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节
赵重之恍悟一般笑了笑。
普信脸上神色放松,连连称是:“宗主慧眼如炬……呃!”
一条由真气凝成的无形长鞭猛然抽在他脸上,直将他打翻在地:“自作主张的废物,别说区区一个添头,即便是多一袋米,但凡本座未允,都不得擅自带入宗内!”
那普信被抽翻在地,竟丝毫也不反抗,反倒是砰砰砰磕起头来,连连认错。就连身边其他人,也一个个发起抖来。
“老规矩,你自去领罚吧。”
就这么普普通通一句话,却是让普信面色大变:“宗主!”他还想说什么,周围的其他人却是立刻阻止了他,随即将之带了下去。
赵重之说变脸就变脸,也让谢淇吃了一惊。方才他本是不情愿走,被那些人一脚踢在小腿骨上,这才跌倒。
但如今赵重之这喜怒无常的作风却让他忍不住有些惧怕,连忙强忍疼痛站起来,紧紧跟在晏危楼身后,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有一点安全感。
赵重之本想让人处理了这个多出来的家伙,但看见他这动作,不知怎么又收回了即将出口的一句话。
谢淇还不知道自己刚从鬼门关上走过一圈,但他看着周围阴森黑暗的地宫,还有两排长长的火炬,又看看前方深不见底的通道,只觉得像是某种怪物张开了大口,要将两人吞下去。
但出于对赵重之的惧怕,与对晏危楼不知何来的信任,他强行克制住了腿软的冲动,跟在两人身后向前走。
赵重之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他写在脸上的心思,饶有深意地冲着两人微笑,吓出谢淇一身白毛汗。
这处地宫修建的很深,地道四通八达,稍有不慎者都会迷路。加上周围那种阴森诡谲的气氛,偶尔弥漫的血腥味,还有沿途种种越来越恐怖而怪诞的壁画……一般人只要走上一遭,心理防线恐怕都会逐渐被击溃,真到要审讯之时,不必再说什么,便会将心中所知吐露得一干二净。
晏危楼却走得很慢,很从容。
他目光一寸一寸自沿途墙壁上扫过,脸上始终带着好奇又感兴趣的神色。像是欣赏名山名水,颇有种大开眼界的意思。简直比在自家还要悠闲。
赵重之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淡去了。
“徐公子,阿正可是急着要见你呢。”
“不急,不急。”晏危楼笑着摆摆手,“想来那位老朋友不至于一时半刻便死了,难得见识到这么不一般的风景,且容我先观赏一二吧。”
赵重之的表情显然很不愉快。
这徐渊怎么同他设想的不一样?不是说他乃徐氏遗孤,家门被灭却无力报仇,只得托庇于乘云谢家,便是萧无义出于同情替他调查灭门真相,这人也像缩头乌龟一般不敢出面吗?说好的又弱又废又温吞的天真小少爷呢!难道是抓错了人?
这种不靠谱的念头只是一闪即逝。赵重之并不怀疑这是抓错了。普信等人绝不敢抓一个假货回来。
只是,他预想中的害怕,惶恐,惊惧,不甘,怨恨,愤怒……统统都没有。被人强行绑到这么个黑漆漆的地宫来,这人居然一副游山玩水的架势?
赵重之心中莫名燃起一股怒火。他预感到,自己原本的计划恐怕都要白费了,他想看到的好戏多半是不成了。
·
“哐当!”
地宫深处的地牢中,牢门突然一响。
紧接着,是少年熟悉的声音,透出淡淡惊讶与疑惑:“竟然是萧兄?”
头颅低垂,宛如死尸般被铐在墙壁上的萧无义猛然抬起头来,视线中立刻映照出几道人影。他凝神望着其中那个青衫少年:“徐渊!”
“赵重之!”萧无义转过头,冷漠而俊美的脸上透出几分厌烦与不解,“我早便说过,你我两家的恩怨,何必牵连无关之人?”
