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

    我们和依约出现的布鲁诺一起前往那片『回忆中的花田』。

    从希斯科克村出发，大约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左右。

    走在贯穿杂木林中一条凹凸不平的小径上，迎著吹动浮云的阵阵南风，一股温和的香气突然混入其中。

    朴实无华的甘美香气勾起了某种眷恋的情怀。

    「这香气是……」

    我很快就想起了这是在家乡村子里经常看见的野花的香气。

    「闻得到花香了呢。马上就到花田了！」

    布鲁诺今天依然是一副开朗的样子，精神抖撤地带头走在前面。从他的背影中已经感觉不到昨天有多么悲伤了。

    「拉比妹妹，我们走啰！一、二、一、二！」

    「等……等一下，鬼魂先生……」

    拉比小心翼翼地拿著种子，小跑著跟在后面。

    离开希斯科克村后，拉比一直像是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看来她还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这次发生的事。

    布鲁诺表现得比平常都要活泼开朗，试著藉此鼓励沮丧的拉比。

    我注视著两人的互动，走在最后方。

    偏离小径走进杂木林之后，我们踏著柔软的土地继续前进，不久便闻到了愈发强烈的花香。

    拉比也仰起头不停嗅闻著。

    「应该差不多看得到了。」

    我听见布鲁诺的声音而抬起头，看见一群纹白蝶正在视线前方翩翩起舞。

    出现了寻求花蜜的蝴蝶，这表示花田就在附近吧。

    布鲁诺说的没错，我们没多久便抵达了花田。

    「你们两个，在这边！」

    「哇……！」

    拉比发出感动的欢呼声，迈开脚步跑了过去。

    一片开满淡红色小花的花田出现在树林对面。

    可爱的花儿在绿油油的野草之间摇曳著。一群小鸟在阳光下盛开的花丛间飞来飞去地嬉戏。

    「景色真不错。」

    「对吧、对吧！」

    布鲁诺得意洋洋地双手授腰，在他身后的拉比则高兴地喊著：「好可爱的花田……！」

    「爸爸，这种花的名字是什么？」

    「喔，这叫作金露花。有种像是蜂蜜的甜甜香气对吧？」

    我这么告诉拉比后，脑海中忽然冒出一幕小时候的景象。

    ……我想起来了。

    在我跟拉比差不多大的时候，曾经和父亲来到像这样的花田，并且问了相同的问题。

    在我九岁时去世的父亲，经常会带著我一起到森林里狩猎。

    回家的路上偶尔也会摘些金露花，当作送给母亲的礼物。

    收到花的母亲非常开心，会给我和父亲一个拥抱，然后将花装饰在那一天的餐桌上。

    这些微小却幸福的回忆时光逐渐涌上心头。

    父亲与母亲已不在人世。

    少年时期的自己也一去不返。

    被温暖的爱情守护的时光。

    失去的事物令人怀念不已，胸口深处一阵酸涩。

    感受到心底掠过的乡愁，我没来由地觉得想哭。

    当时的我理所当然过著那样幸福的日子，还不明白那是多么珍贵。

    ──对了，布鲁诺昨天也有说过。

    『只顾著追寻不切实际的梦想，结果伤害了身边的人……原来我一直没认清什么才是应该要去珍惜的事物啊……真是太蠢了……』

    布鲁诺彻底否定了自己的行动。

    然而我可以理解他想要挑战新事物的心情。

    因为我自己也正是如此。

    对未知事物怀抱著憧憬。

    想要探索新世界，因此离开了故乡。

    结果失去了很多东西。

    即使如此，我也无法放弃未来有可能得到的奇迹，不停奔走在未知的道路上。

    这样的冲动就像是本能。

    也可以说是男人改不掉的天性吧。

    那时候的布鲁诺没有采集这些朴素秀美的小花，而是前去寻找珍贵的花朵，或许也是出于和我相同的心境。

    「喂，布鲁诺。」

    「怎么？」

    「你或许真的是很蠢……」

    我转身与他正面相对，接著说：

    「但我不能连你的梦想都否定啊。」

    「达克拉斯先生……」

    那一瞬间，布鲁诺的眼中似乎泛起了泪意。

    「……谢谢°」

    布鲁诺哑声道谢，然后转身背对我。

    察觉到他是在擦眼泪，于是我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

    就在这时候，在花田里四处走动的拉比跑了过来。似乎没有注意到我们刚才的对话。

    「爸爸，可以一起找种花的地方吗……？」

    「好啊。当然了。也让我帮忙。」

