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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片刻后,甄凉没好气地从书架上抽了一本《史记》塞给他,“殿下若闲着,就多看史书,借古通今。”

    桓羿也不辩驳,就低头看书。

    屋子里静静的,只有火焰燃烧的哔啵声,翻书的沙沙声,以及甄凉磨墨的声音。窗外寒风料峭,和光殿周围种了许多树,风刮得树梢猎猎作响,却更衬出屋里一室安宁。

    磨好了墨,两人才想起没有红纸。甄凉本来说遣人去尚寝局那边要。她如今交友遍布六宫局,在这些小事上是极为方便的。

    但桓羿却道,“我记得刚搬来时,为了修整宫殿和庭院,内务府那边送了不少木料来,应该没用完,只是不知放在哪里了。其中有劈得整整齐齐的木板,很适合用来做春联,比红纸更有意趣。”

    甄凉知道以桓羿的审美,是不喜欢大红大绿这样的颜色的,便忍笑道,“那我带人去找一找。”

    “难得今日清闲,同去吧。”桓羿道。

    可想而知,成总管等人听说自家这位爷竟然来了兴致,不但要写春联,还要亲自去库房里找木料,自然是大惊不已。但桓羿有心情玩闹,这是好事,谁也不会拦着,倒都想跟着,于是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开了库房。

    这和前头桓羿让成总管从宫中库房搬回来的珍贵物品不同,这些木料都是堆放在杂物库房内,里头乱七八糟什么都有,这一番折腾,倒是找出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

    什么拆下来的秋千架、花园里用来耧草的工具……甚至还找到了一个木头做成的人物模型,有手有脚,就连脑袋都被打磨得十分光滑,只是上面钻了许多细细的孔,乍一看有些吓人。

    找到这东西的是半夏,她还以为是木头被虫蛀,才有这么多孔洞,随手丢在一旁,又被甄凉瞧见,捡起来细细端详半晌,才判断出那些小孔都是人体穴位。

    “看来是学医用的。”桓羿被这边的动静惊动,也走了过来,听他们说完,便道,“只是不知是什么时候,什么人留下的。”

    他顿了顿,看向甄凉,“这东西留在库房里也是浪费,不如送到太医署,若能物尽其用,也不算枉费了。”

    甄凉了然地点头。

    上一世,桓羿跌落悬崖,除了被废去双腿之外,其实还受了别的伤,之后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后来他做了摄政王,倒比之前更忙,这般折腾,还能安稳地活了二十年,自是少不得名医在一旁看顾。

    这位俞太医的名字,也在甄凉所写的资料上。倒难为桓羿一看到这木人,就想了起来。可见他说自己记得了,的确不是敷衍甄凉的话。

    未来的杏林圣手,如今还只是太医院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医士,但他其实家学渊源,在医道上又有天赋,水平并不弱于一般御医,只是太年轻,所以要在太医院苦熬资历,等待升迁。

    此时施恩,自然正是时候。

    甄凉点头,先将这木人放在一旁,才继续翻找。

    差不多将整个库房翻了一遍,才在角落里找到被杂物覆盖的木板。这些木板恰好都是桃木所制,而且裁剪出的大小也正适合写对联。只是放了太久,木头积了灰尘,看起来有些旧。

    于是一下午的时间,都在洗刷这些木头,等晾干之后,还要重新刷油上漆保养一番,最后才好在上面写字。

    所以这对联不折腾不要紧,一折腾竟就耽搁了好几日。

    直到成总管那边挑好的人送到和光殿来的这一日,才算是万事俱备,开始写了。

    可巧这一日天气好,难得出了太阳,风也没吹得那么厉害。桓羿索性叫人搬了桌椅到院子里,就坐在庭中写。写完一幅,就当场挂到门上。

    一时整个和光殿都被调动起来,热闹得很。

    成总管就是这时领着一串人回了和光殿。一进门看到这样的景象,原本有些紧张的宫女内侍都放松了不少。上面的主子和善,就是大多数没有争胜之心,只想在宫中安稳过日子的人心里唯一企盼的了。

    甄凉一眼看见几个从前的旧相识,不由会心一笑。

    虽然是细枝末节,但留在身边的人,忠心可靠才是第一位的。这些桓羿从前用过的人,甄凉自然也都写了下来。此刻笑过了,不由转头去看桓羿。

    桓羿朝她微微点头,也不急着留人,先问了各人擅长的东西,才按着名册点了四个宫女,四个内侍。

    以亲王之尊,用这些人仍是简薄了。不过和光殿地方不大,人也是贵精不贵多,这个数量正好。

    其中就有甄凉提过的宫女艾草和小太监元宝。

    成总管将剩下的人送走,桓羿把人交给甄凉,自己回去继续写对联。

    甄凉一一介绍了和光殿的老人,又分派了每个人要管的差事,然后才道,“今儿才来,不必拘束。殿下正要写春联挂在殿中各处,你们也来帮忙吧,顺便熟悉一下地方。”

    桓羿的书房里没有写对联的书,这东西一时间也不好找。但过年用的对联,多是讨个吉利而已。桓羿将记得的几幅写了,剩下的只好由自己胡诌。

    诌了几幅之后,桓羿又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没意思,想让甄凉一起来想。但她在人前是从来不逾越的——在人后其实也没有,但总比人前放松些,于是索性把所有人都叫上,“都来想想,想到了好的重重有赏!”

