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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节

      他先前一直在她身边,有他的气息她睡得安稳些,后来他出了内殿,就将自己的外袍盖在她身上,否则她很快便会醒来。

    修长的手指一点点触碰在她白净的脸蛋上,从第一次见面时他便觉得这女郎的皮肤真是无比洁白,像天上的云朵一样不沾尘埃,略带着病态,寻常身体健康的女郎,从不曾见过这样洁白的皮肤。

    官家没敢坐在床沿,怕自己的体重引得床榻下沉,又叫她睡得不安稳。

    他就这样沉迷看着她好久好久,直到她微微皱了下眉,一只小手握成了拳头放在了耳边,他才回过神,弯下腰来,在她额头轻轻一吻,又将被子盖好,低声命几名宫女守好夜,这才让寿力夫为自己更衣,临走时,他又情不自禁回头看了她一眼。

    寿力夫不知道官家要往哪儿去,既然是要骑马出行,他肯定是不能跟的,“官家……”

    “好生守着娘娘。”

    “……是,官家放心,奴婢决不负官家所托。”

    官家轻装简行,只带了陆恺及几名乌衣卫,上马后疾驰而去,寿力夫直望到众人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才悄然回身。

    大宫女红鸾迎上来:“寿大伴。”

    “娘娘如何了?”

    “还睡着呢。”

    因着怕吵醒温离慢,所有人都压着嗓子讲话,几乎是气音,寿力夫点点头,命宫人们各司其职,官家不在,把娘娘交给旁人他不放心,他得替官家守着,哪儿都不能去。

    随同官家出宫的陆恺并不知道目的地是哪里,他也不敢问,他与第一任航海使是故交,曾听对方提起过,海底有火山,在喷发之前风平浪静毫无征兆,然而一旦喷发,便是人力所不能及之可怖,自温娘娘有孕,陆恺伊始十分高兴,但很快他便意识到,官家并不高兴。

    寻常人,如朝臣等,只盼着早日温皇后早日有孕,诞下中宫嫡子,官家后继有人,大魏兴盛不衰,可官家不在乎这些,官家只在乎温皇后是否能与他长相厮守。

    是以陆恺从头到尾都老老实实一言不发,直到追随官家的马到了地方,他才惊讶:这里不是青空山么?官家到青空山来做什么?

    紧接着令陆恺更加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青空山有早已修好的山路,驾马而上不算为难,官家却下了马,于香客常走的台阶山路上跪了下来!

    连官家都跪了,陆恺如何敢不跪?

    “尔等在此候着,无需随朕上去。”

    陆恺连忙打了个手势,令随行乌衣卫背过身去,免得叫他们瞧见官家下跪,又忙道:“官家这是做甚?还是让臣陪着您一起吧,否则臣无法安心。”

    官家没有理他,继续往上走,行一步、叩一步,这位自掌权起便不曾向任何人下跪的地方,居然在这中秋月圆之夜,人人阖家团聚之时,深夜前来青空寺,以最虔诚的姿态走上山路。

    陆恺随侍在侧,也随着叩头,青空山有百丈之高,若是一行步一叩首,怕是要天亮才能到,可官家都不说话,陆恺怎敢多嘴?

    青空寺的守寺僧人打开寺门,出家人天不亮便要起来做早课,做完早课用过早膳,第一批香客便会陆陆续续到来,谁知这寺门一开,却瞧见寺门口站着两个人。

    守寺僧人吓了一跳,“两位施主……”

    他的话被掐在嗓子眼儿里,陆恺亮出手中令牌,守寺僧人慌忙跪下,官家却没看他,径直跨入寺院,守寺僧人被陆恺扶起来后赶紧去通知寺中住持,天家降临,谁敢怠慢?!

    住持僧人一听,亦是吓了一跳,这位帝王登基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对先帝宠信的僧道之流大肆屠杀,青空寺不曾招摇撞骗,才得以存活,二十余年来,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当今天家不信鬼神,一些寺庙道庵的香火自然削减许多。

    今日天家降临,却不知为何?

    陆恺心中大约有了答案,却并不回答住持僧人,住持僧人跪在大雄宝殿之外,匍匐在地不敢抬头,而殿内,官家亲手取了香,他望向那宝相庄严的菩萨,大殿内檀香冉冉,他心中却生不出丝毫波澜。

    没有面见菩萨的慌张、敬重,也没有抱什么希望。

    他只是将香点上,缓缓道:“朕……”

    “我背负罪孽而生,被世人视为不祥,父嫌母厌,手足憎恨。然宿命之说,于我而言不过空谈。而今我坐拥江山,千百年后青史当载我姓名,此生无悔,惟得一人,胜过毕生夙愿,求她身体康健,无忧百岁。若得如愿,来日定当尊佛礼拜,再塑金身。”

    菩萨安静无语。

    官家将香放入香炉,跪在了佛像前的蒲团上。

    陆恺听得清清楚楚,心中惊骇,简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官家上过香后,住持僧人才敢进入,原本想要跪下行礼,却被官家挥手示意停下,他又看了眼佛像:“听说青空寺香火旺盛,菩萨佛祖也爱倾听人间心愿,多有回应。”

    住持僧人讷讷不敢言。

    “我欲请一尊佛像回去供奉,不知可否如愿?”

