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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温爹赶紧闭嘴,不敢搭腔。

    “内监采选,选出身良家、四体健全,须无恶症、无隐疾。此女心智有异,你们欺瞒不报,是打算就这样送她入宫?你们就不怕欺君犯上!”

    这要不是陈氏掐他一把,温爹差点要被这‘欺君犯上’四个大字给吓跪:“慢、且慢,我们浓儿心智正常,怎会有异?”

    “是呀!”陈氏气急败坏:“她那是装的,她根本就没事!”

    “有没有事你们自个心里清楚。”各家逃避入宫的手段多得是,他们各家各户跑过,早已看化:“我劝你们背地里少作怪,老老实实把该送进宫的送进宫,该送治的赶紧送治。真傻假傻不重要,待到采选之时,后宫内监亲自审查,届时栽在那些人手里,倒霉的还不都是你们自个,谁都没有好果子吃,你们好自为之。”

    对方把话撂下,走得干脆。

    等人一走,陈氏的柔弱褪得一干二净,风风火火杀回堂屋,恨不得立马撕了温浓。可人走茶凉,温浓早已不在屋中,陈氏杀气腾腾找了一圈,很快在后院听见争执的声音。

    温浓心知装傻之事不能善了,趁着陈氏去缠礼部的人,打算回去把鸡汤干了,万一陈氏怒极攻心非要关她饿上几天,起码还能垫肚子。

    谁知她才刚溜出门,就被温宜堵住了路。

    温家宅子不大,杨家送来的聘礼被临时搬到后院堆置。陈氏还没来得及细数,就被后脚上门的礼部官差给绊住了。反倒是温宜早早听说定聘的人来了,为了避嫌没有露面,直到李媒婆等人都走了,这才悄悄溜到后院数箱子。

    杨家祖上曾经可是出过大将领,官威余存。如今虽已不如从前,但家底还在,出手也算大方。温宜心中满意,喜不自禁,却被堂屋发生的事给生生败坏了好心情。

    “你果然是在装傻,你根本就没有失忆!”

    温宜尖锐的指控蹿入匆匆赶来的温爹耳里,陈氏龇牙咧嘴,好一副人赃俱获的架势:“老爷,你可瞧好了!这丫头又是装失忆又是装傻,鬼主意可多着呢,压根不是什么善茬子!”

    “浓儿!”温爹也没好脸色:“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这前有狼后有虎的,温浓夹在中间,心叹鸡汤终究是喝不成了:“她都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清楚了,你还问我作甚?”

    温爹虎目圆瞪,面色逐渐黑了下来。温浓懒得与他再装,插起腰说:“我就是不想入宫,我更不想替温宜入宫。我若这么跟你说,你会答应吗?”

    “你!”温宜气得直跺脚:“你作梦!”

    温浓没有理会温宜,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温爹,面露哂色:“是。我自知比作梦还难,也就没必要说。”

    事到如今她爹还能想不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还能想不明白她打的什么主意么?只怕她爹比陈氏门儿更清着呢,倘若装傻能够过得更加心安理得,谁人何乐而不为呢?

    “你怎么就不懂?”陈氏生怕温爹临阵退缩,抢着开口:“留下宜儿,将来嫁去杨家,咱温家再苦再难还有她的夫家扶持。日子过得好了,你爹才有办法替你张罗关系,才能令你在宫里不那么吃苦!”

    反正姐妹俩谁人入宫都是遭罪,非得去一个的话,难道不该是温浓?陈氏咬紧牙关:“可若是留下你,你能替你爹争取什么?你又能替你妹妹争取什么?你能为这个家做得了什么?!”

    温浓像是被逗笑了,双唇一扬,勾起一抹凉薄之意:“就算留下温宜,凭她那副脑子,她又能为这个家做什么?”

    “你别瞧不起人!”温宜暴跳如雷,险些又要动手抓人。

    陈氏上次吃了暗亏,深谙谁先动手谁理亏,死活拦着她。温浓退开一步,踢了踢脚边的漆木箱子:“还有那个姓杨的,区区北垣城门郎,还是他爹顶的军职,在这遍地皇亲贵戚的京城首府,尔等小卒又算得了什么!”

    温爹终是听不下去了:“你给我住口!”