    众人一开始有些放不开,他们之中有些人识得几个字,有些人连字都不认识,哪里及得上桓羿从小由名家大儒打下的底子?在他面前开口说这些,那真是羞死人了。

    甄凉只好站出来道,“又不是要你们想出比殿下更好的来。这是过年讨个好口彩,只要喜庆、热闹就行了。等写出来了,就挂在你们自己的门口,难道不好?”

    殿下赐字,谁敢说不好?

    再说,确实是难得的殊荣,若是一味推拒,反而惹得殿下不高兴。于是小喜子和半夏这两个没什么城府的人起了头,其他人便也都纷纷开口胡诌起来。

    这些句子,意思虽然浅白,但的确吉利喜庆,桓羿果然一一写了,让众人带回去挂在房门两侧。

    热闹了一场,新来的八个人也都熟络起来,不似刚来时那样拘谨了。

    第二日,甄凉就给元宝派了一个差事,让他将那具同样被清洗保养过的木人送到太医署去。这东西既然是送去做人情,也不好破破烂烂的就送去,因此耽搁了这些日子,倒是正好让元宝赶上。

    才刚来就被派了差事,元宝还有些惶恐,谁知一切顺利得很。

    到了太医院,听说是越王殿下送来的一具木人,上头标记了人体周身大穴,太医们都不太感兴趣。这年头,能入宫做太医的,人体经络穴位不过是基础而已,初学时就已经背通了,自然不会在意。

    但没等元宝惶恐,就有一个年轻的医士出列,说自己近几日正在研究人体骨骼经脉,正好用这木人对照一番,笑着将之收下了。

    等元宝回来,如此这般禀报了,桓羿才看向甄凉,问道,“这下放心了?”

    上一世,这位俞太医也是元宝意外结识,后来才站到桓羿这边来的。

    听说他有个幼弟,十二三岁时一病没了。俞太医也正是因为这个,才下定决心苦学医术,希望能救济天下如幼弟般的病人,不使旁人至亲分离。巧的是这个幼弟不但乳名也叫元宝,而且跟小太监元宝长得也有三分相似。

    俞太医一见他就想起弟弟,自然格外照拂。

    有这样的渊源,他们只需再将元宝派出去,也就够了。

    “殿下行事,我岂会有不放心的?”甄凉连忙为自己辩解,“只是殿下说得对,就算占了先机,在事情做成之前,我们都不知道是否会有别的变故。再说,我们如今是将事情提前了,自然更要小心在意。”

    “好了,我随口一句话而已,只是要你安心。你倒是有十句答复我的。”桓羿笑着摇了摇头,“就像你说的,如今我们已经提前了很久,占了先机,也不必一味急着着手。眼看就要过年了,且松快几日,等转过年再说别的吧。”

    “知道了。”甄凉点头应下。

    ……

    桓羿想着过完年再徐徐图之,建章宫中的莺美人,却不敢如此。

    大魏的后宫,没有请安的惯例。或者说,内外命妇的请安都是一样的规矩,每月的正月初一到皇后的万坤宫请安,别的时间都不必过来点卯。

    于那些想安稳过日子的宫妃来说,这当然是个好消息。不用日日早起,也不用每天面对那些有野心的嫔妃们之间的刀光剑影,还可以把更多的时间和心思都用在提升自己,琢磨怎么讨好皇帝身上。

    可是这样“安稳”,对立意要在后宫折腾一番的莺美人来说,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所谓圣眷,都是空中楼阁,今日有,不知哪一日就没有了。所以在那之前,她一定要在宫中站稳脚跟。

    她住在建章宫的消息一传出去,后宫果然人人侧目,就连莺美人原本有些畏惧的皇后,第一次请安之后也只是说了几句安抚的话,就让她回来了。

    这反而让莺美人的打算落了空。皇后不刁难她,其他宫妃不住在一处,等闲也碰不到面。就是碰到了,也多半选择冷着她,不亲近,也不得罪,连个发作的由头都没有。

    到了年底,马上就要封印,皇帝也忙了起来,要将所有的事情都料理清楚,好放假过年。

    这样一来,进后宫的时间自然就减少了,也不再宣召嫔妃伴驾。

    莺美人满怀的斗志,都因为没有人接招而落了空。

    因此,就算明知道宝珠是桓羿派来的人,也顾不得了。或者说,正因为知晓宝珠是桓羿的人,她反而更放心对方。

    当下,她在后宫站稳脚跟对桓羿也没有坏处,宝珠至少不会给她使绊子。至于身边其他人,就不一定了,谁知道他们背后站着的是谁?