    住持僧人连连道:“天家赏脸,小寺蓬荜生辉,焉敢不从?”

    其实他们叩至山顶时,青空寺尚未有动静,陆恺原本要上前叩门,却见官家站在寺庙门口,他亦不敢多言,只默默守在官家身后,直到天将亮,守寺僧人开了门,他们才进来。

    追随官家二十载,从未见他这般,竟将所求之事,托于虚无缥缈的漫天神佛――这可是从不信命的大魏帝王啊!

    若他信命,信佛,信神,那早在出生时便该活活饿死,又或者是在欺辱与刻薄中认命,从此做个被人践踏的低等贱奴,死在先帝手中,死在生母手中,死在那些都想让他死的兄弟手中――可他没有!

    他不仅没有,还成就了这一番古往今来绝无仅有的霸业!千百年后史书上亦要记载他的强大与威严,可他却在最强悍的年纪,跪在了从不曾眷顾于他的佛像身前。

    离开前,官家驻足,住持僧人亦步亦趋,此时又心中打鼓,直到官家缓声询问:“朕有一心上人,若要求菩萨庇佑,该当如何?”

    “回官家,当清心寡欲、仁爱世人,沐浴焚香、诵念佛经,心诚所致,佛祖定会聆听。”

    官家不再理会他,陆恺连忙跟上。

    却说宫中寿力夫眼都不合守了一夜,眼见天将亮,官家却还未归,心中不由得有些担忧。他看看内殿,发觉娘娘还在睡,先是松了口气,随后便在殿外走廊处来来回回的踱步,徐微生见状,忍不住劝道:“干爹,您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还是回去歇会儿吧,这里有我呢。”

    寿力夫叹气:“我不看着娘娘,我心里不踏实。官家临行时叮嘱了我,我不累,也不困。”

    “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听到宫女的声音,寿力夫拔腿就想进去,忽地一想自己一夜没睡,身上的衣裳都没换,怕不是要有味儿,于是进去后也不敢进内殿,只隔着屏风回话:“娘娘醒了?可饿了?是否要用早膳?”

    温离慢看了看周围,对寿力夫的问话充耳不闻:“官家呢?”

    这小半年来官家与她形影不离,只要一睁开眼睛,他必定在身边,如今不见人,温离慢哪里顾得上早膳?

    她想跟他在一起,不愿有须臾分离。

    “官家马上便回来,娘娘稍稍等等,先用些垫垫肚子可好?”

    温娘娘还是很乖的,她不爱为难人,便点了头。

    结果用完早膳,官家还是没回来,只有他的衣衫留在她身边。

    她显得郁郁寡欢,宫女们努力逗她都徒劳无功,好在她自己知道要维持好心情,有孕后她很爱哭,但哭多了眼睛疼,心里也不舒服,还会令官家忧心,因此有意识在极力避免,调整之下,想转移注意力,叫人取了针线来,继续做她没绣完的荷包。

    绣了会儿听闻官家回来了,针线连忙搁到一旁,还想下床,她慢慢地也能走上一小会,只是要小心谨慎。

    成日在床上不动可不行,要尽量走一走,才不会让胎儿过大。

    结果官家风尘仆仆地回来,原本想要上前的温离慢却被勒令不许接近他,两人隔着一道屏风,她有点想发脾气,但想想这么久没见了,好好的时间怎么能拿来生气?

    官家自然也是想她的,不让她靠近是因为他在外面沾染一身尘土,回来的晚了怕她找,先来看她一眼叫她安心,随后去沐浴更衣,弄得干干净净再过来。

    “朕身上脏得很,等朕洗好了就来抱你。”

    温离慢非要看着,官家无奈,只得令人搬了浴桶进内殿隔间,这样隔着一层墙纸,她隐隐约约能瞧见,还能清楚听到他说话。

    他快速将身上脏污洗去,额头处因一路叩拜有了伤口,寿力夫虽不知发生何事,却机灵地取来一条抹额为他遮掩。

    也因此收获了官家还算赞赏的眼神,寿大伴立马露出恭敬的表情,深藏功与名。

    看着缓步朝自己走来的帝王,温离慢歪了歪脑袋,好奇地看着他的抹额,时下年轻郎君常常戴,愈发显得芝兰玉树英俊潇洒,可官家是从来不戴这些的,他不大喜欢饰物,所以偶然戴一次,温离慢便直勾勾盯着看。

    他将手上的油纸包打开,熟悉的香味传入温离慢鼻子,她惊喜道:“……糯米糕!”

