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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

      德清帝被浓烟熏着,重重咳了好几声,那寒潭一样的眸子里全是痛苦。

    正当他绝望时,火光里闪过一道影子,紧接着就看见太子抱着一个姑娘,两个人身子分不清谁是谁,顺着廊阶滚了下来。

    阮菱顾不得疼痛,起身就去扶裴澜。在他的左肩膀那儿,衣裳被烧成了灰烬,烫红的一大片皮肤中间,有一道粗粗的黑红灼烧痕,两边的肌肉被烫翻了卷,空气中依稀可闻到肉烤糊的味道。

    阮菱捂着脸,眼泪大颗大颗往下砸。

    小顾将军第一个反应过来,去抱住裴澜。

    院子里的人,包括德清帝都看直了眼。

    太子昏迷前最后一句话是——

    她不准走。

    “太医,叫太医!”

    苏公公第一个反应过来,冲着旁边的徒弟太监喊道。

    德清帝脊背轻颤,大步朝太子身边走去,他蹲身去探裴澜的气息,已经是极微弱了。

    “太子刚说了什么?”德清帝问。

    小顾将军看了眼阮菱,随着低沉道:“回陛下,殿下说,阮姑娘得留在宫中。”

    德清帝深深看了一眼阮菱,良久,鼻间哼嗤了一声,重新站起身,一瞬又变成那个喜行不于色的君主。

    他睨了眼苏公公:“若治不好太子,朕要太医院一同陪葬。”

    说完,便大步朝外走去。

    苏公公应了声,看了眼一片狼藉的院子,又看了眼愤然离去的陛下,浮尘抖了抖,“哎”了声。

    一朝太子,万金之躯,却只为救个女子。太子殿下的身子不是他自己,而是大楚的,而是万民的!陛下这回是真生气了。

    圣人的仪仗才走,紧接着转角处就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福乐公主快步朝这边走,身后几个婢女唉声喊着:“公主,且等等。雪天路滑啊!”

    福乐忍不住回头叨咕:“还慢什么慢啊我!我亲哥,亲嫂子!”

    这头,小顾将军喊了纮玉抱着太子,转头带了一小队侍卫朝西偏殿掠去。方才他听见哭声了,被皇后召进宫的那些世家姑娘们定也关在这儿。

    小顾将军抬剑,直接劈开上锈的锁头,“哐当”一下,铁链子哗啦哗啦砸到地面上,里边的女子蜂拥挤了出来,接连憋了几日,这些人哪还顾得什么神态举止,礼节仪容,如同难民一样边哭边往外跑。

    沈霜夹在人群里,明媚的容色上,表情没那么激动。在她把那枚玉佩交给静太妃那一刻,她便知道,自己一定能出来,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人潮攒动,沈霜心里想着事儿,动作慢了些,一下子就被推到了地上。

    “小心!”

    人群中,小顾将军一眼就看到了一身水红色织锦纱裙的沈霜,他快步上前扶起了她。

    沈霜微微怔然,借着他的力重新站稳身子后,蹲了蹲身子:“多谢顾将军。”

    她的声音简洁明快,很恬,却不造作。

    顾将军颔首,问了句:“没伤着哪吧?”

    沈霜恬恬一笑,柔和的日光落在她雪白的鹅蛋脸上,那双明艳动人的眉眼光彩熠熠,脆生生道:“完好无缺。”

    顾忍目光落在她脸上,停驻了半息便挪开了。

    不知怎的,经过那晚后,他第一次开始认真关注着这个姑娘。

    他见过的世家小姐,多半是娇气,骄矜的,沈霜也不例外。可她在能活命的时候选择留守,一切皆以父母族人为重,这份心胸气魄,胆气见识,像极了当年的福乐。

    他忍不住失了神。

    福乐公主匆匆赶到时,就看见了顾忍和沈霜两人站在那儿对视。

    似是有所感应,顾忍别过脸然后又看向了外面,这一看,就看见了福乐。

    福乐明眸闪了闪,紧了紧腰间精致小巧的小马鞭,率先别过了目光,径直朝太子方向跑去。

    顾忍袖下的手一下子就屈成了拳,指节白得厉害。

    “快去吧。”沈霜离他很近,也看得真切,顾忍心里头还是没放下,他还记挂着公主。

    顾忍看了沈霜一眼,抱拳,然后吩咐着羽林卫依次护送各家女子出宫,便去忙了。

    他走后,沈霜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右臂,她摸了摸那一块布料,风一吹,很凉。她垂下眼睫,淡淡沉思着。

    ——

    东宫,整个太医院倾巢出动,都守在太子的长定殿。

    端着热水,捧着药箱的宫女太监出出进进,每个人都低着头不敢出声。

    阮菱一直候在床榻外,一双细白的手紧紧绞着帕子,眼眶盛满了水雾。

    他肩膀那烧伤是替她挡的。

    都是血肉之躯,他怎么就不怕疼呢!

    如是想着,一颗又一颗的眼泪断了线的往下流。

    一刻钟后,太医院之首郑院判站起了身,阮菱急忙站起来走过去:“郑太医,殿下可有性命危险?”

