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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节

      后来,谢皇后去世了,温秉初在位一年,也仅随其去,靖国进入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繁华盛世,即便是从街角的石砖缝隙里也能捡到碎银子。

    如此盛世持续了整整一百二十年,延续了温家五代皇帝富贵奢靡,温家的后人大多也算是贤明的君主,将温家天下维持了三百多年的荣盛。

    只是后来外邦来袭,战争流离,一个国家繁荣昌盛至极端,必然要走下坡,正是因为靖国尤为开放繁荣,甚至让异国人走上了靖国的朝堂,官拜宰相,皇帝说他愿听四方八邻的声音,却不想被四方八邻惦记。

    国库被人搬空,金家慷慨解囊,举家之力为靖国抗敌。

    一场持续了三十年,打打停停,停停打打的战役,消磨了温家所有子嗣,最后竟是一个曾经飘江钓鱼的男人当上了皇帝。

    言梳记得那个人,是因为她曾与他一起钓过鱼。

    那时一叶扁舟,他们俩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言梳想要过江,以为那人是船夫,那人也不否认,充当了一回船夫,二人没有真正看见过彼此的相貌,却在江流上交了一番心。

    那人只是个普通渔民,却有豪情壮志,对乱世之苦怜悯,更抱有安国之心。

    言梳当时借了他一根鱼竿,见鱼钩是直的,便问他这要怎么钓,那人便与她说起了姜太公钓鱼的故事,言梳笑了笑,后来那人果然钓到了一条肥美的大鲫,言梳凑过去看,只见他那根鱼竿下挂着的鱼钩是弯的。

    言梳笑他:“我还以为你当真是个世外高人。”

    那人讪笑:“我这人要脸,不过是一介俗身,一穷二白,只能假装自己是甘心藏匿于山水间的高人,骗一骗自己,骗一骗旁人罢了。”

    “假装甘心……”言梳对他道:“那你倒是不如真去投靠义军,如今那边正缺人,你有报国之心,与其当个假高人,不如当个真俗人吧。”

    小舟停在岸边,言梳离去后没想到那人真的因为她的一句话去参了军,而后战争几十年,赶走了外敌,位子越坐越高,成了彼时温家后人的心腹,再后来,温家人彻底断了,最后一任温家皇帝有惜才之心,临死前写了继位诏书,曾经不安一隅的渔民,成了新帝。

    那时言梳才有些顿悟,宋阙曾说过的改命。

    她是不是也在无意之间,改了一人的命?

    顿悟那夜,她窝在山洞之中,紧紧抱着自己痛到心脏麻痹,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被火烧,牙白色长裙一寸不留地化为灰烟,她的皮肤通红,就像是被挫骨扬灰了一般无助哀嚎了三天三夜。

    她的身体里像是从脊骨处长出了什么可怕的东西,那东西从她的筋脉开始四处游窜,青紫的树纹爬满全身,言梳大汗淋漓,疼得咬碎了一口牙齿,鲜血顺着嘴角流出,和着碎牙落了满地。

    她不记得自己流了多少泪,多少汗,只记得每一次她痛到难以忍受时,嘴里喊着的都是宋阙的名字,就好像她叫着他的名字,他便会出现来救她。

    言梳觉得恐惧,她从未有过如此痛苦难捱的感受,她想她恐怕是要死了的,极致的热之后又是彻骨的冷,她躺在山洞内,浑身的皮肤结了冰霜,头发与睫毛覆盖了霜雪,一片洁白。

    她的眼前看见晃成几个虚影的钟乳石,言梳忽而想起她曾与宋阙也在这样类似的山洞里待过,彼时她能闻见忍冬的香味,那是宋阙身上仙气的味道。

    言梳的眼前逐渐凝成了一抹人影,鼻息间似乎又闻到了忍冬花香。

    她看着熟悉的身影,因泪水模糊成一个不清晰的轮廓,言梳想伸手拉住他,拉住鸦青色的衣袖,如往常一样捏着他的袖摆,喊一声:“宋阙……我疼。”

    可她挣扎不得,甚至冷得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就如浑身筋脉被人打断,研磨成碎屑后,再经过寒冰一寸一寸地冻在了一起般。