    官家拿着糯米糕喂到她嘴边,不动声色道:“朕出宫给你买第一锅糯米糕了,不曾想那对老夫妻动作不够麻利,才叫你等了这么久。”

    温离慢立时便信了,她正想咬一口,却停了下来,冲官家笑。

    他明白她的意思,低头先咬一小口,她才欢天喜地吃起来,明明刚用过早膳没多久来着。

    官家确实是回来的途中去给她买糯米糕,原本直接找上门即可,但他想起住持僧人的话,硬是在街道中等到那老夫妻出摊。

    刚出炉的糯米糕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打开来还冒着热气,可能是因为来到大魏后,第一次出去看外面的世界,第一次吃到外面的东西便是这个,温离慢对糯米糕有种说不出的眷恋,在她心中,这是她跟官家要好的证明。

    官家喂她喝了几口水,免得噎着,这一块太大了,她吃不完,啃了囫囵几口,剩下的还想留到下一顿,那必不可能,官家不许她吃剩的。

    大约是吃到了许久没吃到的糯米糕,温离慢心情很好,官家取笑她说:“这么爱吃,以后天天叫人买来给你。”

    “那不行。”她想都不想就摇头,“要我自己买,要官家给我买,别人不行。”

    要求还挺多,官家哼笑一声,捏了下她的耳朵,温离慢便在他怀里蹭来蹭去,“你走了好久,下回离开我,要先跟我说一声,不然我就生气……咦,这是什么?”

    原来官家抬手捏她耳朵时,袍袖下滑,叫她看见了他手腕上戴着的一串檀木佛珠。

    官家从不戴装饰之物,顶天便是出宫在腰间系一块玉佩,更别提是跟佛教有关之物。

    官家顺着她的视线往下看,这串佛珠是请佛像时,那老住持颤颤巍巍战战兢兢奉上的,据说是青空寺镇寺之宝,有清心克制之用,请天家笑纳,官家本不想要,只是想起自己这阵子确实时常感到失控,隐隐有种情绪奔腾之感,也许这佛珠当真会有效果,便收下了。

    佛珠入手清凉,细闻含香,绝非凡品。

    他取下来想给温离慢套上,她却死活不肯要:“不要不要……我不要!”

    “笨死了。”官家忍不住弹了她脑门儿一下,“给你好东西都不要。”

    温离慢理直气壮:“好重好重,我不要。”

    他拿她没办法,随后见她小狗一般鼻子嗅了嗅:“官家身上……怎么有檀香味儿?”

    她在温国公府就是住在小佛堂里头,自然对这味道熟之又熟,但太和殿不用熏香的呀,官家身上哪里来的檀木香?

    第94章 (愚蠢。)

    *

    面对温离慢的询问,官家面不更色,更不会跟她说实话,道:“你闻错了。”

    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明明已经沐浴更衣过,为何还是会有味道?

    温离慢微微睁大眼:“我闻错……我才没有!官家再让我闻闻!”

    说着抱住他便在他身上嗅来嗅去,还用力点点头以肯定自己的想法:“嗯嗯,我没有闻错,就是檀香的味道喏。”

    官家一时间不知是先说她奇怪的口音,还是先说她的迷之自信,总之即便是真的他也不承认,“许是那卖糯米糕的老夫妻家中请了佛像,日日参拜,朕给你买糯米糕,也沾染些许。”

    温离慢哪里会想到官家骗自己,她觉得这个回答很合理,便没有再问,即便从前她去买糯米糕的时候不曾闻到过也无妨,也许,人家是之后才开始念经颂佛的呢?

    她看不见他,等了好久,这会儿便又累了,懒洋洋靠在他身上,拉着他的大掌往肚皮上放:“官家不在,它一直动来动去。”

    官家原本脱口而出便是一句欠打,想到温离慢不爱听这样的话才忍耐下来,他与这孩子天生无缘,但凡温离慢叫他来看它动,它必定安静无声,官家也不稀罕它,女郎的小手覆在他手背上认真想让他感受一下腹中胎动,奈何父亲不配合,孩子也不配合。

    官家曾问过薛敏,知晓女子有孕后一般会随着孕期增加,身上丰腴许多,然丰腴这个词在温离慢身上是不存在的,她不仅没有长肉,反倒将这两年养出来的肉全削减下去,覆在他手背上的这只小手便是如此,玉指纤纤,肌肤白到透明,若是捏起她的手指,甚至可以清晰看见她掌心到指腹处的细细血管。

    没得到回应温离慢也不介意,她说完这话便又开始昏昏欲睡,靠在官家胸口,呼吸慢慢变得轻浅。

    官家拥着她,陪了她好久,见她熟睡不醒,才动作轻柔将她放下,又将被子为她盖好。

    请佛像有许多讲究,沐浴焚香后,要先为佛像点香,叩头以示虔诚,才算是正式迎佛像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