要去白白送死了。读书哪里不好读,非要往鬼窟里闯。这家伙也真是的,就他这么糟糕的运气,一看就没金榜题名的好命。”

    她姐姐叹息一声,用手指重重弹了一下少女额头:“尽量少说话,拦下了读书人,你就不许再任性了,这趟金铎寺之行都得听我的!”

    少女欢天喜地,放慢了脚步,与那读书人并肩而行,第一句话就很有灵气了:“这位读书人,可曾婚配?你觉得我姐姐长得咋样?”

    负笈游学的外乡读书人笑道:“姑娘就莫要说笑了。”

    少女蓦然而笑:“逗你玩呢。”然后板起脸,“接下来就不是玩笑话了。那金铎寺现在很危险,有一大帮凶鬼‘横空出世’,在暮色中赶跑了僧人,连一位会些佛法的方丈都死在了当场,还死了好些逃跑不及的僧人和香客。它们占着寺庙,可是真会吃人的,所以你就别去了,如今寺中一个光头和尚也没有。真不是我吓唬你,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郡城打听打听,如果我骗你,你不过是白跑一趟,可如果我没骗你,你岂不是要枉死他乡?还怎么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读书人问道:“那你们怎么去烧香?”

    少女一跺脚道:“你就看不出我们是降妖除魔的能人异士?!”

    读书人愣了一下,大笑道:“世上哪来的妖魔鬼怪,姑娘莫诓我了。”

    前边女子和汉子对视一眼,都摇了摇头。少年更是扯了扯嘴角。

    少女有些急眼了:“我姐姐说你们读书人犯倔最难回头,你再这么不知轻重,我可就要一拳打晕你,然后将你丢在行亭了。可这也是有危险的,万一入夜时分,有那么一两只鬼魅逃窜出来,给它们闻着了人味儿,你还是要死的。你这读书读傻了的呆头鹅,赶紧走!”

    读书人傻乎乎道:“我这会儿饿坏了,囊中羞涩,真没法子走一趟郡城来回。我等下就在金铎寺外边看一眼,如果真没有半个香客僧人,我立即掉头。”

    少女哀叹道:“我姐说了,那些道行高深的鬼物可以运转神通,煞气遮天,黑云蔽日,到时候你还怎么跑?”

    她又朝前喊:“姐,我还是把这个呆头鹅先带回郡城吧,大不了我跑得快些,一定赶在天黑之前到达金铎寺。”

    她姐姐怒道:“时辰都是我们事先选好的,就是担心寺中鬼物能够白天现身,尽量多张贴一些符箓,一旦那拨恶煞凶鬼可以驾驭乌云笼罩寺庙,少了你,我们怎么办,你是想要事后帮我们三人收尸不成?之前那次风波你忘了?!”

    少女闷闷不乐,哦了一声,垂头丧气,对读书人道:“读书人,走吧,我们又不认识,不至于拿你寻乐子,故意骗你金铎寺鬼魅出没的。”

    但是那个读书人让她气得眼眶子泪花儿打转,竟然执意说一定要到金铎寺门口看一眼。她就要伸手给他一拳,他好心当作驴肝肺,可她总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他去涉险送死。

    不承想那个书呆子竟然向后退了一步:“姑娘可别动手打人啊,君子动口不动手,若是给你打晕了摔在行亭不管,到时候有人偷走了我的竹箱,你赔我钱?”

    少女转过身,快步跟上姐姐,抬手使劲抹了把脸庞。

    她觉得天底下怎么有这么昧良心的人,她都快要伤心死了。

    可是她又忍不住转头去看,那个家伙还真跟着。

    当她犹豫要不要来一记黑拳的时候,好家伙,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该笨的时候不笨,那人竟是站住了不往前走。她刚要骂他几句,已经给姐姐抓住胳膊:“别胡闹了!”

    少女低下头,陈平安会心一笑:看来是让一个好人失望了。

    他依旧缓缓跟在后边,双方距离越来越远。

    少女还想转头,她姐姐怒斥道:“非要害死我们你才开心对不对?你就不怕那人其实是恶煞帮凶的伥鬼?”

    少女终于不再转身,低头走路,一脚一个小石子。

    她姐姐哀叹一声:“你这性子,迟早要吃大亏的。好心恶报的事情,我们这一路见的还少吗?”

    少女哦了一声,不反驳。

    远处,陈平安百无聊赖,将一颗颗石子以行山杖拨回原来位置,微笑道:“真是这样吗?”

    临近金铎寺,少女偷偷转头,山路迂回一弯又一弯,已经见不着那个读书人的身影了。

    四人再前行一里路,视野豁然开朗,年长女子神色凝重,道:“到了。”

    汉子点点头。

    只见金铎寺内淡淡的煞气流转不定,只是极为稀薄,风吹即散。女子疑惑道:“似乎不太对劲,昨夜我们远眺寺庙,阴煞之气不该如此少。”

    汉子思量片刻,说道:“这是好事,兴许真是大日当空,逼得那些污秽鬼物只能遁地不出,正好让我们师徒张贴符箓、撒糯米、倒狗血,由你们布下阵法。到了黄昏时分,天有余晖,再以雷霆手段将它们从地底打出来,这群阴物没了天时地利,我们便稳妥了。”

    年长女子点点头,转头对跃跃欲试的妹妹说道:“打起精神来,别掉以轻心,阴物的鬼蜮手段层出不穷,这金铎寺真要是一处诱敌深入的陷阱,我们要吃不了兜着走。”

    少女眼神熠熠发光:“姐,你放心吧。”

    到了金铎寺大门口,少女身形矫健,掠上墙头,迅猛丢掷出一张以昂贵金粉写就的黄纸符箓,刚好贴在大殿门楣上。符箓竟是半点没有燃烧的迹象,片刻之后,她转头说道:“前殿暂无鬼物,宋大叔可以放心在寺门上贴符,进入后只管绕墙撒米。”

    然后姐妹二人兔起鹘落,率先进入寺庙,在墙头、廊柱各处张贴寻常的黄纸符箓,唯有一些类似大殿门上、匾额的重要地方才张贴金粉研磨作朱墨的珍稀符箓。

    师徒二人更是在寺外便随手丢了香筒,分别摘下包裹,取出一只只装有沉甸甸陈年糯米的棉布袋子,以及几只装有黑狗血的牛皮水囊,从前殿开始熟门熟路地布阵。

    一直到这座占地广袤的寺庙最后,四人碰头,都安然无恙。唯独一座大门紧闭的偏殿内,少女说煞气很重,所以他们合力在门窗、屋脊翘檐张贴了数十张黄纸符箓。屋顶由年轻女子亲自贴符,然后少女开始将瓦片一块块掀去,任由阳光洒入,里边传来一阵哀嚎声,以及黑雾被阳光灼烧为灰烬的滋滋声响。

    四人最后落在偏殿门口,相视一笑。

    年长女子手持一条当年倾家荡产才买来的缚妖索,值四十枚雪花钱!

