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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节

      “死到临头,”屈分冷笑道,“还在嘴硬,点火,烧死他。”

    传令兵高举火把,在十八万士兵注视之下纵马而来,火把的黑烟被北风远远吹向南方大地。

    百步、五十步、三十步、十步……

    第157章 乘风烟

    千里之外, 江州。

    郢王活动过身体,今天练功的效果很好,半年时间, 当真如姜恒所言, 身轻如燕。他饮过露水,回到了寝殿前,太子安手持信件, 匆匆前来。

    “父王,”太子安说, “安阳送信来了。”

    “如何?”熊耒漫不经心地问,给自己斟了杯茶。

    “汁淼被擒, ”太子安道,“姜恒跑了, 我猜是项余放走了。”

    “罢了, ”熊耒说, “饶他一命罢, 一个文人, 能做得出什么?将汁淼杀了就是。”

    太子安答道:“安阳指日可得,项余心思还是太多了点。屈分做得正好。”

    “我见项余,看那小子的眼神就不对, ”熊耒从太子安身边经过, 随口道, “回来后再行处置罢。”

    太子安看了两遍信, 开始等待屈分一举夺得安阳的捷报,正要告退时,芈罗却匆匆前来。

    “王陛下,殿下。”芈罗心事重重地说。

    “正午之前, 不问政事,”郢王先前被儿子打断了修行,本来就有点不满,“你们出去说罢。”

    芈罗脸色却泛白,低声道:“王陛下,殿下,有一件至关重要之事,否则属下也不会在此刻前来……”

    太子安一怔。

    正殿内,郢王熊耒与太子熊安端坐。

    侍卫抬上来一具用白布蒙着的尸体。

    芈罗说:“项家的管家,在藏酒的地窖内,发现了他,地窖内不透风,他被油布包上了,油布外,又以一具木箱钉着……”

    芈罗的声音发着抖,揭开白布,露出项余狰狞的面容,太子安霎时五雷轰顶,郢王马上下意识转头,色变道:“这这这……这是谁?这不是项余吗?这是怎么回事?!”

    芈罗拿着一封信,颤声道:“项夫人,还在这具尸体的手中,发现了一封信。上面写着……王陛下与太子殿下……亲启。”

    太子安霎时背上满是冷汗,他起身,惊疑不定地靠近些许,看清了死者面容,正是项余。尸体保存得很好,许久以来都没有腐败,或是以药物作了处理,但一见风后,便散发出淡淡的甜香味。

    “不要碰那封信。”熊耒看出项余鼻下两道血痕,显然是中毒而死,吩咐芈罗,“念,你念。”

    芈罗抖抖索索,展开信,颤声道:“郢王熊耒,太子熊安……颂祝两位……安好。”

    芈罗眼神里充满恐惧,抬眼望向太子安,一时竟不敢再念下去。

    太子安示意快,芈罗只得道:“我乃寂寂无名之辈,生前或有刺客之誉,却早如天际浮云而散,不必再追究我是谁,我家住无名之村,挚爱之幼弟,亦是无名之人……”

    “然拜二位所赐,死于郢、代两国军人之手,昔年项余征战凯旋,沿途忽起意,分出一支百人队,屠杀沧山之下枫林……”

    项余五官扭曲,显然在死前经历了一番难以想象的痛苦。

    千里之外,火焰烧起来了。

    耿曙在一片寂静中,被烈火所吞没,火焰顺着他的双腿蔓延而上,烧毁了他褴褛的黑色武袍,他的双脚最先变得焦黑,紧接着是腿部、腰部。

    他没有像每一个被烧死的人般痛苦疾呼,只是镇定地看着眼前这一幕,无数陌生的面孔、陌生的眼神。

    他感觉到来自背后的目光,满是悲痛。

    而面前的人,对他则带着一丝同情、几许悲哀。

    耿曙望向他们的眼里,也难得地露出了一点点同情。

    屈分来了,他纵马靠近,想看看这火到底是怎么烧的,怎么半晌不听痛喊?

    他看见了耿曙被烧灼的全过程,觉得有点恶心。他的腿部被烧得焦黑,发出哔剥声响,爆出鲜血,喷洒在火焰中,升起袅袅青烟。

    耿曙嘴唇动了动,像是在嘲讽他。

    不痛吗?屈分十分疑惑,怎么不求饶?

    紧接着,火焰燃烧到了耿曙的腰部,吞没了他垂在身侧的双手,耿曙抬起左手,放在火焰中,仿佛想抓住什么,任凭它被灼烤,再稍稍抬起。

    火舌之下,他的左手刹那褪色,伪装被燃尽,继而剥除,左手露出漆黑犹如金铁般的质地,手臂上还闪烁着黑光,鳞片顺着他的手腕蔓延,褪去伪装后,延伸向他的臂弯、肩膀,继而是左侧赤裸胸膛前的心脏处。

    他的左上半身,已满布鳞片,犹如一只半人半妖的邪魅妖魔。

    郢军不明所以,纷纷议论起来。耿曙朝屈分笑了笑,扬眉,在火焰里很小声地说了句话。

    屈分尚未明白过来,耿曙的那只左手已在灼烧之下爆出碧绿色血液,连着他的肩膀一并迸发出血,被烈火一烧,化出青烟,在风的吹拂下,蔓过全城。

    烈火焚烧,吞没了耿曙的脖颈与脸庞,就在那一刻,他脸上的易容剥落,屈分看见了另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那是谁?屈分只觉眼前一花,却辨认不清。紧接着,耿曙的脸在烈焰之下化为焦炭,头发被烧尽,脸庞变得漆黑,呈现出骷髅般的形态,他闭上双眼,但眼皮很快被烧掉了。

