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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若只是自己的事,冯姑姑也不争这一时长短,因为她知道甄凉从来不会让别人吃亏。

    但这是皇后娘娘交代的差事,若出了差池,她哪里担待得起?

    甄凉真个是七窍玲珑,纵然自己没表现出来,但她恐怕也想到了,因此并没有直接开口,反倒搪塞了一句话,替她开口赶人。

    等潘顺顺走了,有多少话她们说不得?而潘顺顺如今已是穷途末路,得罪了御前的红人,放眼宫中,能帮他们的人只有皇后娘娘,所以他势必还会再来。到时候自己再从容施恩,自然就两全了。

    前提是,甄凉确实有办法。

    所以听甄凉话音如此,冯姑姑脸上的笑意就越发真切了,“我还能不放心你?”

    “那我也就不跟姑姑打哑谜了。”甄凉道,“其实我方才说,潘公公至今不知道他们的祸事出在哪里,并不是虚言恫吓他。姑姑想,咱们这样的身份,于主子们而言,那就好比是器具,用得顺手,做起事来稳当才是最紧要的。姑姑说,是不是?”

    “可不就是!”冯姑姑也明白过来了。

    潘德辉是败给了何荣吗?不是,他只是因为失了圣眷,于是成了何荣的踏脚石。何荣就是要将他彻底踩下去,给宫中所有不服他的人看:只要陛下用他一日,别人便是不服,也只能憋着!

    这种事,冯姑姑太有体会了。

    都说伴君如伴虎,这危险不仅来自你侍奉的人,更来自周围窥伺着这个位置的人。当初甄凉没来时,冯姑姑在整个后宫之中半点儿不显眼,做到司膳这个职位,是靠苦熬资历,再加上在吃食上确实有点才能。可是宫里有才能的人太多了,永远都有比她更显眼,更受信重的人。

    后来在甄凉的点拨之下,她几次表现出众,就入了皇后娘娘的眼。

    权势的滋味果然跟她从前设想的一模一样,但这权势之下的危机,冯姑姑是如今才有体会。现在已经不是她要去争,而是如果她不争就会被别人彻底地拉下去,所以不能不争!

    潘德辉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不过,他是失败者,而冯姑姑想赢!

    这么想着,冯姑姑转头看向甄凉,眼底的神色一时有些复杂。这些道理,她自己也是到了这个位置,才渐渐领悟。可甄凉一个小姑娘,却看得比谁都透彻。

    不过按照甄凉的说法,这天底下的事啊,都是一样的,皇宫大内里的争斗,也跟普通士族后宅里没什么分别。顶多争的人身份高一些,输赢波及的人多一些,其他的,都一样。

    甄凉还是个没留头的小丫头时,父母就相继没了,这么多年来不知吃了多少亏,才摸索出了这些经验。

    当然,她确实比旁人更聪慧。

    冯姑姑对她还算信服,此时不免微微蹙眉道,“若是如此,何荣死咬着不放,此事……恐怕也为难。”她从不当着甄凉的面提皇后娘娘的名儿,但此事,她们之间应是有默契的。

    甄凉笑道,“姑姑糊涂了?潘德辉于陛下而言是趁手的器具,何荣又何尝不是?陛下如今倚重他,不过因为没有别的人代替他。只要有比他更好用的人,何荣也就不足为惧了。”

    “果然还是你有办法!”冯姑姑闻言不由拊掌,彻底放松了下来。

    确实,何荣如今紧盯着潘德辉不放,是为何?还不就是因为这是宫中他唯一看得上眼的对手,把潘德辉踩下去,他就是一人之下。

    可若是再来一个对手,而且是举足轻重的对手,那么已经是手下败将的潘德辉,也就无法继续牵扯他的精力,会被轻轻放过了。

    如此一来,娘娘既领了被举荐的新人的恩,又可以保住潘德辉和他手底下的势力,就是陛下那里,恐怕也要记娘娘一功。这事若能做成了,可是三全其美的好事。

    不对,该说是四全其美才是。——往后,她于娘娘面前说话的分量自然也更不同了。

    只是这也有一个问题:这样好的一个人,陛下看不见,满朝文武看不见,那些恨不得将何荣拉下来的人难道也看不见?换句话说,娘娘身边若有这等能得用的人,又何必倚重她们这些女官,早不是今日光景了。

    冯姑姑想到这一点,忍不住摇了摇头,又替甄凉添了一盏茶,“你呀,说话就不要说半截了。明知道我这心里还悬着,是不是故意作弄我?”