虽是阶下之囚,但他气势依旧极盛,仿佛还是不久前雨夜中晏危楼所见的那个豪迈无双的江湖浪客。
赵重之丝毫不在意他的态度,反而有些诧异:“阿正你何时竟会在意无关之人的死活了?可见这位徐公子的确是个值得重视的朋友。”
他好脾气地一笑:“好歹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老朋友。阿正你就要去了,此前最关心的便是徐公子的将来,我怎能不满足你的遗愿呢?”
说着,他不管萧无义什么脸色,便转头对晏危楼说道:“徐公子且安心在此住下,在下必定好生招待。便当是全了阿正的一片心意吧。”
晏危楼目光从两人身上转过一圈,顺便也扫过这个黑漆漆阴森森的地牢,似乎还有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赵重之见状,轻笑了一声,便转身离开了地牢,大门又“哐当”一声关上。
地牢中顿时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个姓赵的为什么要抓我们?你又是谁?”
被当做透明人忽视掉的谢淇终于忍不住发声,打破了这沉静的气氛。
萧无义看着面前的两人,尤其是两人手腕间的玄铁锁链,神色阴沉至极。
好半晌,他方才正色道:“抱歉,徐兄,此事是我连累了你。”
至于素不相识却被牵连的谢淇?
抱歉,他们魔道中人没有良心。
“此前不曾说过,萧正是我曾经舍弃不用的名字。我现在行走江湖所用的姓名是——萧无义。”
“萧、萧无义!北斗魔宫少主萧无义?!”谢淇惊叫了一声。
萧无义没有否认:“是我。”
他的目光直直注视着晏危楼,显然并不是解释给谢淇听的。
“那、那赵重之……”
“他是安南赵氏最后的血脉。”
说着,萧无义便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当然,他过往那些旧事略过不提,也没有提天人血脉,只道:
“……原本这是我与赵重之的私人恩怨,没想到被他发现了我与徐兄之间的往来,这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说到此处,他冷笑一声。又想到自己多年来难得发一次善心,却反倒平白牵连了别人,神色便很是不好。
谢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脑袋瓜总算运转起来:“这么说,那姓赵的是因为你才想着抓他。”他指了指萧无义,又指了指晏危楼。
“……又因为抓你,把我也顺带抓了?”
他才是最无辜的那个人啊。
谢淇脸上的憋屈与委屈都要溢出来了。
萧无义却是懒得回应一字,毫无心虚愧疚之意,只是对晏危楼说道:“是我对不住徐兄。”
“我知道了,多谢萧兄解惑。”
弄明白自己纯属是受了萧无义的无妄之灾,晏危楼却只是一笑,看上去十分豁达。倒让萧无义有些惊诧。
晏危楼找了个地方铺好干草堆,又舒舒服服坐下来,这才漫不经心反问道:
“不然的话,莫非要我因此而怨恨萧兄,因此生出种种不甘、愤怒、仇恨、怨念,上演一出当场黑化的戏码,叫赵重之称心如意看一场好戏?”
虽不懂他说的黑化是什么意思,但大概也能猜出其意,萧无义当即一怔,随即恍然:“是了,他的目的多半便是如此。想不到徐兄短短时间就摸清了赵重之的禀性。”
“不是吧?”频繁被忽视的谢淇不甘心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就为了挑拨离间,让你们不爽,这家伙就费尽周折把咱们绑过来?他有病啊!”
“这世上,总有些人以别人的痛苦为乐趣。让美梦破碎、期待落空,将希望转为绝望,令善者黑化堕落……本就是这类人最喜欢干的事。”
说着,晏危楼随意抽出几根干草,灵活地编了一只草蚱蜢,唇角噙着一抹淡笑:“或许在他看来,‘徐渊’这种丧家之犬,便不该过得如此风光吧?”