    温浓顿声,目光转向她爹,陈氏母女齐刷刷也看了过去。

    “再小的军职,他也是你爹的上级。”温爹面色阴沉,神情颓败:“而我,才是真正的无名小卒。”

    “是我碌碌无为,只会看人脸色,毫无作为、毫无出息。”温爹眼里带着湿意,嘴巴苦涩:“宜儿与你之间,我只能选择她而不是你。不是因为你不好,是阿爹什么也争取不了,是阿爹什么也给不了你!”

    “浓儿,是阿爹对不起你。”

    温浓双目一闪,时而悯动,时而讥讽,最后沉淀下来,化为沉静:“你要卖女儿,不必惺惺作态,尽说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温爹痛苦的表情一僵。

    “你怎么说话的你!”陈氏指着她跳脚:“你爹都是为了这个家,你爹也是为你好!”

    “他为的是你的家!”温浓高声盖过她的尖叫,狠狠瞪她:“你们才是一家人,我不是!”

    温爹再无可忍,扬手在她脸上重重甩下一巴掌。

    这一巴掌下去,仿佛打落了整个世间的声音。

    他平时很少动怒,再生气也不曾打过谁,陈氏和温宜看得目瞪口呆,就连耻笑都忘了。温爹打完这巴掌,似乎才觉得偏激过头,嘴巴微张,欲言又止,不敢面对。

    但温浓低头捂脸,她深深呼吸,复而抬首,长长吐气——

    “你是我爹,我甘愿受这一巴掌,不会像回温宜那样还给你。”

    感受到脸上的疼,温浓心觉挺好,一巴掌拍散了掩藏在心底的最后那点曙光,干脆果断:“可是爹,女儿不会永远站在这儿任你打的。”

    因为愧疚而有所消减的怒火蹭声复燃,温爹恼道:“够了!温杨两家已过纳征,这门亲事不可言悔!宜儿必须嫁去杨家,你就算再不情愿,这趟采选也只能是你去!”

    看,可算说出真心话了?

    温浓没觉自己脸疼,反倒替他脸疼,打脸了吧?“从一开始你就是这么打算的,又何必怨我不择手段躲避采选呢?”

    温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温浓俨然死猪不怕开水烫,索性把话说开:“反正我是抵死不会入宫的,你们更别指望我会心甘情愿替温宜入宫。”

    “逃选的法子我有得是,今日不成明日再来。”温浓咧嘴,森森一笑:“你们非要逼我,那咱们就走着瞧,看谁比谁狠!”

    这日原是温家过定纳征的大喜之日,却被温浓一通搅和,搅得全家鸡犬不宁上蹿下跳。

    当天温浓就被盛怒的她爹锁进闺房,这一夜的晚饭果不其然被省了。温浓喝着空气晒月光,回想被她气得七窍生烟的一大家子,薄瘠的空腹好像也不那么难受了。

    饿着饿着,温浓对月自照,虔诚反省,今日还是太冲动了。不该过早曝露本性、不该过早曝露内心。可归根结底,还不都是被气的?隐忍至今究竟图啥,温浓仔细想想,与其憋坏自己,她早该把话说开了。

    事到如今,她根本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唯唯喏喏听话认命。偏偏重活一遭,改变的只有她自己,如果她不能去改变家里的其他人,迟早还会步上前生的那条路。

    祸根是谁,可不正是那所谓的未来妹婿?

    一想起这人,温浓就好气。过去她在宫中品阶再低,好歹也是见过大世面大人物的。凭个区区城门郎,唬唬毫无见识的小老百姓可还行,尔等不入流的小蝼蚁却连某人半根手指头都不能比!

    温浓缄默,消沉地甩掉脑海中的那抹身影,愁眉捧腮。

    其实她也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老百姓,区区杨家,是足以收拾她的了。

    同一屋檐下,陈氏气得肺叶疼,被温宜扶回房里歇息。进了屋里温宜不再端着,兴冲冲同母亲说:“温浓这下完蛋了,她把爹爹气成这样,爹爹以后肯定不会再向着她的!”

    陈氏瞥向猪一样的女儿:“你爹耳根软,今日被温浓这么呛话,指不定事后怎么想的,我心怕他这会儿已经改变主意了。”

    温宜瞪大眼睛:“改变什么主意?”