    他全身的血液沸腾了,一刹那爆开,左手上的碧绿鲜血洒向柴火,烟里带着一股淡淡的甜香,屈分不自觉地咳了几声,鼻孔中淌下血液。

    他伸手一抹,看见了血。

    雍军未能看清经过,交头接耳,但一息之间,长街对面的郢军仿佛爆发了轰动,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开始逃离。

    屈分回过神,踉跄朝着远离火刑架的方向逃去,然而刚迈出两步,便喷出一口血,软倒在地。

    他在自己吐出来的血中艰难挣扎、攀爬。

    而火刑架上那人,眼前已一片血红,他睁大了双眼,嘴角露出残忍的笑容,从他的脚下到黄河岸边,十万郢军,连同郢国大将军屈分,咳嗽声不绝于耳。

    十万人,整整十万人,犹如麦浪般,一拨接一拨倒下,风带着那青烟传遍全城。

    火舌终于彻底吞没了他,将他烧成焦炭。

    背后的雍军也开始乱了,传来此起彼伏的咳血之声。

    汁琮发现了不妥,却不知为何,郢军忽然大乱,雍军开始朝王宫方向本能地逃跑。

    曾宇吼道:“陛下!快走!有人下毒!”

    汁琮登时色变,飞速冲下王宫,翻出栅墙,吼道:“撤退!撤出城外!”

    雍军正在上风口,饶是如此,那阵烟仍在飞速扩散,汁琮顾不得安阳城了,他必须保住手下的性命,十万郢军,竟是全倒在了城南。

    雍军一片混乱,但很快就恢复了秩序,后面的人挡着同袍,保护主力部队撤出城外。

    安阳西、北两门洞开,汁琮甚至没有收拾王旗,性命为上,匆忙奔逃出城。

    风转向了。

    松华赤着脚,走进安阳城,沿飞星街一路走来。城里安静无比,只有呼呼的风声。

    屋檐上满是坠落死去的鸟雀,不闻家畜之声。

    在她的面前,则是蔚为壮观的一幕,十一万人,整整十一万人,一个也没逃掉,尽数死在了安阳广阔的长街上。郢军士兵或倒在房屋旁,或倒在巷中,每个死者都口鼻溢血,挣扎着爬向城南,爬向他们船只停靠的地方。

    码头上满地尸体,甲板上、船舷前还倒着死人,风帆展开到一半,舵手趴在舵前,鲜血已干涸。

    火刑架之后,则是来不及逃跑的雍军,他们堵在了王城门外,两道则是抓紧了武器的死亡士兵。

    火刑架下就像发生了一场在狂风里的雷击爆破,而这天怒般的刑罚,留在世上的痕迹,恰恰好就是尸体分布的方向,轨迹以铜柱为中央,北方受风力所阻,只炸开些许,并均匀地,犹如彗星之尾,扩散往大半个安阳南城。

    松华站在铜柱下,抬头看那烧成焦炭般的尸体。

    尸体保持着骷髅般完整的形态,左手已消失了,垂着头,漆黑的眼窝中只有两个空洞,仿佛正与松华对视。

    一阵风吹起,尸体“哗啦”一声,垮塌下来,化作灰烬,被狂风卷向天际。

    松华轻轻地行了个礼,继而取出一个小木匣,拈了点骨灰收起,登上黄河岸边的一叶扁舟,从此离开中土大地。

    风越来越大,阴云遮没天际,下起了小雨。

    雨水淅淅沥沥,浇在了安阳的街道上,青石板路上的血水汇为小溪,朝着低地流淌而去。

    千里之外,郢都江州。

    晨露折射着暖日的眩光。王宫中,豢养的金丝雀声止,沿途一片死寂。

    正殿内,项余的尸体已化作一摊黑水。

    太子安圆睁双目,倒在王案旁,没了气息。

    郢王熊耒七窍流血,胸前的白胡子上满是鲜血,嘴唇不住发抖,气息微弱。芈罗倒在柱畔,双目圆睁,早已死去多时,手里仍抓着那封信。

    【本想挑唆你父子相忌,自毁基业,亲眼看大好宫闱,毁于奸佞;万年椿木,焚烧殆尽,再寻机为舍弟讨回当年欠债。但念及百姓无辜,多杀无益。】

    【毕竟我命本不长久,唯三年可期,潜入宫中后,倒因一事,改而予以个痛快,在此,必须向你致谢。】

    【于我一生中,所余无几光阴,得以与故人再相聚,此生了无遗憾。】

    【也罢,念及数月快活时光,便爽快行事,取你麾下十万将士性命,将你父子二人,一并带走。你大郢至此,想必再无征战之力,唯坐等他国,焚你宗庙,夺你所爱,扬你尸灰,鞭你枯骨。】

    【即此,郑重敬上。】

    落款:刺客罗宣。

    第158章 回家路

    黄河之水奔腾不绝, 雷霆闪现,铺天盖地。

    耿曙与姜恒被淋得浑身湿透, 躲进了一家驿站。

    姜恒的身体与心,此时都前所未有地疲惫,他甚至来不及询问耿曙,安阳城内发生的经过,包括项余如何将他送出来、雍军与郢军是否爆发了大战,他的人生里, 只有一件事。

    过往种种,伴随着汁琮的翻脸无情,就此彻底结束。他曾经的付出,俱成了泡影。

    幸而耿曙依然在, 他始终在,从未离开。

    姜恒坐在榻前喘气, 眼里带着无奈, 耿曙始终背着黑剑,这一路上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这里还是不安全,”耿曙说,“得尽快离开, 勉强睡一夜就上路。”

    “我累了,哥,”姜恒出神地说,“好累啊。”

    “歇息罢, ”耿曙执着地说, “会好起来的, 恒儿。没有什么比咱们当年离开浔东, 去往洛阳更难了, 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