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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旦(14)

      小侍女半句话不敢说, 却是将脸吓成了死白色, 本想着难免一顿罚,不料这小少爷脾性这般好。闻言赶紧收拾了桌上东西,弓着腰赶紧下席。

    戏柠舟低头看了看身上长衫被泼上的残羹,微笑着抬头:“各位, 失陪一刻, 我去换一下衣衫。”

    说完又转头对着老爷子低语:“柠舟去去就来。”

    老爷子看着这毛手毛脚的丫头正欲发火,却见少年不温不恼地将事情淡化了。低头看了看他长衫上的食垢,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这份不骄不躁的心性正是他要的。

    戏柠舟见此对餐桌上的众人一个礼貌的微笑,在梁仟那双深如墨潭的双眸上停留了几分,从容离开宴席。

    他对老家伙的态度和众人的小心思拿捏的很好。梁仟微微皱眉, 从戏柠舟不时变幻的两个自称上便可以看出这个少年的心性和计策, 对于众宾客不用“柠舟”,对于老爷子一般不用“我”, 看来真真是在不时间变幻相对等的态度。

    “刚才的羹汤里有尸体肠胃, 是后纳入的, 查清楚。在侍女的服装和那些瓷器上用点心。”

    “是。”董联半低头对着少年道, 看着他从容走在前方的身影, 不自觉间带了一份常人难以察觉的——戾气。

    很隐晦却压迫得让人难以呼吸的……戾气。

    董联瞳孔微微缩小, 这是他跟着他这半年以来第一次见到少年隐藏不住的暴戾,他一向来也是知晓少年的心智和同龄人相差太多,但绝不会想到这刚满二十的“少年”何曾会有从死人堆里带出来的戾气。

    *

    过了几刻, 戏柠舟换着一身墨蓝衣衫又重新坐回位上。老爷子见此看了一眼压在手腕上的名表, 便用眼神示意一旁的人可以开始了。

    “花有重开日, 人无再少年。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老身蔡婆婆是也,楚州人氏,嫡亲三口儿家属。”

    台目上拉开红幕,众人归为安静,将目光转到台面上,见是卜儿带了妆着月白金边戏服,正单指捏衣衫道呼。

    “不幸夫主亡逝已过,止有一个孩儿,年长八岁,俺娘儿两个,过其日月,家中颇有些钱财。这里一个窦秀才,从去年问我借了二十两银子,如今本利该银四十两。我数次索取,那秀才只说贫难,没得还我。”

    卜儿身材不属臃肿,却被衣衫故意撑开,脸谱并不复杂,只是从脸纹皱着上可看出是个不下年纪的老妇人了。

    “他有一个女儿,今年七岁,生得可喜,长得可爱,我有心看上他,与我家做个媳妇,就准了这四十两银子,岂不两得其便。他说今日好日辰,亲送女儿到我家来,老身且不索钱去,专在家中等候,这早晚窦秀才敢待来也。 ”

    戏柠舟端着一旁的清茶杯缓缓揭开,换了气息引来一阵清明。少年原是半合的双眼闻此缓缓抬起,并不是很纯正的黑色双瞳看向那站在来者后的身影上。

    温单不在,年幼的“窦娥”会交给谁?

    “读尽缥缃万卷书,可怜贫杀马相如,汉庭一日承恩召,不说当垆说子虚。小生姓窦名天章,祖贯长安京兆人也。幼习儒业,饱有文章;争奈时运不通,功名未遂。”

    冲末扮“窦天章”领着“端云”上场,这冲末找的妆容还有些忠肯,戏服是浊蓝带边,一副书生样子。这个人戏柠舟之前在戏班子内见到过——坐在门口那无言的中年人。

    只是……

    戏柠舟将茶杯放下,下颌轻轻抬高,他将视线放在了那个跟在冲末身后的正旦上。正旦即花旦,此刻还没戴那般复杂的头饰,仅仅几支小簪就勾起发丝,穿着的是粗布黄衣。

    少年嘴角勾起笑容,颇有意味地将眼神放在那作势躲在窦天章后的小女孩儿身上。

    对,小女孩。

    怪不得文檠和安榭莞的神色虽然着急,但称不上慌乱——正是因为第一场的“端云”还是个小孩儿,年芳七岁便被赶去参加科举的父亲卖给蔡婆婆,一方面是为了抵债,另一方面却是图个好安顿。

    少年摇摇头,轻叹这个古文化的制度啊……

    “不幸浑家亡化已过,撇下这个女孩儿,小字端云,从三岁上亡了他母亲,如今孩儿七岁了也。小生一贫如洗,流落在这楚州居住。此间一个蔡婆婆,他家广有钱财,小生因无盘缠,曾借了他二十两银子,到今本利该对还他四十两。”