    “温浓可真是好手段。”陈氏冷笑:“先玩一手卖惨,逼得你爹不敢对她重责。紧接着又把你批得一无是处,还不忘倒把打一耙杨家。你以为你爹不会多想?你爹就是太有想法,老是瞻前顾后,才会混到今时今日高不成低不就。我就怕他真把温浓的话当真,真觉得嫁杨家还不如把你送进宫呢!”

    “为什么呀?”温宜气极。她觉得杨家很好,今日送来那么多聘礼,可见真心求娶。她的未来夫婿出身好,长得也好,与她登对般配,嫁过去怎会不如进宫当个奴婢!

    跟她说话费劲,陈氏都不想再看女儿多一眼。她担心的是温浓今日这般硬气,竟连杨家都瞧不上眼,难道背后的男人当真来头不小?

    陈氏越想越怕,无论如何必须想办法把娶亲的日子提前,必须尽早把温宜嫁出去才行!

    满心顾虑彻夜难眠,转天陈氏披着凉裳早早出门,找到李子巷的李媒婆家,想去找她求个说法。哪知李媒婆把门一拉,露出来的脸色比一宿没睡好的陈氏还难看。

    陈氏被她吓了一跳,还没问候两句,就被激动的李媒婆给拉进门:“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杨家看上的其实是你们温家长女?”

    陈氏的心咯噔一沉:“什么?”

    第9章 筹谋   “只要宜儿成功过门,她为正房,……

    “你还跟我装!”李媒婆差点没跳起来:“昨日见你藏藏掖掖,我就知道准有猫腻!从你家离开之后我回杨家再三打探,几轮问话下来果然被我听出不对劲!”

    “不可能!”陈氏比她更激动:“难道杨家真正属意的根本不是我的宜儿,而是温浓?!”

    见陈氏反应比她还大,李媒婆也是愣了一下,眼里含着暗光:“听说杨家少爷曾在上元灯会与她有过一面之缘,据闻女子容貌昳丽行止纤纤,是难得一遇的姝色美人,几经追探方知原是温家的姑娘。上门提亲之前我曾问他可有其他容貌特征,他说温家姑娘弯腰拾物之时露出耳骨后的一粒红痣,昨日你家大姑娘侧身从我眼前经过之时,她的耳骨后方恰恰就有这颗痣!”

    温浓身上有痣有斑不知道,但温宜的身子她这作娘亲的却是了如指掌,刹时陈氏如遭雷劈,轰然醒悟。

    难怪杨家如此门第看得上温家,难怪这门亲事应承得如此爽快,她满以为杨家公子灯会一面心系温宜,却原来她们通通会错了情!

    陈氏咬牙切齿,险些磨碎了满盘银牙:“李妈妈,你得帮帮我,帮我瞒住杨家那边!”

    “这种事瞒不住,一成亲就全都败露了!”李媒婆说什么都不答应:“我已经知道相错了人,我就得补救呀。不然以后杨家找我算账怎么办,这事传出去还有谁敢找我说媒?我若真帮了你,那就是败坏自个的名声!”

    “我有法子,绝不会害你的!”陈氏死死摁住李媒婆的肩:“他们杨家根本就不知道当日灯会的温家女儿是哪一个,既然如今他们下聘要娶的是我家宜儿,那这个新娘就必须是我的宜儿!”

    陈氏寒眸眯起:“只要宜儿成功过门,她为正房,温浓便是送给大公子作妾又有何妨!”

    李媒婆瞠目结舌:“你疯了不成?”

    一份聘礼娶两个老婆,买小送大,买妻还送妾,这么一本万利的买卖谁不要?就算不瞒着,杨家肯定也答应。李媒婆被这荒唐的主意给惊呆了,心想陈氏莫不是急疯了?

    陈氏怎会疯?她现在无比清醒。

    倘若被杨家知道弄错对象,他们可以重新选择迎娶的新娘,可温家却绝不能让温浓出嫁,否则损毁的可不只是温宜的名声,她只剩下入宫一条路可行了!