    她妹妹更加古怪,先念念有词,蹲在地上,掏出一只绣袋,打开绳结后,那些模样各异的古老铜钱便自行滚动四散。

    至于师徒二人,赤手空拳。不过汉子挂了一圈飞镖在腰间,刻有符箓篆文,显然不是江湖武夫的世俗兵器。

    女子和汉子相视一笑。看来寺中邪祟的道行不如他们预期的那么高深,而且十分畏惧阳光。不出意外的话,金铎寺根本没有数十只凶煞聚集,只是玉笏郡的百姓太过畏惧,以讹传讹,才有了他们挣大钱的机会。

    真是撞了大运,说是鸿运当头都不过分了!

    先前在郡守衙署跟那个抠抠搜搜的官老爷一番讨价还价,连哄带骗再吓唬,这才得了官府出钱白银五千两的承诺。若只是这点银子,哪怕他们历经千辛万苦镇压了金铎寺中盘踞不去的鬼物也绝对不划算,万一有个伤亡就更是不值。但是除了衙署悬赏之外,还有大头收入,便是太守答应下来的另外一笔,是城中富贵香客愿意凑钱添补的三万两银子。如此一来,就很值得冒险走一趟了,不承想白捡了一个大漏。

    汉子心中大喜,环顾四周,志得意满。只要收拾了偏殿内的鬼物,就可以打道回府,向衙署讨要那三万五千两白银,到时候按照事先说好的三七分,他们师徒二人也能得一万两出头。果然,今天是一个适宜斩妖除魔的黄道吉日!

    接下来,双方开始真正出手。围绕着偏殿的铜钱一枚枚竖立起来,当少女双指并拢,默念口诀之后,它们瞬间钻地。少女脸色微白,望向自己姐姐。

    年长女子点点头,对那汉子轻声说道:“我与妹妹等下先去屋顶上试试鬼物的深浅,若是它们被逼出来,你们就立即出手,千万别让它们逃往寺庙别处地下。若是它们躲藏不出,趁着日头还大,你们干脆就拆了偏殿。我妹妹的铜钱可以在地底下画地为牢,但是支撑不了太久,所以到时候出手一定要快。”

    汉子点头:“放心吧。”

    姐妹二人再次去往偏殿屋顶,往里边丢掷黄纸符箓,偶尔夹杂有一张金粉篆文图案的珍贵符箓。那少年也取出了一面铜镜,镜面倾斜,照向偏殿窗户各地。

    陈平安其实就坐在不远处的屋顶上,只是他身上贴有一张鬼斧宫秘传驮碑符,以四人的修为,自然看不见。

    接下来,就是一场“荡气回肠”的厮杀。

    黑烟滚滚冲天,似乎逃离偏殿牢笼后仍是肆虐无忌,当那些被缚妖索、符箓和铜镜打散的黑雾飘开之后,竟是变成了一处类似鬼打墙的地界,四人深陷其中,哪怕少女竭力驾驭一张张符箓,仍是只能变作一条条纤细火龙,无法破开遮天蔽日的黑雾墙壁,让阳光透过其中。场面顿时险象环生,姐妹、师徒各自背对背,已经身上带伤。少女为了救持镜少年,还被一道黑烟撞在后背,口吐鲜血,仍是竭力挣扎起身,继续拿出一摞她一笔一笔画出的黄纸符箓,掐诀丢符,最终变成一条符箓火龙,不惜耗竭自身灵气也要围护住四人。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一拍额头,无奈道:“就你们这点本事,还敢来金铎寺降妖除魔,这还是我已经帮你们打杀了十之八九的凶物啊。”

    他微微一笑,轻轻打了个响指。那股先前没了某种禁制压胜的黑烟顿时运转凝滞,落地变作一只身高丈余的凶鬼,加上大日曝晒,总算被那四人险象环生地打杀了。

    少女弯着腰,抹去嘴角和鼻子的鲜血,灿烂笑道:“姐,这次我没拖后腿吧?!”

    劫后余生的年长女子红着眼睛,快步走到她身边,搀扶着已经站不稳的妹妹,瞪眼道:“逞什么英雄,少说话,好好养伤。”

    少年看着手中已经破碎不堪的古镜,然后瞥了眼身边气喘如牛的师父。后者愣了一下,看到少年眼中的狠厉之色,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

    汉子环顾四周,大笑道:“熙宁姑娘、荃丫头,如今天地清明,一看就是妖魔尽除了,不如咱们今天就在寺庙休养一天,明日再去郡城?”