    言梳的眼泪不住朝外流淌,她想宋阙了,她好想、好想宋阙。

    她想宋阙抱抱她。

    她好痛,好冷……

    她不要宋阙抱她了,她只要能看见宋阙,看一眼就好,看一眼她就能撑下去了。

    不……不要看一眼,她不贪心,只要能听见他的声音,一声,哪怕是一个‘嗯’也行。

    可是没有宋阙,没有宋阙。

    就像是死过一回。

    钟乳石上的水滴在言梳脸上时,她睁开了眼,不知自己究竟躺了几日,身体无异,可世间万物似乎都变了模样。

    她摘了山洞前的一朵花,使花化成了衣裳。

    言梳知道,她离宋阙更近了。

    第72章 不成仙   你想成仙,你拿去。

    新帝虽曾是渔民, 但治国之道倒算有一套,短短几十年间就将因战事分裂的国土逐渐重新凝聚在一起,只是外敌仍旧难以应对, 表象的安宁, 未必能坚持太久。

    言梳深知这世道便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盛世难久,苦难却冗长。

    新帝改的国号为川,此国号曾一度让言梳怀疑是否与她在江上孤舟对新帝曾说的那番话有关,但她终是没去求证的。

    川国五十年大庆时, 举国上下皆是欢腾一片, 四方镇的街道上趁着庆典摆了许多有趣玩意儿, 其中便有卖鸟儿的。

    摆摊的那人做了个游戏,将鸟雀关在了笼子里,竹藤编成的圈一文钱一个, 他在街头拉了一条线,凡是在线外能将圈子套中鸟笼的人, 便可直接将鸟提走。

    其中有一只鸟被放得最远, 言梳于人群外瞧见, 那鸟儿的确与众不同,蓝冠白羽,竟是一只羽翼丰满,极为漂亮的绶带鸟,只是不知在笼子里饿了多久,其余鸟儿都上下蹦个不停, 唯有它用爪子轻轻抓着笼上的锁,试图撬开。

    言梳瞧见有一小孩儿意外套中了那只蓝冠白羽绶带鸟,兴奋地让人给他拿来, 摆摊的虽不乐意,但还是将鸟给了小孩儿。

    小孩儿得了鸟儿并未觉得它漂亮而珍惜,反而伸手入笼子内拽了拽绶带鸟的羽毛,自然被那鸟儿啄了一口狠的,手上很快便流了血。

    小孩儿哇地一声哭出来,他家大人一手提着小孩儿,一手提着鸟笼,脾气不善地离开了人群。

    言梳见那只绶带鸟失了稳重,慌张地于笼子里转来转去,实在可怜,于是也对这变着法儿卖鸟的游戏不太感兴趣了。

    她转身离开时,街头忽而刮起了一阵飓风,迷乱了所有人的眼,风将放在地面上的鸟笼吹歪,许多鸟笼撞在了街头的房屋墙壁上变了形状,里头的鸟雀纷纷飞走。

    言梳没回头,只是抬首看了一眼重获自由的鸟雀,心想这风刮得迟了些,没能救下刚才那只。

    她没有刻意去寻那只蓝冠白羽绶带鸟,却没想到自己意外碰见了它,只是她看见那只绶带鸟时,它已经半只身子被埋在树下了。

    小孩儿受伤的手别在身后,一根木棍恶狠狠地敲打绶带鸟的头,绶带鸟长长的尾羽掉了一根,正被他拿在手中把玩。

    孩童不分善恶轻重,一旦顽劣起来,完全不顾鸟雀之命也是生命,言梳上前走到小孩儿身后,小孩儿抬头望向她,鼻子下还挂了两串鼻涕。

    言梳龇牙咧嘴,将自己的脸化成了一只恶犬,吓得那小孩儿傻愣了一瞬,又是哇地一声哭着跑回去了,跑开前丢下了手中那根白羽,也忘了那个不怎值钱的鸟笼。

    绶带鸟已奄奄一息,言梳觉得它可怜。

    她曾养过一只蝴蝶,可蝴蝶的寿命很短暂,即便言梳悉心照料,它也没能活到冬天,彼时言梳顺应天命,并未为它求得第二次重生。

    如今她已然不是过去的自己,只是能力仍旧不足,她不是神仙,不能起死回生,只能让这只绶带鸟死得痛快些。

    她以指尖灵力恢复了绶带鸟一身漂亮的羽毛,一如她在集市上第一眼看见时那般惊艳漂亮,她将其捧在手心,感受绶带鸟胸腔微弱的呼吸,一捧温暖的灵力让它不再疼痛,或可再残喘两个时辰。

    “它会感激你的。”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言梳回头,她见到来人不禁往后退了半步,眼中疑惑,亦有些震惊。