    扬言姐妹双双嫁入杨家为妻为妾,不过是她的权宜之计!只要温宜嫁过门,木已成舟,铁板钉钉,届时她再拿出朝廷的采选文牒,得知温浓必须入宫采选,无论是杨家还是李媒婆必定不敢再对她动歪脑筋。

    待采选之日一到,立刻送走温浓,便再后无顾之忧!

    “李妈妈,我家宜儿是真心喜欢杨少爷的,好不容易我这为娘的替她争取这门婚事,如今却要她拱手相让,满心欢喜全落空,你要她今后如何自处?”陈氏凄声哭诉:“我俩母女命途坎坷,当年若非温浓之母病重不治,夫君心中怜爱扶我为正,指不定我现在也就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妾,连带着宜儿也要随我吃苦!”

    “如今好不容易女儿长大了,我满心希望她能嫁对如意郎君,哪知中途却出了这等乱岔子……李妈妈,我实在不愿见她连婚姻大事都不得善好,连钟情之人都被她的姐姐抢夺而去!”

    陈氏说得万般凄苦,李媒婆却是何等精明心思活络之人,哪会听不明白她那一肚子弯弯绕绕是什么心思。

    倘若这时候不瞒杨家,得知实情的杨家必定是要悔婚换娶温浓的,到时就算愿收温宜为妾,陈氏还不答应。归根结底是陈氏心气不平,非要自个的亲生女儿嫁作正妻,继女只能是附带品。

    亲生与非亲生的女儿,孰轻孰重明眼人都能瞧得分明。

    心念电转之间,李媒婆的态度有所转变,故作为难:“这事不好办,我得再想想……”

    陈氏一听便知有转机,骨碌凑过来把事先准备好的银票珠簪一股脑往她兜里塞,生怕她改变主意:“李妈妈,咱俩也算相识多年,我家宜儿便算作你的侄甥女。瞧那孩子多天真单纯的人,倒了八百辈子血霉才会摊上这种事,真是天可怜见的。你就行行好,再帮她一把,事成我绝亏不了你。”

    “再说……这种好事于他们杨家百利无害,他们不仅不会怪你,他们还得多谢你……”

    李媒婆架不住财利诱惑,不一会儿就被陈氏说动了。

    正当二人密谋筹划偷龙转凤的时候,轻松把门撬开的温浓成功离开被关禁闭的闺房。她在灶里捞起一碗鸡蛋面,正慢腾腾地夹起一筷子面条边想边吹,过去似乎不曾听说采选宫女还得逐家逐户上门画人像的。

    虽说这是新帝登基两年以来头一回采选,此时把持朝政的那一位也确实里里外外改过不少老祖宗留下的种种规矩,可温浓实在记不得上辈子曾有礼部的人登门到家给她画过像了?

    是她忘了,还是事发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被陈氏刻意隐瞒,生怕她会惹事,就像现在这样?

    温浓一筷子戳在烫熟的蛋黄上,清汤寡水映出噙在唇边的讽笑,被她双手端碗小口小口喂进肚子里。吃饱喝足,温浓把碗筷收拾干净,不留半点曾经来过的痕迹,趁着家里其他人还没回来,跑去打量后院的那道矮墙。

    逃是肯定要逃的,只是她没打算现在逃。在拟定逃跑计划之前,她得足够熟悉逃跑路线。温家前门人来人往,街坊邻里与陈氏熟,出入委实不便。矮墙后头则是窄巷,人烟罕少,出去之后经过瓦肆,蛇龙混杂,算是相对隐蔽而又能够隐匿踪迹的最佳路线。

    温浓尝试□□,可惜效果并不如意,几次差点摔断腿,这一回直接挂在墙上下不来。进退两难之际,温浓举目四望,只见窄巷入口不知何时进来一名黑衣男子。

    背光的脸庞渐渐显露,现出男子挂在脸上的山狼面,黑布朴衣、长身鹤立,浑身散发出一种阗寂的萧索。

    对方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被趴在墙上的人吸引,因为挂着面具,看不见表情,温浓只能以己度人,内心有多尴尬,看他停滞的动作就有多惊异。

    温浓悄悄把身子往里挪,试图降低挂在墙上的突兀感。然而对方挺不识趣,偏要往这里走,直到他站在墙下抬头看,缓缓向她伸出手。

    “你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