    名叫熙宁的年长女子皱了皱眉头:“虽说金铎寺确实已经没了煞气,可毕竟凶鬼盘踞已久,万一有漏网之鱼,我与妹妹已经用完符箓,无力再战,还是速速返回郡城为妙。”

    少年摇头道:“熙宁姐姐,我们若是去得早了,郡城太守肯定要误以为我们降妖太过简单,真要遇上一个不要脸的,五千两白银还好说,白纸黑字的,我们多半还能拿走,可是剩下的三万两银子就难说了。咱们啊,今天非但不能走,反而还要多拆掉一些寺庙墙头,回头才能拿到足额的赏钱,并且更要故意告诉那太守,此地凶煞厉鬼还走脱了一两只,我们拿了钱之后,要再加五千两,才能做到除恶务尽。”

    荃丫头翻了个白眼,又赶紧捂嘴转过头。又吐血了,有些丢人啊。

    熙宁思量一番,点头笑道:“那就这样,明天再回郡城,咱们先在寺中待一晚上,刚好我妹妹要好好休息。”

    就在此时,从前殿侧道那边跑来一个惊慌失措的白衣读书人:“寺庙前殿地上怎的有那么多白骨,为何一个僧人都瞧不见……难道真有妖魔作祟……”

    荃丫头现在贼烦他,只是瞧见他还活蹦乱跳的,便又有些安心。

    之后师徒二人去收起剩余的符箓,并将那些陈年糯米装回袋子,以后还用得着。

    熙宁拣选了一处寺庙供有钱香客居住抄经的僻静厢房后继续去巡视各地,免得还有一些意外。荃丫头盘腿坐在廊道上,开始呼吸吐纳。那个胆小鬼书生一定要跟着她们,摘了竹箱,就坐在台阶上当门神。

    黄昏中,熙宁搜刮了一些瞧着还比较值钱的善本经书等物件,装在一只大包裹里边背了回来。

    荃丫头睁开眼睛,对那个读书人的背影笑道:“这可马上就到晚上了,很快就会有凶鬼闹哄哄出现,你还不跑?”

    读书人转头对她微笑道:“书上说,人怕鬼,鬼更怕人心。可我觉得姑娘你是好人,所以还是留在你身边不走更好些。”

    荃丫头使劲想了想,扬起拳头:“你到底是夸我还是骂我?你再这样混账,小心我打你啊!”

    读书人举起双手:“君子动口不动手。”

    荃丫头嘿了一声,玩心四起:“我可不是君子,是女子。来,让本姑娘赏你一拳,将你打得聪明一些,说不得就能金榜题名了!”

    那人还真是个读傻了的书呆子,竟然笑道:“我瞅姑娘行事光明磊落,宅心仁厚,不比君子差了。”

    熙宁面有不悦:“既然公子是位以君子自称的读书人,就该知道些男女大防的礼数,为何还死皮赖脸待在这里,合适吗?”

    荃丫头觉得读书人又变聪明了一些,只听他说道:“我又不是君子,就是个穷书生,金铎寺真有鬼,我总不能跑出去送死,还是待在这里好。”

    熙宁厉色道:“滚!”

    荃丫头正要说话,却被姐姐瞪眼吓住。

    读书人只好战战兢兢抱着竹箱走出院子,多半是在墙根面壁思过去了?

    荃丫头轻声道:“姐,这么凶干什么,就是个书呆子。”

    熙宁皱眉道:“你如今需要养伤,不能出任何纰漏。此人出现在烧香道路上就已有古怪,跟着我们进入金铎寺更是不同寻常。如果不是他先于我们走在这条路上,别说是拿话赶人,我对他出手都不会含糊。”她放柔语气,“好了,你继续休息。”

    荃丫头点点头,只是依旧斜瞥院门。

    熙宁气笑道:“都已经没鬼魅了,就咱们五个大活人,他不过就是在外边提心吊胆睡一宿。你不担心自己的亲姐,也不担心与咱们并肩作战的师徒二人,偏偏担心他一个外人作甚?怎么,见他是个读书人就动心了?我与你说过,天底下就数这读书人最不靠谱……”

    荃丫头哀求道:“好啦好啦,我这就修行,好好修行!”

    夜幕沉沉,她坐在廊道上静心吐纳,心神沉浸。

    熙宁就坐在台阶上微微休憩,不敢睡死过去,毕竟是在金铎寺。

    骤然之间,一把把飞镖从院门处破空而至,一个熟悉身影不断向前大踏步走来。

    熙宁虽然惊恐,仍是大袖翻摇,将那些凌厉飞镖纷纷打散。

    一把尖刀直直朝荃丫头脖颈处丢掷而出,势大力沉,是蹲在墙头的少年出的手。

    熙宁任由一枚飞镖钉入自己肩头,一掠而去,用手抓住那把距离妹妹脖子只差两寸的尖刀,但是那身为纯粹武夫的汉子已经一步来到她身侧,一拳砸在她太阳穴上,打得她撞破墙壁和大半窗户,撞入厢房当中,吐血不止,挣扎了几次都没能起身。

    少年轻轻跃下墙头,坏笑道:“师父,荃丫头能不能先别杀啊,最好熙宁姐姐也别打死了,废掉她们的手脚就行啦。”

    汉子一掌拍向荃丫头,摇头道:“这小丫头更棘手,师父帮你留着她姐姐便是。”

    少年哈哈大笑道:“财色双收!”

    汉子猛然转头,一手掐住少女脖子,望向院门口。少年也迅速来到他身旁。

    院门口探出一颗脑袋,怯生生道:“佛门清净地,你们做这些勾当不太好吧?”

    脸色铁青的少女嘴唇微动,似乎是想要提醒那个呆头鹅赶紧跑。

    那人似乎也瞧见了少女的模样,愣了一下:“这位好人小姑娘,是要我救你?放心吧,我这个人最是侠义心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实不相瞒,我其实积攒了一肚子的浩然正气,千里快哉……”

    荃丫头竭力想要摇头,有泪水滑落脸颊。小姑娘两坨腮红,很可爱的。

    那人眼神缓缓眯起,不再有那种痴傻蠢笨的神色,光明正大地现身,抬起一手,打了个响指:“出来吧,有些阳间人就该被阴间鬼吃了果腹。”

    只见那个废物书生的身后畏畏缩缩地走出一只身高一丈多的凶鬼,戾气之重,远胜先前那只。

    汉子第一时间松开了少女的脖子:“公子其实是此处鬼王吧。都是误会,我们师徒其实无心冒犯贵地,都是这两位修道之人贪图功德和赏钱……”

    厉鬼化作一团滚滚黑烟,瞬间将汉子包裹其中,顿时响起血肉撕裂、骨骼炸裂以及他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少年竟是这都没有被吓破胆,还有气力脚尖一点,跃上墙头,迅速远去。

    厉鬼似乎得了敕令,放开那个已经毙命的男子,掠出院墙追杀而去,很快就响起如出一辙的惨烈动静。然后一道剑光从天而降,外边那只鬼物哀嚎一声,响彻天地,估摸着郡城都能听到,肯定要吓到无数百姓,只是很快便天地寂静无声。

    荃丫头目瞪口呆,痴痴问道:“你是鬼王?”