    男子一身蓝衣,手执蓝羽折扇,靛蓝色的发带随风轻轻飘着,他的发上还插了一根细长的羽毛,如此鲜亮的一身服饰在他身上却不显花哨。

    言梳之所以震惊,是因为这人身上的仙气。

    “好漂亮的绶带鸟。”他如此说,又略微弯腰对着言梳道:“好漂亮的书灵。”

    言梳怔了怔,嗅出了这人身上仙气的味道,方才在街头,便是他引来了一阵妖风,吹散了满地鸟笼,放走了那群鸟雀。

    “见到本仙君还不行礼?”男子微微皱眉,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模样。

    言梳回神,本欲行礼,又觉不对,她认真地看向对方,道:“神仙不可轻易离开山海。”

    “是!可即便我下凡来了,也还是神仙。”男子绕着言梳转了一圈,忽而对她一笑:“你是言梳?”

    言梳心口狂跳,一个从山海入凡间的神仙居然认得她,她不得不联想此人也认得宋阙,若非是宋阙提及,他也只会将她当做普通修仙的书灵,不可能一口叫出她的名字。

    言梳也想起,宋阙曾提起过他在山海有个好友,为青雀修成的神仙,名叫谭青凤。

    “宋阙说你有修仙慧根,现在看来的确不错,这才短短的几百年你就修出了仙脉,体内内丹已经化形,恐怕要不了多久你就能飞升成仙,直入山海了。”谭青凤说道。

    言梳听他提起宋阙,心中有许多话要问,她这几百年的疑惑统统涌上心头,可挤在口中却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她想问宋阙当初为何会不辞而别。

    想问宋阙除了提起她,还有没有其他什么话要谭青凤带给她的。

    想问这么久了,宋阙有没有想她。

    谭青凤继续说道:“宋阙不愧是宋阙,才短短几十年便历劫化上仙,就连他带的徒弟也不是一般人,小小年纪已半只脚踏入仙境。”

    “徒弟……”言梳问:“我吗?”

    谭青凤点头:“自然是你!”

    “他与你说,我是他的徒弟?”言梳轻轻摇了摇头,心中对这个称呼分外刺痛,她分明已经许多年不曾喊过宋阙师父,也从未想要把他当成师父的。

    “当然,宋阙与我说你在凡间叫他师父,那你当然是他的弟子,小书灵,你可知晓要当懈阳仙君的弟子有多难吗?便是咱们山海那些已有封号的在位仙君,也有请茶拜师被他拒绝的。”谭青凤并未察觉言梳的脸色在一瞬煞白。

    她心中那句‘他有没有想我’也问不出口了。

    宋阙的一句‘徒弟’,将他们之间所有情分都变成了另一种关系,他们分明拥抱,亲吻,甚至湖上画舫那一夜,他几乎吻遍了她的全身,他们曾那样缠绵缱绻,又怎会只是师徒关系?

    忽而,一抹怪异的想法在言梳的脑海中蹦出,她的声音细不可查地颤抖问出:“宋阙下凡,要改的是谁的命?”

    谭青凤掰着手指数给她道:“苍穹下旨意,懈阳改九命。一为偷生者死,二为求死者生,三为习书者提剑,四为练武者从文,五为奸者忠,六为弱者勇,七为游子归故里,八为滥情成钟情。”

    这一二三四,纷纷冲入了言梳的脑中。

    她捧着绶带鸟的手不住颤抖。

    几乎立刻在与宋阙经历的四十几年中找到与之相对应的改命之人。

    偷生者死——徐有为

    求死者生——唐九

    习书者提剑——温秉初

    练武者从文——谢英

    奸者忠——夏达

    弱者勇——玉棋

    游子归故里——顾秋

    滥情成钟情——金世风

    他们一个个已经死去几百年的人又立刻在言梳的眼前鲜活起来,她忽而联想如若这些人的生命里不曾出现宋阙与她呢?

    徐有为会死于重伤,唐九继续过他的纨绔生活,温秉初或不会因为早间的一场雨延迟出发,遇见谢大当家,他们不会相爱,夏达不会背叛,而温家执掌天下后,很可能会踏平奇峰寨。

    玉棋为金世风治一生的病,金世风未必能活过四十,但玉棋能有长久的生命,顾秋或死于未见玉棋的那个巷子里,又或者继续逍遥于江湖。

    言梳头一次感受到凡人的一生当真短暂,竟然轻易就能被人改变,可她又想,她何曾不是改变过他人。

    如今皇位高座的那个人,不就是被她改写命运,甚至改变了整个国运。

    一声警钟,言梳豁然开朗。

    宋阙要改的,不单单是这几个人的命,他改的,亦是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