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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汉广(微微h)

      她仔细研究了阿翁给的方子,又与之前李家小郎君来抓药时给她的方子做了比对,改了一改,第二天便戴上幕篱,又包了一包药,拿着拜帖去了李宅,说是孙夫子这几日研究医谱,发现前几日贵府给的方子里缺了一味重要药材,今日特送上门来。

    李宅空旷而深远,下人将她的来意一层层地报进内宅,她在门口站着等,手心被冷汗浸得透湿。

    不多时她便被延请进了宅内,主厅中端坐着一位年逾五十的贵妇,面貌和煦,客客气气地请她坐下吃茶。她仔细嗅了嗅堂内空气,确实闻得到药味,与前几日李崔巍来配的药相同,是用来治心悸昏沉、食欲不振等类病的药,却与伤寒无关。她摘了幕篱,低眉顺眼地同贵妇攀谈了几句,得知这药是她本人在服用。此时帘子一掀,一个小侍女端着茶盏走进来,她便马上问道,家翁亦听闻贵府小公子近日得了风寒,问小公子安康。

    端茶的侍女手一抖,茶水差点洒出来。堂上夫人狠厉地剜了她一眼,侍女慌忙跪下连连磕头。她心下明白了几分,便不再寒暄,起身行礼告辞。

    待到夜幕降临,她等着阿翁睡下后,换上练武时穿的短衣长裤,套上革靴,潜行到李宅后院,从院墙外搭了个软梯爬了上去。

    进了院,她一间屋一间屋地摸过去,却在连廊拐角处看到了一个熟脸,正是那天险些砸了茶盏的侍女。她手里拿着一个食盒,站在那里左顾右盼了一会儿才往后院走去,一幅要做坏事但又心理素质不太好的样子。

    她远远跟着侍女往后院走,看着她拐进一个偏僻别院,又走到别院后的柴房,掏出钥匙开了门,房里点了烛,虽然光线熹微,却还是让她瞧见了一个白发身影,顿时心跳不止。

    她耐心等到侍女走掉,再用发簪把门锁撬开,闪身进门,回头恰巧撞上他从稻草堆上挣扎起身。他讶异,眼里闪过一丝亮光:“是你?”  阿容不好意思道:“是我。”

    她说完皱起鼻子嗅了嗅,闻到房间里一丝似有若无的药味。低头看见方才侍女拿进来的食盒,揭开盖子看见一碗白粥,几样小菜。她将吃食拿起来挨个闻了闻,片刻后才对他说,别吃,有毒。

    李崔巍咳嗽了一声,扯起嘴唇笑了笑,说,我知道。

    他身上全是伤,多数是鞭伤,肩上还有烫伤痕迹,血色已经变褐,十分触目惊心。

    她正在冥思苦想,却看见他拿起碗筷,抬头对她说,你走吧,就当今晚没来过。我的命,你救不了。

    此时却听得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不得已,阿容从窗户上翻了出去,趴在墙边听动静。她听见李崔巍将粥和菜悉数倒掉,片刻之后捂着肚子倒在地上。方才的侍女走进来,看见倒在地上的李崔巍,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不一会便来了几个身材魁梧的家丁,抬来一个草席,进屋将他扛出来卷在草席里,摇摇晃晃出了侧门,沿着后街向城外方向走去。

    阿容一路跟着,今日没有月亮,天色浓黑。城南不远便是会稽山,山中深夜常有野兽逡巡,因此他们出了城便点了火折子,光亮在夜路上明明灭灭,如同鬼火。

    她跟着他们一路逶迤,不知走了多久,直到四周从稻田变成山中密林,一行人终于停下,将草席搁在地上,几个人擦了把汗,便在一旁拿出工具开始刨坑。

    她将身子藏在密林中,计算着要何时冲出去将他救下来,可恨今日出门匆忙,身上只带了一把短刀,对付这些个彪形大汉不知有几分胜算。

    正在盘算着,草席突然被掀开,李崔巍好端端地坐起来,静静看着他们为自己挖墓穴。几个人正刨得起劲,还骂骂咧咧道,若不是早就摊着人命官司,谁会给那黑心妇人做这等脏活。

    他手探向腰际,那里绑了一个小袋,他将袋子解下来,又悄悄站起身,拿过插在一旁的火把。阿容闻到一丝硫黄味,想起从前替阿翁在方士杂书中抄药方时见过的一类丹药,心中电光火石,叫了一声小心,便向他扑上去。

    李崔巍听见异动,马上将袋子点燃,一把甩出去,霎时一声巨响,火光熊熊。他被阿容带倒,前方是个倾斜土坡,两人就顺着土坡滚了几滚,躲过了一波火浪侵袭。身后惨叫不断,搀着皮肉被烧焦的味道,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覆在她身上,等到声响渐悄才爬起身,嘴角眼梢都是刚刚剐蹭的血迹,背后是滔天火光,照得他如同阎罗。