    读书人笑了笑,坐在台阶上,反问道:“你说呢?”

    荃丫头突然说道:“先别吃我啊,我先去看看我姐。”

    读书人点头道:“好嘞。”

    少女想要瞪他一眼,只是一想到他极有可能是金铎寺鬼王,便赶紧去看自己姐姐,搀扶着姐姐走出屋子。

    熙宁苦笑无言,束手待毙。先前外边的动静,她听得一清二楚。

    荃丫头看着地上那摊血肉,脸色复杂,眼神黯然。

    怎么会这样?没死在鬼物手上,竟然差点死在了与她们一起游历了大半个槐黄国的这对师徒手上。他们平时瞧着挺好的啊。

    当她们走出屋子后,那个白衣读书人已经站起身走向院子,只是转头对小姑娘说道:“回头你姐姐肯定会更加语气笃定地对你说天底下总是这样多坏人。小姑娘,你不用感到失望,世间人事不是从来如此。不管你看过多少,遇到多少,希望你记住,你还是对的。”他取出一顶斗笠戴在头上,“你瞧,好人好报,恶人恶报,至少在今夜是真的。”

    读书人走出院子后,突然身体后仰,笑容灿烂道:“小姑娘,你好看极了,以后一定可以找到如意郎君。”

    荃丫头啼笑皆非,抹了把脸上泪水:“讨厌!”她突然想起那道金光,眼神熠熠,“你其实是一位剑仙,对不对?”

    陈平安缓缓站直,微笑道:“我是一名读书读傻了的剑客。”

    那之后,他便化作一道白虹,往北方而去。

    槐黄国以北是宝相国,佛法昌盛,寺庙如林。

    陈平安在边境关隘加盖了通关文牒,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翻一翻。手头这关牒是新的,魏檗的手笔,以前那份已经被盖得密密麻麻,如今留在了竹楼。

    陈平安依旧头戴斗笠身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跋山涉水,独自一人寻幽探险,偶尔御剑凌风,遇见了人间城池便徒步而行,如今离渡船金丹宋兰樵所在的春露圃还有不少的山水路程。

    市井坊间往往是驼子多见驼子,瘸子多见瘸子。涉足长生路的修道之人也是如此,会见到更多的修士,当然也有山泽精怪、潜伏鬼魅。

    陈平安一路从银屏国随驾城来到宝相国边境,便见到了不少往南走的山野精魅。不过除了在槐黄国玉笏郡出手一次,其余他就只是远观,居高临下,在山上俯瞰人间,总算有些修道之人的心态了。

    只不过依旧练拳不停。在鬼蜮谷之后,陈平安就开始专心练习六步走桩,打算凑足两百万拳再说。先前如果不是遇上了那斩妖除魔的一行四人,他原本是想要自己单独镇杀群鬼之后,等到僧人返回,就在金铎寺多待几天,将那青纸金字页经书上的梵文内容拆开来,分几次问一问僧人。经书本就只有两百六十个字,刨开那些雷同的部分,想必问起来不难。财帛动人心,一念起就魔生,人心鬼蜮鬼怕人,金铎寺那对武人师徒便是如此。

    走过了两座宝相国南部城池,陈平安发现这边多行脚僧,面容枯槁,托钵苦行,化缘四方。路上遇见了,他便单手竖起在身前,轻轻点头致礼。

    宝相国除了僧人多寺庙多香火多外,江湖武夫也多如牛毛。这天,陈平安就在一片黄沙中遇到了一队去往北方州城的镖师,除了装满货物的车马,还有叮叮咚咚的驼铃声。镖师们一个个孔武有力,便是女子也肌肤黝黑,透着一股英姿飒爽,这样的女子,其实也很好看。

    一个骑马的年轻人瞧见了前边的白衣书生,不但雪白袍子上满是黄沙尘土,头上也沾了不少,正在迎风艰难缓行,步履蹒跚,不断被车队落在身后。他放缓马蹄,弯腰摘下一只挂在马鞍旁的水囊,笑问道:“这黄风谷还有百余里路,小夫子身上水带得够不够?不够的话,只管拿去,不用客气。”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嘴唇干裂渗血的年轻镖师,指了指腰间养剑葫,笑道:“不用了,壶里有水,竹箱里还备有水囊。”

    年轻人收起水囊,又笑道:“黄风谷夜间极凉,而且如今世道古怪,越发不太平了,越来越多的脏东西闯入市井,所以各大寺庙近期才有大量僧人走出。小夫子尽量跟上我们,最好一起在前方的哑巴湖边落脚过夜,人多阳气盛,还好有个照应。此地夜间本就多有精怪作祟,绝非危言耸听,所以小夫子千万别落了单。不过也不用太过害怕,黄风谷经常会有高僧大德结茅念经,真有那些污秽东西出没,也未必就真敢近身害人。”

    陈平安点点头:“谢过少侠提醒,我一定会在天黑前走到哑巴湖。”

    宝相国不在包括银屏、槐黄在内的十数国版图之列,故而市井百姓和江湖武人对于精怪鬼魅早已习以为常。北俱芦洲东南一带,精魅与人杂处已经无数年了,所以对付鬼物邪祟一事,宝相国朝野上下都有各自的应对之策。只不过那位梦粱国“说书先生”撤去雷池大阵后,灵气从外倒灌入十数国,这等异象,边境线上的修士感知最早,修成手段的精怪鬼魅也不会慢,熙熙攘攘,商人求利,鬼魅也会顺着本能去追逐灵气,所以才有槐黄国步摇、玉笏两郡的异象,多是从宝相国流窜进入南方的,故而年轻镖师才会说世道越发不太平。