手指劲力微吐,将那活灵活现的草蚱碾蜢成粉碎,少年低垂的眸底深如幽潭。
第61章 归去来(15)
事实正如晏危楼所言。
赵重之本就野心勃勃, 暗中发展炼血宗, 蛰伏数年也未让人察觉, 如今废掉了原本埋在西山郡的一枚棋子,大费周折将晏危楼“请”过来,自然不是为了真的和他交朋友。
赵重之只想看他的痛苦。
——满门灭绝, 寄人篱下, 难得遇见一丝善意、有一个愿意为徐家奔走的人, 没想到却是北斗魔宫少主;从灭门危机中逃出生天,难得有一线生机与希望,转眼却沦为阶下之囚,性命难保。而这一切,都是萧无义带来的。
这样大起大落的遭遇又岂是一个从未受过磨砺的富贵公子所能忍受的?一旦生死危机不断逼近, 他迟早会心态崩溃。
没办法对付灭门的仇人,也不能拿赵重之如何,唯一能够做的便是迁怒于萧无义, 将所有的愤怒、怨恨、恐惧、不甘都倾泻在对方身上!
而这就是赵重之想要看到的。
他要让这位即便遭遇了灭门惨祸也不改微笑的天真小少爷放弃心中坚持,彻底堕落;让哪怕身处魔道却还抱有某些不切实际妄想的萧无义认清现实,受到来自本身一时心软的反噬;让好心不得好报, 坚持难得正果。
而欣赏这种幻想破灭、坚持粉碎、信念扭曲乃至道心蒙尘的戏码, 正是赵重之最大的乐趣所在。
前不久萧无义的表现就让他很满意。
然而晏危楼的反应却大大出乎他意料。
被突然抓到某个魔道宗门来, 他不紧张不害怕, 从容得像是回了自家;几天时间里被明示暗示即将同萧无义陪葬, 他不怨不恨不愤不恼, 还有心情用干草编了一堆小玩意。似乎即便刀斧加身, 也难以破坏他身上那份自在从容。
心如顽石,从不动摇。
这正是赵重之最厌恶的一类人。
地宫深处,距离关押几人的那间地牢不远的另一处暗室中,远远透过墙壁上的一扇小门能够清晰看见地牢中的一切。
一身青衣的俊秀少年高高坐在干草堆上,姿态悠闲,饶有兴致地编着一只草兔子,不时说些什么;
原本急切惶恐在一旁走来走去的谢淇不知不觉被感染,渐渐也淡定地坐了下去,神态专注地看着他编兔子,偶尔还会出声问上几句;
而此前一直冷着脸、垂着头的萧无义也不知何时露出了淡淡笑容,注视着这一幕,似乎心中的愤怒都化解了不少。
眼看着晏危楼如此佛系,还将另外两人也都带成了佛系咸鱼,坐在暗室中的赵重之目光死死钉在晏危楼身上,眉头越皱越深,表情近乎扭曲。
“不该是这样的……”
他呢喃着,心头没来由涌起一股怒气,猛然一拳砸在身边的墙壁上。
“砰!”
没有动用真气,这一拳实打实砸在墙壁上,顿时鲜血迸溅,染红了他的五指,一股剧痛从指节处传来。
“宗主你这又是何必!”
暗室的另一边,一个人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他外貌还年轻,但头发却半数灰白,相貌也算清秀,却偏偏透出一股子阴沉诡异。一件灰扑扑的长袍上混杂着种种药香,闻着就透出苦味。
这人名为瞿方,是炼血宗唯一一个敢用这种语气和赵重之说话,而对方还不会发火的人。因为他是炼血宗唯一的炼药师,关系到赵重之的大计。
一走进来,看见地牢中那副堪称和谐美好的画面,瞿方便明白赵重之突然发火的原因所在了。他“啧啧”两声,又摇了摇头,实在不明白赵重之那变态又无聊的爱好有何乐趣所在。
不过瞿方也并非好管闲事的人,他突然到来是有正事的:“宗主,所有材料都准备好了,炼血池随时可以启动。现在只差最后一份大药。”
说到这里,他伸手便指向了不远处的萧无义,两眼放光,那张死人脸上满是跃跃欲试的笑容:“以活人入药,炼就血丹……嘿嘿,这个想法我已经完善了十多年,还是第一次真正尝试!”
赵重之惊喜道:“这么快就准备好了?”
瞿方笑眯眯回答:“大部分药材宗内早就收集到了。只有少许不易久存的新鲜药材是这几日弄到手的。”至于是偷是抢是买是骗,这就不必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