    而且桓羿之前提点她的几招都很好用,也让莺美人心中生出几分信赖。

    这日,她便屏退了所有伺候的人,单独留下宝珠,十分诚恳地将自己如今进退两难的处境和盘托出。虽然她相信就算自己不说,宝珠也看得见。说完之后,她握着宝珠的手道,“我知道妹妹是个聪慧的,还请妹妹助我,来日必有所报。”

    这句话说出口,莺美人自己先软了身子。

    之前桓羿提点她,都是桓羿主动说的,她从未承诺过什么。但这句话说出口,那就是覆水难收了。

    宝珠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笑着回道,“小主言重了。如今奴婢伺候了小主,那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奴婢自是义不容辞。只是不知,小主想让奴婢帮什么忙?”

    “我如今看似风光,其实是架在火上,一旦圣眷不再,跌进火堆里,只怕顷刻间就有焚身之祸。”莺美人定定地看着她,“我不求别的,只想在宫里站稳脚跟。”

    “小主所说的‘站稳脚跟’,具体是指什么呢?”宝珠细细询问。

    莺美人目光闪烁片刻,咬牙道,“就是即便陛下不来我这里,皇后娘娘也不能轻易动我。”

    或许是因为这一切都来得太快,太容易了,以莺美人这样的性子,也会觉得不安稳。想得多了,倒也有几分见地。

    不说别人,若是确定她不受皇帝待见了,皇后第一个就饶不过她!

    所以她才会有如此强烈的迫切感。

    她不后悔那天晚上穿上那件袍子,但是如今既然已经得偿心愿,就该想办法解决这个后患了,否则就是夜里睡觉都不安稳。

    宝珠低头想了想,道,“那小主需要的是一个孩子。”

    莺美人神色微动,但旋即就摇头道,“我如何不想?可是后宫这么多年都没有孩子,也不是我说想要就能有的。”

    说起这一点,也是邪门了。桓衍后宫这么多女人,也有怀的,也有生的,但就是一个孩子都留不住。他如今都已年过三十,这件事造成了前朝后宫的一块心病。谁不知道若能生出健康的小皇子,就能立于不败之地?问题是你得怀上生下来,还得能养大呀!

    其中的变数太多了。

    其实现在,暗地里已经有了一种说法,不是后宫里的女人不行,是陛下不行。否则该怎么解释呢?一个两个女人不好生养,可能是女人的问题,几十个都不好生养,那就有得琢磨了。

    只是这种话,没人敢说出来。真龙天子、帝王之尊,却偏偏子嗣不利,这是什么意思?

    宝珠凑近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用气声在莺美人耳畔道,“真的没有,假的还没有么?”

    两人离得太近,她呼吸间的热气扑在莺美人脖子里,却激得她打了个寒战,险些直接跳起来,失声惊叫。虽然下一刻她就抬手捂住嘴,强自按捺住了,但看着宝珠的视线,依旧是惊疑不定。

    宝珠已经面色如常地退开了,“奴婢能想到的主意就是如此,小主请细细思量。”

    说着就要退下。

    莺美人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你先留下,让我好好想想。”

    她站起来,焦躁不定地在屋子里踱了好几圈,越想越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孩子当然是生不了的,但莺美人突然想起这建章宫的传闻来,都说这里有婴灵闹事,到时候设法掉了胎,对外可以说是婴灵作祟。事情闹大了,传扬出去,也算是为陛下开脱了。

    但是旋即,她又皱起了眉头,“可是即便如此,也只有几个月的安稳,没了孩子,不是又回到原点了吗?”

    “怎么会?”宝珠说,“听说小主与陛下跟前的何总管相熟,到时候就请他上奏陛下,重开选秀。那时新人入宫,小主却因为没了孩子,忧思过度病倒,宫中还会有谁注意您?”

    莺美人如今万众瞩目,无非是因为宫里只有她一个新人。若是大选秀女充掖后宫,一次怎么也要选个十个八个,到时候宫里就热闹了,就是皇后,恐怕注意力也只会放在娇花一般的新人身上,哪里还会注意到她?

    若能借着怀孕和滑胎两件事做文章,让位分再进一步,成为一宫主位,那就更安稳了。

    到嫔这个位置,除非惹了皇帝厌弃,否则就是皇后也不能随意处置。至于圣眷,“小主能得幸一次,自然还有第二次。只要陛下念着这份旧情,就不会轻易厌弃您。”宝珠如是道。

    莺美人想到自己能得宠幸,并非因为本人有多出众,乃是因为陛下那一点与越王争胜的心思。只要越王在一日,自己想必都不会有事,不由又高兴起来。

    或许是因为宝珠果然有用,或许是因为未来的安排已经豁然开朗,莺美人忽然发现,与越王有牵扯,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在这宫中,她不是孤立无援。相信必要的时候,越王也不介意对她伸出援手,在后面推一把。

    而且这种牵扯,就算暴露了也没关系,纵然陛下知道越王为她出手了又如何?恐怕只会更在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