    夕阳西下,陈平安不急不缓地走到了那不知为何被当地百姓称呼为哑巴湖的碧绿小湖。已经有数拨人在此聚集,篝火连绵,人人饮酒驱寒。

    这天夜里,从西边亮起数道剑光,气势如虹掠向黄风谷,落在距离哑巴湖数十里外的大地上。剑光纵横,伴随着鬼物哀嚎嘶吼。约莫一炷香后,一条条璀璨剑光便离地远去。在这期间,镖师这些会些拳架的武把式也好,过路商贾也罢,竟是人人泰然自若,只管喝酒,热热闹闹,讨论到底是哪家山头的剑修来此练剑。等夜深了,湖边依旧少有人歇息,竟然还有些顽皮稚童手持木刀竹剑相互比拼切磋,胡乱挑起黄沙,嬉笑追逐。

    陈平安喝着养剑葫里边的宝镜山深涧水,背靠竹箱坐在湖边,瞧见一个头戴幂篱的女子独自离了队伍,蹲在水边,想要掬水洗脸。她抬起一只手,手腕上系挂有一串雪白铃铛。当她掀开幂篱一角,陈平安便已经收回了视线,望向据说深不见底的哑巴湖。市井传闻,这片小湖千年不曾干涸,任你大旱数年,湖面不降一尺;任你暴雨连绵,湖水不高一寸。

    湖心处出现一丝涟漪,一个小黑粒探头探脑,然后迅速没入水中。幂篱女子仿佛浑然不觉,只是细心打理着额头和鬓角青丝,每一次举手抬腕,便有铃铛声轻轻响起,只是被湖边众人饮酒作乐的喧哗声给掩盖了。

    湖面无声无息出现一个巨大漩涡,然后骤然跃出一条长达十数丈的怪鱼,通体漆黑如墨,蓦然朝幂篱女子张嘴,牙齿锋利如沙场刀阵。

    陈平安盘腿而坐,纹丝不动,单手托腮,望向一人一鱼。

    哑巴湖八个方向同时出现八人,各自手持罗盘,瞬间砸入沙面之下,然后纷纷站定,手指掐诀,脚踩罡步。刹那之间,便有一条银线如绳索激射向湖心处。当那条银色绳索汇集在圆心一点,湖面之上瞬间出现一个大放光明的银色八卦图阵法,可与月色争辉。

    八人应该师出同门,配合默契,各自伸手一抓,从地上罗盘中拽出一条银线,然后双指并拢,向湖心上空一点,如渔夫起网捕鱼,又飞出八条银线,打造出一座牢笼。然后八人开始旋转绕圈,不断为这座符阵牢笼增加一条条弧线“栅栏”。至于那个单独与鱼怪对峙的女子安危,八人毫不担心。

    鱼怪在罗盘砸地之际就已经意识到不对劲,迅速合拢大嘴,只是巨大的惯性让它依旧冲向那个已经猛然起身的幂篱女子。

    不退反进的女子一步跨出,高高跃起,一拳就将鱼怪打得坠向湖面八卦阵中。当那副庞然身躯触及八卦阵当中的艮卦,鱼怪头顶顿时砸下一座小山头,可怜鱼怪被弹向震卦,顿时电光闪烁,滋滋作响。鱼怪蹦跳带滑行落入离卦,便有大火熊熊燃烧,就是这样凄惨。然后鱼怪又尝过了冰锥子从湖中戳出枪戟如林的阵仗,最终变化成一个黑衣小姑娘的模样不断飞奔,一边号啕大哭一边抹脸擦泪,又是躲火龙又是躲冰锥,偶尔还要被一条条闪电打得浑身抽搐几下,痛得直翻白眼。

    这一幕幕,陈平安都有些不忍直视,稍稍转移视线,还闭上了一只眼睛。他见过不少凶神恶煞为害一方的精怪,不管下场如何,刚抛头露面那会儿大多一个比一个威风八面,比如鬼蜮谷肤腻城范云萝的辇车,就连那与铜臭城鬼物对峙的精怪都有一帮喽啰帮它扛着一块大木板,陈平安还真没见过眼前这么下场凄凉的可怜虫。

    湖边众人看着湖上场景,喝彩不断,那些个顽劣孩子也躲在各自长辈身边,除了一开始大鱼跳出湖面张嘴吃人的模样有些吓人,现在倒是都没怎么怕了。宝相国一带,最大的热闹就是仙师捉妖,只要瞧见了,比过年还喜庆。

    当尽量离湖面八卦阵法一尺高度的黑衣小姑娘飞奔闯入巽卦当中,一根粗如水井口的圆木立即砸下。她来不及躲避,深吸一口气,双手举过头顶,死死撑住了那根圆木,一脸的鼻涕眼泪,哽咽道:“那串铃铛是我的,当年送给了一个差点死掉的过路书生,他说要进京赶考,身上没盘缠了,我就送了他。他说好了要还我的,这都一百多年了,他也没还,呜呜呜,大骗子……”

    这看似荒诞的话,陈平安信。哑巴湖有此水面不增不减的异象,应该就要归功于这个真身模样不太讨喜的鱼怪小丫头。这么多年下来,商贾过客都在此驻扎过夜,也从未有过伤亡。其实人也好,鬼也罢,任你说得天花乱坠,很多时候都不如一个事实、一条脉络。不管怎么说,这么多年来,当地百姓和过路商贾其实应该感激她的庇护才对,无论她的初衷是什么都该如此,该念她一份香火情。只不过仙师降妖捉怪亦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陈平安哪怕在鱼怪一露头的时候就知道她身上并无煞气杀心,多半是眼馋那串铃铛,加上起了一份戏谑之心,因为他早已看穿那幂篱女子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五境武夫……也可能是宝相国的六境?总之,他没有出手拦阻。不过幂篱女子手上那串铃铛本就是鱼怪小姑娘的物件,这一点,还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当小姑娘道破真相后,那一拳退敌的幂篱女子站在碧绿小湖边上,笑道:“放心吧,捉你回去不是要杀你,而是牵勾国国师的意思。他们那边缺一个河婆,国师大人相中了你,需要你去坐镇水运,不全是坏事。不过事先说好,我也不愿蒙你,你是此湖水怪出身,天生亲水,塑造金身成为河婆的可能性要比人死为英灵的那些存在机会更大,但也不是板上钉钉。没法子,我们与牵勾国朝廷世代交好,人家国师府又给了一大笔神仙钱……强行将你从哑巴湖掳走是有些不厚道,之所以与你说这些,是我觉得你当年赠送铃铛的牵勾国书生更不厚道,不但没有还你铃铛的意思,还珍藏起来,当了家传宝。铃铛也是他后人赠送给牵勾国国师的,为此还得以官升一品,顺便帮祖先要到了一个追赠谥号。你要骂,可以等成了河婆再使劲骂,这会儿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省得继续吃苦头。”