    冲末走了几步戏台,按照规整的原戏曲折做。老朽面容严谨,黑色的眼线拉得极宽又极长,带着高大的身姿也不觉显得严谨。

    戏家果真还是培育戏子的好地方。

    “他数次问小生索取,教我把甚么还他,谁想蔡婆婆常常着人来说,要小生女孩儿做他儿媳妇。况如今春榜动,选场开,正待上朝取应,又苦盘缠缺少。小生出于无奈,只得将女孩儿端云送于蔡婆婆做儿媳妇去。”

    冲末半勾正旦小手,悲叹作息状,一改先前孺子气度。

    “嗨!这个那里是做媳妇?分明是卖与他一般。就准了他那先借的四十两银子,分外但得些少东西,勾小生应举之费,便也过望了。”

    冲末说着便按照正确的步调来到戏台中间那一扇虚门上,假做探询状。

    “婆婆在家么?”

    一旁卜儿不急不缓地转身,指着家门内:“秀才请家里坐,老身等候多时也。”

    两人互做几番揖,冲末半抬头道:“小生今日一径的将女孩儿送来与婆婆,怎敢说做媳妇,只与婆婆早晚使用。小生目下就要上朝进取功名去,留下女孩儿在此,只望婆婆看觑则个。”

    卜儿佝着腰,故意探个头瞅正旦:“这等,你是我亲家了。你本利少我四十两银子,兀的是借钱的文书,还了你;再送你十两银子做盘缠。亲家,你休嫌轻少。”

    戏柠舟虚了虚眼睛,因为度数问题,又故意没带眼镜,台子上的东西他都看模糊不清,只是听这词来估算步骤。

    少年轻轻将椅子向后挪了几格,将视线放在老爷子的身上,果然见他神态严肃,手指请弯一搭一搭地点着扶手。

    老家伙心中果然有数。

    台上冲末作谢科:“多谢了婆婆,先少你许多银子都不要我还了,今又送我盘缠,此恩异日必当重报。婆婆,女孩儿早晚呆痴,看小生薄面,看觑女孩儿咱。”

    卜儿正侧对着大厅里,后台配着些叫人思虑违和的调子:“亲家,这不消你嘱咐,令爱到我家,就做到亲女儿一般看承他,你只管放心的去。”

    冲末回曰:“婆婆,端云孩儿该打呵,看小生面则骂几句;当骂呵,则处分几句。”

    转而又对着身后正旦:“孩儿,你也不比在我跟前,我是你亲爷,将就的你;你如今在这里,早晚若顽劣呵,你只讨那打骂吃。儿咯,我也是出于无奈。”

    冲末神态间带着悲戚,透过一张脸的谱子更显得明白,这下子捏拿几分衣角配着后乐撕开嗓子唱。

    “我也只为无计营生四壁贫,因此上割舍得亲儿在两处分。从今日远践洛阳尘,又不知归期定准,则落的无语暗消魂。”

    唱完这曲,冲末将身后小女孩递给卜儿便下了台子。

    “这曲子唱得不错……”原本寂静的人群忽然传出一道低喃,老爷子皱了皱眉,并没有向声源看去。

    戏柠舟半抬眼,准确地朝偏桌上的两人看去,两人的视线和他“恰好”撞在一起,其中一人还举了举手中的酒杯,朝他咧嘴笑——正是之前门口排队的那两人。

    少年很快重新将视线转回台上。

    台上卜儿云:“窦秀才留下他这女孩儿与我做媳妇儿,他一径上朝应举去了。”

    此刻被牵着的女孩才张口一句:“爹爹,你直下的撇了我孩儿去也!”

    卜儿立刻拍了拍她手背着:“媳妇儿,你在我家,我是亲婆,你是亲媳妇,只当自家骨肉一般。你不要啼哭,跟着老身前后执料去来。”

    带着小曲一只,后台上的奏乐也停下,两人同下,红幕遮上。

    一曲小楔也便这般完了。

    戏柠舟重新打开茶杯,敛下眸子轻抿一口,将眼底的讽刺藏在茶水的映影中。

    ——这窦娥冤第一错便是窦天章送女之错,第二错便是这蔡婆婆心慈手软之错。

    ——但又何其无奈,那样时代社会的逼迫下,是这样迂腐恶心的处置方式,同样也是这样空洞悲剧的开端。

    少年微微抬眸。

    那么现在这个社会呢?总也要有许多其他的底层产物出现吧……

    梁仟忽然将视线从台子上再次展开的歌舞转到少年身上,又好像感觉到什么一般,转到身后的另一张桌子上。

    那两个人正低语喃喃着什么,其中一个指着少年身后站着的高大男子,另一个指着少年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眼睛……

    梁仟忽然想到少年那一双美如星空的眸子被黑色的美瞳所掩盖,就连他也不可能看出少年的眼瞳本色,面对正常的黑瞳,这两个人的动作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