    郑太医缓了口气,道:“殿下性命无碍,可肩颈处烧伤地方太大,最深的已露白骨。老臣将腐肉割去,现在只等麻醉劲过去,再每日熬煮补养身的汤药,静待新肉长出即可。”

    阮菱闻言,像是被人攥了很久的心肺终于都能重新运转,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郑太医又吩咐了其他太医速去开药方抓药,然后将纮玉叫过来一一嘱咐每日怎么喝药,上药。

    做完这些,郑太医褪去了手上的纱布,又看了眼床上的人,颇为感慨道:“殿下这次伤的太重了,左肩膀连着左臂,险些废掉。如此孤身涉险,真不知是因为什么,他差一点就没命了。”

    阮菱脸颊更烫了,满心满眼的自责。

    若不是为了救她,他岂能豁出去性命。

    阮菱福了福身子:“郑太医慢走。”

    一室人都走利索了,有宫女掌上了灯,宽大柔软的帷幔落了一地,阮菱重新坐回裴澜身边。

    那张俊朗的颜毫无生气,纤长浓密的睫毛紧紧闭着,鼻梁挺拔,薄唇抿在一起,像是在梦里都很痛苦的样子。

    阮菱不好去握他的手,只攥着被子一角,想跟他好好说一会儿话。

    知道他听不见,那些藏在心里,憋了很久的话,她都想说出来了。

    “裴澜,你知道以前我有多喜欢你么?现在想想,那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其实你我已经纠缠了一辈子了,只是那辈子很短,我不过才活到十八岁。揣着对你恨,和对自己的懊悔,死在了十八岁。”

    “和这辈子一样,母亲入狱,我走投无路时遇到了你,我本以为你我是钱货两讫的关系。可我千不该万不该,对你有了情思。哪怕后来你应了当初的承诺把母亲救了出来,我也想着,若真是能和你长长久久在一起,那就做一辈子外室,也值了。我只是想留在你身边,就那么一直陪着你。”

    “再后来,你有了新宠,金陵知州的女儿宋意晚,她改头换面,成了皇后娘娘的侄女周晚,连我都知道,你怎么可能认不出。我以为你对她是假的,是逢场作戏。可后来我才发现,被逢场作戏的是我。我到现在都记得上辈子死的秋天,很凉,很绝望。”

    阮菱低低噎了噎眼泪,她哽咽道:“可能你是骗我的吧,这辈子重来,到了宋意晚这儿,你判若两人,开始我还不信,后来我才看出来,你对他真真切切没有情分。我不明白你的做法,也不懂你的意思。或许你也曾爱过我,我也恨过你。现在,我们终于两清了。”

    “我就当你今日救我,是偿还了上辈子那一命。你我都不相欠了。爱也好,恨也好,我都放下了。我就在这东宫里照顾到你醒来,就算尽了我们之间的情分,以后你还是皇宫里最最尊贵的太子,我也想真正做一回阮菱,而不是你的外室。”

    说到外室这两个字,阮菱忍不住伤心,抬手擦了擦眼泪。

    她没看见的是,太子身侧的右手微不可察的动了动。

    太子的药一日四次,早中晚,半夜。

    等纮玉把要煎煮好时,已是子时末刻。

    夜凉如水,他端着药罐从外殿走进来,绕过嵌玉屏风,本打算找个宫女来喂药,见阮菱还没回去睡觉,吓得手一紧。

    “阮、阮姑娘。”

    “纮大人,给我吧。”阮菱揉了揉眼睛,轻缓起身道。

    纮玉有些磕巴:“阮姑娘您,您叫我纮玉就行。”

    话是说着,他还是把药递了过去。毕竟在他心里,早把阮菱当成了未来的太子妃。

    纮玉退下后,阮菱一手捧着药碗,一手端着汤匙,妥帖小心的放到裴澜唇边,眼看着那浓黑的药汁顺着他下颌线流了下去,阮菱急忙放下碗,伸手拿帕子去擦,细白的手指抿着那手绢,刚碰到他唇边,就被一只手猛地攥住。

    床上的男子睁开狭长的凤眸,眸底隐隐笑意,哑声道:“你若是用嘴喂,孤就能喝下了。”

    第44章 恬吻   太子压下喉间那股热意,攥上那冰……

    “殿, 殿下。”

    阮菱吓了好大一跳,整个人都磕巴了。

    他是什么时候醒的?

    他有听见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么?

    万一被听见了怎么办?!

    阮菱脑海里不断回想着自己说了什么,又去联想这些话落在太子耳里他会是什么反应。

    可她不知眼下自己那小鹿般的眸子颤了又颤, 简直是直白的告诉裴澜,她此刻在想什么。

    渐渐的, 她的耳根染上了粉嫩的颜色, 紧接着眉梢, 脸蛋,锁骨处都透着淡淡的粉。她肤色生的雪白, 此刻覆上这一层粉色,落在裴澜眼里, 又是别样的风情。

    又纯又欲, 直直戳进他内心最深处。

    裴澜大掌攥着她的手,冰冰凉, 软嫩嫩。他压下喉间那股热意, 心疼的皱起了眉:“怎么这样凉?”

    肌肤接触一瞬,阮菱脊背处忽的涌上一股酸酸麻麻的感觉, 被他握着手指那部分变得不自然,不一会儿就出了层薄汗, 有些黏腻。

    阮菱垂下眼, 抽回手, 又舀了一勺递过去,眼眸瞟了眼太子,又看向别处, 她扭捏道:“殿下,您是刚醒么?”

    裴澜看着伸到自己耳边的勺子,淡淡道:“嗯。”

    得到他亲口承认, 阮菱蓦的松了口气,再回过头时,勺子已被她举过了头顶,险些就要洒到榻上。阮菱有些不好意思的抿了下唇,然后乖乖把勺子递到他唇边。

    裴澜挑眉:“孤方才说了,这种方式喝不下。”

    阮菱眼眸睁了睁:“你刚才没醒,现在醒了。”

    “孤不管。”

    阮菱瞪圆了美眸,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本就大的眸子紧跟着又大了一圈,今晚她吃惊了太多回了。

    两辈子,她第一次在裴澜口中听到这么难得的,孩子气般的话。

    她怔怔问:“你方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