    黑衣小姑娘双手还撑着那缓缓下坠的圆木,当她双脚就要触及湖面八卦阵的时候,越发哀号道:“我都快要成水煮鱼了,你们这些就喜欢打打杀杀的大坏蛋!我不跟你们走,我喜欢这儿,这儿是我的家,我哪里都不去!我才不要挪窝当什么河婆,我还小,婆什么婆!”

    幂篱女子叹了口气,示意其余八位师门修士不用着急合拢阵法,循循善诱道:“那我跟你打个商量?我可以帮你跟那位国师大人求个情,那笔神仙钱我就先不挣了,但是你必须跟我返回师门。还是要挪个窝,我不能白跑一趟,若是空手而返,师父会怪罪的。我师门附近有一条江河,如今就有水神坐镇,你先瞧瞧人家当水神是个什么滋味,哪天觉得当河婆也不错了,我再带你登门国师府,如何?”

    黑衣小姑娘轻轻点头,幂篱女子双手掐诀,念念有词,竟也能驾驭灵气,撤掉了巽卦上空那根圆柱。

    黑衣小姑娘在原地蹦跳了几下,双臂弯曲,前后摇晃,眼珠子滴溜溜转。

    幂篱女子笑道:“别想跑啊,不然红烧鱼、清蒸鱼都是有可能的。”

    黑衣小姑娘抽了抽鼻子,哭丧着脸道:“那你还是打死我吧,离了这里,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幂篱女子有些无奈,其余仙师似乎也觉得好玩,一个个都不急于收网抓妖。

    骤然之间,从天际极远处亮起一抹耀眼剑光,转瞬即至,御剑悬停众人头顶,是一位身穿浅紫法袍的年轻剑修,发髻间别有一根断断续续有雷电交织的金色簪子。他微笑道:“这只哑巴湖小妖极难捕捉,你们好手段。多少钱,我买了。”

    幂篱女子微笑道:“可是金乌宫晋公子?”

    年轻剑修笑道:“正是在下。”

    幂篱女子摇头带着歉意道:“这只妖物不能卖给晋公子。”

    年轻剑修皱了皱眉头:“我出双倍价钱,我师娘身边刚好缺一个丫鬟。”

    幂篱女子犹豫了一下,仍是摇头道:“抱歉,恕难从命。此物是师门答应牵勾国国师的,我今夜做不得主。”

    金乌宫宫主夫人性情暴虐,本命物是一根传说以青神山绿竹炼制而成的打鬼鞭,最是嗜好鞭杀婢女,身边除了一人能够侥幸活成教习老嬷嬷,其余的都死绝了,而且还会被抛尸于金乌宫之巅的雷云当中,不得超生。但是金乌宫倒也绝对不算什么邪门魔修,下山杀妖除魔亦是不遗余力,而且一向喜欢拣选难缠的鬼王凶妖。只是金乌宫的宫主,一位堂堂金丹剑修,偏偏最是畏惧身为大岳山君之女的夫人,以至于金乌宫的所有女修和婢女都不太敢跟宫主多言语半句,不然这笔买卖不是完全不可以谈,师门和牵勾国国师想必都不介意卖一个人情给势力庞大的金乌宫。

    年轻剑修一挑眉:“好好讲理不听,非要我出剑不成?你这青磬府的小婆姨,六境武夫,加一些符箓手段,信不信我挑花了你这张本来就不咋的的脸庞,再买下那只小妖?”他冷笑着强调,“放心,我还是会买!不过从今往后,我晋乐就记住你们青磬府了。”

    幂篱女子心中叹息。总不能因为自己连累整座师门,金乌宫修士一向爱憎分明,并且喜怒无常,一旦不讲理之后,那是难缠至极。她转头看了眼那个双手抱头骗自己的小姑娘。

    就在她正要点头答应的时候,落针可闻的哑巴湖边上有一个早早摘了斗笠放在书箱上的白衣文弱书生手持折扇缓缓起身,微笑道:“如果这也算讲理,我看还是一开始就不讲理的好,强买强卖便是,反正谁本事高谁大爷,不用脱裤子放屁拉屎。”

    黑衣小姑娘耳朵尖尖微颤,抬起头,疑惑道:“脱裤子放屁是不对,咱们黄风谷风大夜凉,露腚儿可要凉飕飕,可拉屎又没法子,怎么就不要脱裤子啦?”

    白衣书生以折扇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对哟。”

    小姑娘眉开眼笑,悬停空中,盘腿而坐,双手抱胸:“读书人都愣头愣脑的。”

    只是一想到那串好心好意送人当盘缠的铃铛,她便又开始抽鼻子皱小脸。

    都是骗人的,装的!当年那家伙还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兴趣不是当官,是写一本脍炙人口的志怪小说呢,到时候一定会写一篇关于她的文章,而且一定篇幅极长,浓墨重彩。他当时连名字都取好了,就叫《哑巴湖大水怪》,把她给憧憬得都快要流口水了,还专门提醒他一定要把自己描绘得凶神恶煞一些,道行高一些。他当时答应得很爽快来着,怎的如今连那串铃铛都见着了,却没能见到那篇眼巴巴等了百来年的文章呢?哪怕字数少一些也没关系啊。

    晋乐弯腰前倾,凝视着那个人模狗样的白衣书生,笑呵呵道:“哟,跟这小妖一唱一和的,你们俩搁这儿唱双簧呢?”