    我们小心翻掘地面，避免伤及其他花儿蔓生的根部，一股土壤的清新香气顿时弥漫开来。

    与花的香气不同的特别气味。

    是一种饱含水分的、健康土壤特有的气味。

    只要种在这里，沐浴在土壤、阳光、水以及森林的恩惠之下，想必能茁长成美丽的花朵吧。

    挖出了合适的深度、撒下种子后，拉比的小手又轻轻掩上了土壤。

    「谢谢你们！这样一定能开出很棒的花！」

    布鲁诺满脸欣喜地对我们说。

    「……好了。既然看到播种顺利完成，我也差不多该走了吧。」

    「鬼魂先生……」

    「我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啊。虽然没能见到花朵盛开是有点可惜……」

    「等等，布鲁诺，这还不是结束。还有最后一道步骤。」

    「咦？」

    布鲁诺偏头表示不解。

    「最后的修饰。」

    我开始咏唱魔女们在种植草药时经常使用的促进植物成长技能。

    我身上发出来的光使地面泛起柔和的光辉，然后慢慢渗入土壤中。

    接著静观情况的变化。

    布鲁诺和拉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一脸好奇地凝视著土壤表面。

    过了一会儿后，绿色的嫩叶便推开土壤探出头来。

    「这是……！？」

    「哇……！爸爸好厉害……！」

    在惊讶的布鲁诺和双眼闪闪发亮的拉比面前，萌发的嫩芽迅速成长，枝叶舒展开来，花茎抽长，又很快结成了蓓蕾。

    紧接著，蓓蕾前端开始染上蓝色。

    ──蓓蕾终于绽放，花瓣悄然伸展开来。

    「哇啊啊……！花开了……！」

    曾在森林中见过的那种蓝色花朵，在我们眼前陆续盛开。

    「不敢相信……简直像在作梦……多么美丽的景象啊……」

    布鲁诺用嘶哑的嗓音喃喃低语。

    浅红色的花田中，绽放著许多鲜艳得有如蔚蓝天空般的蓝色花朵。

    两种颜色交织而成的视觉对比显得更加鲜明生动，眼前的美景让我们好一阵子看得入迷。

    这片花田包含著布鲁诺的珍贵回忆，又混合了他过去一直在追求的憧憬。

    百花凛然齐放，随风摇曳的景色非常神奇美妙。

    布鲁诺先是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又发出轻笑声。

    「哈哈……」

    明明在笑著，听起来又像是在哭泣。

    「唉……我还是也想让她看看啊……」

    当布鲁诺喃喃自语的那一瞬间──

    「……爸爸，你看……」

    被拉比抓著手臂摇了摇，我抬眼看去。

    出现在眼前的女子──那是布鲁诺的未婚妻，安小姐。

    「安……！？」

    布鲁诺愕然失色，叫著她的名字。

    明明是为了不让精神失常的恋人受到伤害，才会选择在这个安不会来的地方种植。

    没想到竟然会被发现……

    安到底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爸爸，怎、怎么办……」

    「唔、嗯……」

    我们两个不知所措地僵住了。安慢慢朝著这边迈步走来。

    「布鲁诺，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安高兴地唤著布鲁诺的名字，朝他直直伸出手。

    一瞬间，我还以为她是在对布鲁诺的幻影说话。

    但我们很快就发觉并不是这样的。

    安的眼中现在确实映著理智的光芒。

    和在她家交谈的时候完全不同……

    「安……你、看得到我吗……？」

    布鲁诺忐忑不安地问。

    「那还用说。什么看不看得到的，你真奇怪。」

    安并不是看著布鲁诺的幻影。

    她显然是在对布鲁诺的鬼魂说话。

    这表示……

    平时她自己看得见的幻影布鲁诺，还有眼前的鬼魂布鲁诺──

    安无法分辨两者的不同吗？

    布鲁诺面对微笑著的安，扭曲的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不可思议的是，布鲁诺的肩膀附近开始逐渐被光粒子所笼罩。

    「爸爸……鬼魂先生的身体……」

    「嗯……」

    听见我和拉比的对话，布鲁诺也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起初只有肩膀部位。

    现在他全身上下都被光粒子覆盖了。

    「这样啊。因为我对没能把花送给安这件事还抱有遗憾，既然现在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可以停留的时间也所剩不多。」