    “不是我要作弄姑姑,只是姑姑想,这样四全其美的好事,若能做成五全齐美,不是更好么?”甄凉暗示般看了冯姑姑一眼。

    她这是在要好处。

    既然帮了这样大的一个忙,谢礼自然也要够分量才行。毕竟受了别人报偿不起的大恩,潘德辉和潘顺顺已经预备付出忠诚,冯姑姑能拿出什么?

    所以最好是甄凉自己提出来的,这样冯姑姑才会觉得是两厢情愿的事,否则恐怕她心里还不安宁。

    冯姑姑不由扶了扶额,“是我糊涂了……依你的意思呢?”

    “我们那位殿下……”甄凉说到这,垂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身体不好,姑姑是知道的。如今日日食补,瞧着是好多了,只是还是虚得很。我想,若是能习练些强身的功夫,最好不过。这事论理不该求姑姑,只是也不是能拿到台面上说的事,若是给外头其他人晓得了,又添一桩是非。”

    “知道了,此事包在我身上!”冯姑姑听到是这个要求,立刻拍着胸脯道,“正好,我家中与禁卫军中的一位统领有旧,他们护卫宫掖,进出也不惹人注意,你们和光殿地方也偏僻,又多花木遮掩,我叫他悄悄地去,必然人不知鬼不觉。”

    这事,只论后宫这些女官,确实是只有她能办得这样妥帖了。

    别人纵有这样的关系,也要担忧禁卫军中的人是否可靠,但冯姑姑所说的这人,名叫霍文骞,是她嫡亲妹妹的儿子,冯姑姑守寡无子,妹妹私下与她说过,会让孩子奉她如母,只是霍文骞是独子,不好过继,霍家那边也难以交代。好在是嫡亲的姨母,将来她出宫荣养,也可以姐妹住在一处,使她不至于膝下空虚。

    冯姑姑和举荐甄凉入宫的白姑姑一般年纪,白姑姑在高皇后去世之后,就请辞回乡了,如今一样过得体面又尊贵,冯姑姑却一直在宫中苦熬,就是为了这个姨侄。这个霍文骞年纪轻轻就能任禁卫军中的小统领,戍卫皇城,全赖冯姑姑出力。

    甄凉正是切中了这一点,才故意提了这个要求,见冯姑姑答应,便也露出欢喜的神色来,不再吊人胃口,“姑姑莫非忘了桓安桓总管?”

    她若是说别人,冯姑姑一时恐怕还未能想到,但是桓安太特别了。莫说是本朝,就是历数从古至今这么多朝代,能得帝王信重到赐予国姓的太监,能有几个?

    桓安就是其中之一。

    第016章 《国朝洪范》

    桓安此人如此特别,但既然甄凉与冯姑姑此刻提到他的名字,其中自然也有些缘故。

    他是在太-祖皇帝桓虎刚刚拉起一支不入流的队伍时,就一眼看破太-祖龙行虎式,主动前来投奔。他是个天阉,脾气怪诞,乡里之间都指为异端,但却独得桓虎赏识。此后随桓虎征战多年,曾在乱军之中为之挡箭,桓虎当众拍着他的肩说“此可生死与共者”,并为他赐姓桓。

    桓安此人读过书,又颇具才智,早期曾做过一段时间桓虎的谋主。遗憾的是,随着起义军队伍逐渐扩大,越来越多的名士来投,人人都有经天纬地之才,桓安又因为性情怪异、手段残忍而与众人不睦,遂逐渐退出了谋臣的队伍。他也不在意,反正他眼睛里只有桓虎一人。而桓虎对他的信任,也从未减少。