    书生手握折扇抱拳道:“恳请金乌宫晋公子高抬贵手。”

    又有一抹剑光破空而至,悬停在晋乐身旁,是一位身姿曼妙的中年女修,以金色钗子别在发髻间。她瞥了眼湖上光景,笑道:“行了,这次历练,在小师叔祖的眼皮子底下,咱们没能斩杀那黄风老祖,知道你这会儿心情不好,可是小师叔祖还在等着你呢,等久了,不好。”

    晋乐点了点头,伸出手指:“青磬府对吧,我记住了,你们等我近期登门拜访便是。”

    然后又指向那在偷偷擦拭额头汗水的白衣书生。书生在与自己对视后,立即停下动作,故意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晋乐笑道:“知道你也是修士,身上其实穿着件法袍吧。是个儿子就别跟我装孙子,敢不敢报上名号和师门?”

    那人笑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陈名好人。”

    晋乐脸色阴沉,对中年女修道:“师姐,这我可忍不了,就让我出一剑吧,就一剑。”

    中年女修轻声提醒道:“小师叔祖兴许在看着咱们呢。”

    晋乐对陈平安冷哼一声:“赶紧去烧香拜佛,求着以后别落在我手里。”

    两位金乌宫剑修就此御剑远去,拖曳出两条极长剑光。

    已经聚在幂篱女子身边的青磬府八位仙师看到两道剑光消逝后都松了口气,只是一想到晋乐的登门说法,便俱是相视苦笑。尤其是幂篱女子,更是心情沉重。不过九人望向那个这会儿正在使劲擦拭额头的白衣书生,都有些心怀感激。若不是此人挺身而出,分摊了晋乐的注意力,不然他们九人更是麻烦,说不定今夜就难逃一劫,要厮杀一场了。青磬府虽然势力逊色金乌宫一筹,可还真不至于见着了两位剑修就得跪地磕头。可不管怎么说,这趟下山出门捉妖,委实是流年不利。将来师门挡住晋乐的登山问剑,以青磬府的底蕴自然不难,可青磬府从此与金乌宫不对付是在所难免。

    幂篱女子抱拳笑道:“这位陈公子,我叫毛秋露,来自宝相国东北方桃枝国的青磬府,谢过陈公子的仗义执言。”

    陈平安笑道:“我不是仗义执言,只是想要买下那只哑巴湖水怪。”

    黑衣小姑娘依旧双臂环胸,嚷嚷道:“大水怪!”

    陈平安转头笑道:“方才见着了金乌宫剑仙,你咋不自称大水怪?!”

    黑衣小姑娘眼珠子一转:“方才我嗓子眼冒火,说不出话来。你有本事再让那金乌宫狗屁剑仙回来,看我不说上一说……”

    不等她说完话,只见天幕远处出现了一条兴许长达千余丈的一线金光,直直激射向黄风谷某地深处。

    陈平安眯起眼,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哟,还是一位金丹境剑修,看来是金乌宫两人口中的那位小师叔祖亲自出手了?

    在这之后,天地恢复清明,那道剑光缓缓消逝。

    黑衣小姑娘赶紧抱住脑袋大喊道:“小水怪,我只是米粒儿小的小水怪……”

    毛秋露对着一位师门老者苦笑道:“若是这人出手向我们问剑,就有大麻烦了。”

    老者摇头,轻声笑道:“这位剑仙性子冷清,倨傲是真,可是行事作风全然不似喜好抖威风的晋乐,还是很山上人的,目中无尘事,每次悄然下山只为杀妖除魔,以此洗剑。这次估计是帮晋乐他们护道,毕竟此地的黄风老祖可是实打实的老金丹,又擅长遁法,一个不小心,很容易遭殃身死。我看这一剑下去,黄风老祖几十年内是不敢再露头专吃僧人了。”

    毛秋露望向陈平安,摇头笑道:“一来国师府出价购买此妖,价格很高;二来如今惹到了金乌宫晋乐,陈公子你若是接手这烫手芋头,并不妥当。我们青磬府虽说不如金乌宫强势,可在这事上好歹占着理,还不至于对金乌宫太过畏惧。”

    陈平安收起折扇别在腰间,微笑道:“没事,我这一路往北远游,辛苦挣钱就是为了花钱来着,毛仙师只管开价。而且我是行踪不定如一叶浮萍的野修,金乌宫想要发火,也得找得着我才行,所以只要毛仙师愿意卖,我就可以买。”

    黑衣小姑娘气呼呼道:“我才不要卖给你呢,读书人蔫儿坏,还不如去青磬府跟一位江河水神当邻居,说不定还能骗些吃喝。”

    陈平安转头笑道:“不怕那金乌宫剑仙的剑光了?一旦被晋大剑仙知晓你的踪迹,从来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每天提心吊胆,你这大水怪受得了?”

    黑衣小姑娘的眉头皱了起来,开始使劲想问题。想事情用不用心,只需要看她眉头皱得有多厉害就行了。

    陈平安望向那拨青磬府仙师,笑道:“开价吧。”

    毛秋露望向老者,后者轻轻点头。但她仍小声问道:“陈公子当真不怕金乌宫纠缠不休?”

    陈平安点头道:“我躲着他们便是。”

    毛秋露有些为难,说道:“可是国师府出价一枚谷雨钱……其实平时卖不了这么高价格,但是勾连着那个河婆神位,所以……”

    黑衣小姑娘怒道:“啥,才一枚?不是一百枚吗?!气死我了!读书人,快点,给这拳头恁软的小姑娘一百枚谷雨钱,你要是眨一下眼睛,都不算英雄好汉!”

    陈平安懒得理这个脑子进水的小水怪,递出一枚谷雨钱。

    毛秋露满脸惊讶,无奈道:“陈公子还真买啊?”