    「什么……！？」

    那么，布鲁诺就会在这里……

    布鲁诺像是做出了某个决定，转身面对安，开口道：

    「抱歉，安。我一直想跟你说对不起……因为我失约了……」

    「失约？真是的，布鲁诺你到底怎么了？你从来没有失约过啊。」

    安开朗地笑著，像是在安慰垂头丧气的布鲁诺。

    「说好要每天约在这片花田见面，明明是在很小的时候做的约定，可是你却一直遵守著呢。」

    「安……」

    「我为了见你，还每天躲著妈妈偷偷跑来这里……哎呀？奇怪了……为什么要偷溜出来……真是怪了……」

    安一手掩著嘴，不明所以地偏著头。

    她已经开始察觉自己的发言中产生的矛盾了。

    这样下去，要是她的心真正苏醒过来的话──

    布鲁诺猛地低下头，然后抬起头来笑了。

    那大概是过去和安过著幸福生活时会露出的笑容，他是在勉强自己强颜欢笑。

    「你看，安，这是我们说好的花。很漂亮吧？我一直想让你看看。」

    「花？……哎……」

    看见蓝色花朵，安惊讶得睁大了眼睛。

    接著，她的脸上绽开灿烂的笑容。

    安原本给人脆弱又不安定印象的生命，逐渐和现实世界产生了联系。

    那张笑容足以让人对她改观。

    「好厉害。真的很美……！」

    「对吧？和你的眼睛一样，是很美的蓝色。」

    布鲁诺看著安，温柔地点头说道。

    包裹他身体的光愈来愈强烈。

    看上去已经不像是布鲁诺的个体，只能勉强辨认出光的团块了。

    「我爱你，安。请你一定要幸福。」

    「呵呵，你以前从来不说这种话的呢。」

    安有些害羞地说完，眼中溢出大颗泪珠。

    「奇怪……」

    安诧异地用双手擦掉眼泪。

    「我为什么在哭……真奇怪……明明很高兴的呀。」

    「安……」

    「明知道……这样会、让你担心……」

    「你别在意这种事。想哭的时候你可以尽情哭泣，就是别忘了，在将来某一天擦乾眼泪抬起头来的勇气。」

    「……好。既然你这么说……我知道了。」

    「我们约好啰。」

    「好呀。就这么说定了。我一定会遵守约定的，你就放心吧。」

    晶莹的泪水接连不断地从安的双眼中滑落。

    布鲁诺发出的光芒笼罩在安身边，将她全身包裹住。

    「达克拉斯先生、拉比妹妹，我想安一定没问题的。我相信她足够坚强……谢谢你们让我能再次见到安。」

    「布鲁诺……」

    「鬼魂先生……！」

    「跟你们一起旅行，真的很愉快。」

    「……是啊。我们也很愉快。」

    「鬼魂先生……！再见。我要再见喔……！」

    拉比拚命朝逐渐消失的布鲁诺挥手。

    「谢谢！我很幸福……！」

    无比开朗乐观的鬼魂语带满足地这么喊了一句后，便随著吹拂而过的轻风消逝离去。

    ◇◇◇

    把安送回村子里之后，我和拉比静静踏上了旅程。

    别离的悲伤至今仍留在心底。

    拉比似乎也心有所感，脸上的表情有些郁闷。

    我很想说些什么来鼓励她。

    聊聊天气吧？会不会太突然变得很假？

    想来想去，当我终于决定要开口的时候，却听到拉比的低语声从身边传来。

    「爸爸……鬼魂先生很难过呢……」

    「……对啊。」

    表现出开朗乐观的态度，体贴地为我们著想，其实他自己才是比谁都要痛苦难过的人。

    「可是……」

    拉比仰头看著我说：

    「他说自己很幸福。这一定是真的吧……？」

    「……！嗯，对。是真的。」

    我用力点头表示肯定。

    「不只有悲伤，他一定也很幸福。我是这么认为的。」

    「……嗯……我也跟爸爸想的一样。」

    说完，拉比脸上的悲伤并没有消失。

    即使如此，她也不再低垂著头，而是面向前方开始往前走。

    我也要向她看齐。

    别离总是悲伤的。

    不过，有了邂逅，离别也必然会发生。

    今后，拉比在名为人生的漫长旅途中，肯定还会经历许多酸甜苦辣吧。

    希望到时候我至少能够成为一个贴近她的心、在她需要的时候成为倚仗的父亲。

    「拉比，下次帮你做个花冠吧。布鲁诺有教过我了，虽然不知道做得好不好看。」

    「哇……！我好期待。」

    我和拉比这么互相约定，一边紧紧回握与她牵著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