    等到桓虎登基,这样一个人,如何安置就成了最大的问题。结果桓安自己主动提出,阉人不配立于朝堂之上,只愿永远侍奉在桓虎身边,于是就在文武官员的默许之下入了宫,做了御前总管。□□为此赐他三品以上官员才能穿着的紫袍和金鱼袋,十分优容。

    关于这一节颇具传奇性的故事,坊间有许多秘传,其中最受欢迎的一种,就是说那桓安生得貌若好女、且早就与太-祖私定终身,所以情愿放弃入朝为官的机会,只为旦夕不离。

    而这种传闻,又因为太-祖驾崩之后桓安披麻戴孝,一路从京城跪哭至京郊新建的皇陵,指天发誓要为陛下守陵、终身不出皇陵,而逐渐成为主流。坊间甚至传说有人听到皇陵日夜传出哀哭之声,就是桓安在为他的主人哭灵,早已哭瞎了眼睛。

    冯姑姑和甄凉身在宫中,自然不会相信这等流言。

    太-祖驾崩之后,因为天资英睿的长子、沉稳干练的次子与骁勇善战的三子都早已战死,只留下荏弱木讷的汉王与才六岁的襄王,都是不顶事的,于是被先帝抓住时机,以雷霆之势控制住朝堂上下,携赫赫军功、登临帝位。

    当时京城风云突变,新帝为了立威,大肆清洗忠于太-祖的守旧势力,桓安就是其中必然要死的人之一。

    为了保住自身性命,桓安这才一路大张声势,借此威逼住先帝,让他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后来桓安也说到做到,一步都不曾踏出过皇陵。先帝一开始还令人盯着,后来见他不成事,天下又已经安定下来,尽在掌控,也就渐渐放松了。

    可是桓安是否真如众人所想的那样安分?

    至少甄凉知道不是。

    桓衍于永平十五年继位,翌年改元,就在这一年,皇宫里开始流传起一本小册子,讲的都是太-祖时的宫廷秘闻和旧事,因此引得不少宫女和内侍争相传阅,就算不识字的,也喜欢听别人讲上面的故事。

    甄凉从别的女官那里看过这本小册子,也承认它确实写得十分巧妙。

    一来那时后宫百废待兴,是太-祖与高皇后正一手确立整个后宫的种种规制与职责划分,其中许多内容小册子上有所记载,又能与如今对得上,对于有心更进一步的人而言,颇有揣摩的必要。二来其间记载了不少不为外人所知的宫闱秘事,尤其是涉及到太-祖及高皇后的部分,可以让人一窥绝代帝后之风采。

    但在此基础之上,却也没有透露出任何敏感的,可能会让当政者觉得不舒服的内容。纵然一时被查着,也没什么妨碍。

    这本小册子如今既没有名字,也并未署名。但甄凉知道,它后来有个朝野皆知的名字,叫做《国朝洪范》。洪范是太-祖桓虎的年号,同样也是《尚书》的篇名,意思是“天地之大-法”。

    而那时,这本书就不仅是小册子里的这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了。它上下凡数十万字,详细记录了洪范元年至五年,整个大魏朝是如何一步步从无到有的建立,其中关于宫殿、典礼、刑律、官制等都有详细记述,可以说,它就是一本“治国典范”。

    于是此书一出,立刻震动天下。

    而它的作者,名叫——桓安。这本书是他蛰伏十五年,呕心沥血之作。

    可惜桓安错投庸主,桓衍一看到这书,立刻就犯了疑心病,生怕这样一本书落在别人手中会对自己造成威胁,于是秘密毒死了桓安,并将手稿付之一炬。

    但现在,桓安还活着,这本书也还未暴露。若是她此时给桓安一个机会,让他重回宫廷之中,又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这些都是后来的事,冯姑姑自然是不知道的,但她曾经侍奉高皇后,亲身经历过桓安的时代。

    桓虎和高皇后都对桓安信任有加,而这个人也似乎精力充沛,永远不会觉得累。除了帮着处理前朝的奏章与政务,他也会参与后宫的管理。

    要问冯姑姑对于桓安当政时代的感受,那就是四个字:密不透风。

    一切都是透明的,一切都被安排好了,每个宫人和内侍只要安安分分完成自己分内的工作就好。整个后宫像是一台巨大而精密的机器,每个部件都完美契合,于是它也运行顺畅。

    那种感觉,即使已经过去多年,冯姑姑依旧心有余悸。

    与之相比,如今的宫廷风气就过分散漫了。

    所以听到甄凉提出让桓安回来,冯姑姑的第一反应竟是畏惧,然后就是强烈地反对,“不行!不能让他回来!”