    就在此时,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僧飘然而至,站在坡顶,身后跟着十数位神色木讷的僧侣,年龄悬殊。他们人人身前悬挂佛珠,虽是寻常材质,却金光流转,在夜幕中极其令人瞩目。

    老僧站定后,沉声道:“金乌宫剑仙已远去,黄风老祖受了重伤,狂性大发,竟是不躲在山根休养,反要吃人。贫僧师伯已经与他在十数里外对峙,但也困不住太久。你们速随贫僧一起离开黄风谷地界,实在是拖延不得片刻。”

    陈平安将那枚谷雨钱轻轻抛给毛秋露,笑道:“做完买卖,咱们就都可以跑路了。”

    毛秋露一咬牙,接住攥在手心,的确是一枚谷雨钱,千真万确。

    黑衣小姑娘急匆匆喊道:“还有那串铃铛别忘了!你也要花一枚谷雨钱买下来!”

    陈平安还是不理她,她腮帮鼓鼓,觉得这读书人忒不爽利。

    毛秋露笑着摘下手腕上那串铃铛,交给陈平安。

    她的那位师门长者一挥手,以整座湖面作为八卦的符阵顿时收拢在一起,将那在银色符箓大网中浑身抽搐的小丫头拘押到岸边,其余青磬府仙师也纷纷驭回罗盘。

    毛秋露笑道:“我们撤去符阵,陈公子可要看好了,千万别让她逃窜入湖水。”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自然。”

    符阵莹光瞬间消散,陈平安一步跨出,拎住黑衣小姑娘的后领高高提起。她悬在空中,依旧板着脸,双臂环胸。

    山坡上那些走镖江湖客和过路商贾都已迅速收拾妥当,开始在僧人的护送下匆忙夜行赶路。而那拨青磬府仙师根本没有言语交流就自行走入队伍当中,显然是要一起护送。

    陈平安大声喊道:“那位镖师!”

    一个骑马来到坡顶的年轻镖师转过头望去,只见那白衣书生除了一手拎着小姑娘,手中还多出了一只酒壶,然后使劲一甩,朝他高高抛来。他伸手就接住,然后收起,露出笑容,抱拳致谢。

    江湖偶遇,萍水相逢。投缘便饮酒,无须寒暄,莫问姓名。

    毛秋露转头问道:“陈公子不一起走?!”

    陈平安大大方方笑道:“我换个方向跑路,你们人多,黄风老祖肯定先找你们。”

    毛秋露气得说不出一个字来,转过身去,背对那人,高高举起手臂,伸出大拇指,然后缓缓朝下。可那人竟然还好意思说:“回头有机会去你们青磬府做客啊。”

    毛秋露收起手势,置若罔闻,大步离去。

    黑衣小姑娘摇头晃脑,幸灾乐祸道:“读书人,你看不出来吧,她原先对你可是有点好感的,现在是半点都没有喽。”

    后领一松,她双脚落地。

    陈平安笑道:“没瞧出来,你挺有江湖经验啊。”

    黑衣小姑娘双手负后,瞪大眼睛,使劲看着他手中的铃铛。

    陈平安将铃铛抛给她,然后戴好斗笠,弯腰侧身背起大竹箱。

    黑衣小姑娘愣在当场,然后转了一圈,真没啥异样。她伸长脖子,整张小脸蛋和淡淡的眉毛都皱在了一起,表明她脑子里现在是一团糨糊。她问道:“干吗呢,你就这么不管我了?你是真不把一只大水怪当大水怪了是吧?”

    陈平安一手推在她额头上:“滚蛋。”

    黑衣小姑娘怒道:“干吗呢干吗呢?”她蓦然张大嘴巴,小脸蛋顿时咧开大嘴,露出雪亮的锋利牙齿,“怕不怕?”

    陈平安背着竹箱,缓缓走向山坡,撂下一句:“怕死了。”

    山坡北边不远处的动静越来越大了,黑衣小姑娘犹豫了一下,随手将铃铛抛入湖中,然后捏着下巴,开始皱眉想问题,眼睁睁看着陈平安走上了山坡。

    她冷哼一声,转身大摇大摆走向碧绿小湖,然后猛然站定转头,结果只看到那人已经站在了坡顶,脚步不停,就那么走了。

    她使劲挠挠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个纵身飞跃坠入水中,现出真身,追着不断下坠的铃铛,摇头摆尾,往湖底游弋而去。

    陈平安走出数里路,摘下斗笠和竹箱,看见一位浑身浴血的老僧坐在原地默默诵经,一身鲜血竟是淡金色。他身边黄沙地上插有一根锡杖,铜环相互剧烈撞击。

    随着老僧入定诵经,周围方丈之地不断绽放出一朵朵金色莲花。

    他四周有一道黄色龙卷风不断席卷,隐约可见一袭黄袍藏匿其中。

    被那股黄沙龙卷风疯狂冲击,那些金色莲花一瓣瓣凋零。

    老僧虽然双眼紧闭,却仍是一挥袖子,沉声道:“快走!抓紧老僧锡杖,它会助你远离此地,莫要回头!”

    锡杖向陈平安掠去,悬停在他身边,环环相扣,似乎十分焦急,催促书生赶快抓住,逃离这是非之地。

    老僧分心驾驭锡杖离地救人,已经出现破绽,黄沙龙卷风越发气势汹汹,方丈之地的金色莲花已经所剩无几。

    就在老僧要彻底被黄沙裹挟、消磨金身之际,耳畔有一个温醇嗓音轻轻响起:“大师只管入定说佛法,小子有幸聆听一二,感激不尽。”

    然后他一步前掠十数丈,同时出声道:“随我降妖!”

    只见竹箱自行打开,掠出一根金色缚妖索,如一条金色蛟龙尾随雪白身形一起前冲。

    缚妖索钻入黄沙龙卷风当中,困住那一袭黄袍。

    陈平安出拳如雷,声势惊人,一袖子下去,整个冲天龙卷都要被当场打成两截。

    老僧缓缓睁开眼睛,微微一笑,双手合十,低头却不是诵经,而是呢喃道:“威德巍巍,住心看净。可惜无茶,不然上座。”

    那一袭白衣与那道龙卷风打得远去了,老僧缓缓起身,走到竹箱旁,抓回那根铜环已然寂静无声的锡杖,佛唱一声,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