    他俩就这样一言不发互相对望着,像都失去了说话能力。良久,他才轻轻笑了一声,之后更是放声大笑,笑得阿容浑身发冷。

    他强撑着站起身,看着阿容,开口却像是自言自语:“八岁时,我曾立志通读诸子,将来上殿应试策对,使万民安乐、圣人垂拱而天下治。”

    “如今年十六,没等到上京策对,却等到了给自己送葬。实堪一笑。”

    她看着他,有很多话想说,却是嘴里发苦,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站在那里,将沾着血污与泥土的衣服收拾整齐,站立如松,向她行了一礼,说道:“家事腌臜,连累了孙家女公子。山中不可久留,请女公子速回府,李某明日便去县衙告罪。”

    她决不能看着他去自首,急着起身,脚腕上传来一阵刺痛,哎呦一声又坐回了地上。李崔巍忙弯腰扶着她手臂,阿容借坡下驴,抬头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照着传奇本子里的演法,颇为可怜地说,李家郎君,我脚崴了,怕是今夜走不了远路。

    刚刚还进退得宜的白衣公子实在没料到还有这一出,便蹲下身瞅着她,思考怎么处理这个巨型拖油瓶。俩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还是李崔巍服输,叹了口气商量道:“那要不……李某背你下山?”

    阿容红了脸:“不必不必……还烦请李家郎君扶我到一开阔处,待到天亮,便可找到草药先敷着。”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能潜入李宅溜门撬锁,还能一路潜行随他们到深山,却在此时崴了脚的女中豪杰,说了声好,便蹲下身将她扶起,两人一瘸一伤,在地上用残余火星点了个火折子,在深山中缓步前行。

    好在阿容从小在山里长大,十分善于寻找有利地形,一边痛得龇牙咧嘴一边指挥他左拐右拐,终于在溪水旁找到一片开阔地,旁边几丛低矮草木开着淡白色花朵,气味芬芳。

    她一眼瞧见了那花,立马叫了一声:“山漆!”  高兴得抱紧李崔巍的胳膊,连装模作样的礼数都要忘了:“这药能止血!”抬头却正对上李崔巍转过头,两人鼻尖碰鼻尖,随即同时十分刻意地别开了脸。

    他嘴角牵动,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一笑,扶着她坐下,捡柴点了堆火,又去摘了几丛山漆递给她。

    阿容有意炫技,将裙裾铺在地上放上山漆,掏出短刀将草药细细切碎,刀法十分娴熟。李崔巍在一旁坐下,目不转睛地专心看她运刀,她却心怀鬼胎,连头都不敢抬。

    调好草药,李崔巍道声谢将药接过,她磨磨蹭蹭地转过身避嫌,只听衣料声窸窣,是他解衣上药的声音。她摸摸自己的脸,红得发烫,于是起身,一瘸一拐地往溪边挪,想要掬捧水洗把脸。却听得李崔巍唤了他一声:“孙家女公子,可否……帮个忙。”

    她转头看见李崔巍袒着半边上身,露出后背长长一道新伤,十分可怖。他坦坦荡荡地望着她,说后背的伤自己实在够不到,还烦请她帮忙上药,像请教夫子这道策论怎么作答一样自然。

    阿容扭扭捏捏挪过去,就着火光给他上药。他肩背宽阔肌肉结实,看着并不瘦弱,身上伤痕却着实多,因此颇费了一番功夫。

    火光噼啪,阿容看不见李崔巍的表情,却能听见两人近在咫尺的呼吸,手指触上皮肤也热得发烫。她手忙脚乱地上完药又包扎,待完成全套手续,后背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李崔巍目不斜视地端坐着,张开双臂任她摆布,却在她低头将布条环绕在他腰际包扎时,鬼使神差地低头看了一眼,正看到她的头偏到自己胸前,认认真真地在腰侧系结,一段洁白脖颈从衣襟处漏出来,隐约可见肩侧一个小小的莲花状青色胎记,霎时血液升腾,不自然地偏过头去。

    她生得很美,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像只小狐狸。她不知道的是,自从她来到城中第一天,县学里的同窗们就在议论孙夫子新开的药铺中有个极标致的美人,李崔巍起初不在意,直到那天从桥上走过,看到她站在药铺门前,像一株迎风盛开的芍药花。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他有意与她保持距离,怎奈每多看她一眼,心中万千念想便像随风生长的藤蔓,如饮鸩止渴,明知是毒,却不可抑制。

    他能将诗叁百倒背如流,却于今日才顿悟了诗里的每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