    甄凉不由愕然,“姑姑……这是为何?”

    “我说别的,甄女史你或许一时不明白。就这么跟你说吧,当年桓总管在宫中时,上到他自己及我们这些有品级的太监和女官,下到宫人和内侍,每个人日常安排都是固定的。几时起床,几时用饭,几时入睡,稍有差池便立刻会被发现带走,就像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盯着所有人。”光是提起当时的情形,就足以令冯姑姑紧张,“虽然宫中并不禁止言谈,但你知道有这么一双眼睛盯着你,你还敢随意开口吗?”

    甄凉试想了一下那样的情景,觉得自己必然是无法忍受的。

    传闻毕竟只是传闻,甄凉没有见过桓安,也不知道他竟是这样一个人。不过,也只有这样一个人,才能死死盯住何荣,让他如芒在背。而且,这件事,甄凉还有自己的考虑。

    “姑姑,”甄凉很快打定主意,她上前一步,握住冯姑姑变得冰凉的手,用自己手上的温度去温暖她,“今时不同往日了。”

    冯姑姑果然也被她的镇定感染,慢慢冷静下来。

    距离桓安离开皇宫,已经过去了十八年。现在的他,肯定已经不是当年的他,而如今的帝后,也不会任由他折腾整个后宫。

    这么一想,冯姑姑就放松了不少。但她想了想,还是摇头,“桓总管是太-祖皇帝身边的人,纵然娘娘肯让他来,只怕陛下那里……”

    “姑姑不妨一试。”甄凉道。

    冯姑姑有些惊疑不定,但甄凉却不再说话,只朝她笑了笑,便站起身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事情紧急,姑姑早做决定才是。”

    “甄……”冯姑姑还要开口挽留,追出门来,甄凉却已经快步走出去了。

    “姑姑。”钱女史从回廊那一头绕过来,低声唤了一句。

    冯姑姑回过神来,不由皱了皱眉。甄凉只给了这么一个解决方案,如今不论如何只能硬着头皮一试了。她对钱女史道,“我要去一趟万坤宫,你去找一找潘……”

    “姑姑,潘公公还没走。”钱女史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道,“我留了他在后头吃茶。”

    冯姑姑顿时松了一口气,“幸而有你在。”

    钱女史微笑道,“我知道姑姑的意思,这人走了容易,再找回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所以他一出来,就被我截住,已经劝过几句了。姑姑何不去见他一面,先安了他的心?”

    “也好。”冯姑姑点头。

    钱女史又朝甄凉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奴婢代姑姑去送一送那位?”

    冯姑姑一听,也觉得不能就这么让甄凉走,便点头道,“去吧,就说我改日再谢她。”

    宫中不能小跑,好在甄凉的步伐并不快,钱女史提着裙子快走几步,很快就在宫道上赶上了她。甄凉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有劳钱女史。”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钱女史也是一笑。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往前走了一段路,钱女史又道,“冯姑姑说,改日再谢甄女史。”

    “那就烦请钱女史替我向冯姑姑道喜。”甄凉站住了脚步,朝她道,“钱女史就在这里留步吧,多谢相送。”

    等人走了,只剩下甄凉自己,她的眉头又不自觉地蹙了起来。桓安的性情实在出乎她预料之外,又是一步从来没有走过的棋,她心里其实并不算有底,只是事已至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此事往后还得多多注意。

    正想着,突然听见桓羿问,“想什么,这么出神?”

    她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和光殿,然后熟门熟路地走到了桓羿日常起居的那间小阁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