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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许是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见面,底下的人一时沉寂,半晌,有人道:“你自己出来了,倒是省去不少麻烦。”

    也有人不满:“这些人要拿你回去问罪的,你怎么自己出来了,这…这不是给我们添乱吗。”

    “为何不可,”林风眠反问。

    齐人道:“死丫头倒是嘴硬,当初嫁过来满口两邦交好,如今出尔反尔是很干脆,弄得我们大汗里外不是人,百姓跟着抬不起头来。”

    林风眠细眉轻轻扬了下:“你错了。”

    “叫你抬不起头的,只能是你自己。”

    “当初嫁,我不悔,如今归,我亦不悔,”她的语气除了坦然,听不出任何情绪,“我原本想在北国生活一辈子,如今不想了,仅此而已。”

    这,与他们想象中的林风眠太不一样。

    可论祸水的女人,当然应该很美,且柔弱、易碎,善用泪水扰乱男人的心,他们从未想过,林风眠没有为自己的归国找任何借口,任何情非得已的理由。

    恰是一句‘不想了’,只是一句‘不想了’。

    无力反驳。

    “好一句不想,你可知你是梁帝亲封和亲公主,你身上背负着使命,你本该!你本该维护太平!”

    “本该?”林风眠又习惯性地昂了昂眉头,随后对着长空静谧一笑,“若没有祸患的种子,没有贪欲在骚动,又何来的维护?”

    “你们说这是我的使命,那便是吧,但如今我要回家了,因为我还是一个女儿,一个妹妹,我还有其它使命。”

    她的语气平静如水,将这女人勾勒得仿佛没有感情,但每一句话,离不开家人二字,又是那样深情。

    当听到她说,自己是个女儿,是个妹妹时,百姓还是不愿承认地心疼起她来,因为他们想到自己的家人。

    李勖眉宇的昭朗万古不化,如今却平添一分隐晦的沉寂,他目光深锁前方城楼,蓦地右手一挥:“就是现在,骑军,出!”

    百姓怔然之刻,忽略了身边的威胁,与背后的军队,然而反应过来,骑军已风驰电掣地横亘在他们之间,有些人甚至被缴去武|器!

    他们恼怒,懊悔,却也不可否认,已经动摇了战斗的决心。

    梁军未伤他们分毫,自己也幸免了一场可能的伤亡,都已经这样了,便…如此吧。

    只见领兵者乃一玄衣男子,立于马上,举手投足莫不透着果决潇洒。

    李勖多日来将林风眠的遭遇通通归于皇室,归于自己,无以名状的愧疚之感压得喘不上气来,方才林风眠那三箭,仿佛将他一同点亮,他终于知道,她不似想象中脆弱。

    一旦想通这一点,少年即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气,划剑成圈,面前那杆不知何时被何人竖起的北齐旗帜,应声而断。

    作者有话要说:

    李勖现在对林风眠还不是男女之情哈,更像是一种强者的担当,后面这种感情会慢慢变化。

    另外李勖这里还年轻,后面大起大落等着他,帮他变成一个更强的人。

    第6章 谷地

    许多人注定在这夜不眠,而眼下的小城已经沉沉睡去,就好像方才的闹剧与混乱从没发生过。

    人群散去后,万籁俱寂。

    梁军深以为戒,立刻进行了更为严格的布防,当地县丞收到消息后,诚惶诚恐地安排人手前来交接。

    毕竟天一亮梁军就走了,这里的生活还要继续。

    经过这么一折腾,林风眠反倒没有困意,索性攀上高高的城垣,就地坐了下来。

    这,算是告别吗?

    算吧。

    至少她想不到任何理由再回到这片土地了。

    前世最后那八年,她都是在梁国度过的,世道不太平,战乱纷纷,连出门都成困难,若说真实且太平的‘生活’,最后的时光,却属于齐国,穆简成未即位的那几年。

    上辈子她一直盼着穆简成能把她接回来。自己也深信不疑。

    此刻终于意识到,是告别的时候了,心中有什么东西放下的同时,不可否认也有一丝落寞。

    “太子,您慢点!”司马葳刻意压低嗓子,好像不想惊动谁,却还是引起了林风眠的注意。

    最先发现林风眠的,是随队伍归营的排头兵。

    随后他立刻禀告了伍长,伍长禀告黄有德,黄有德告知司马葳,司马葳赶紧将李勖请来。

    原因很简单,被万人讨伐,没有任何一个女子经受得住,他们喜欢林风眠,打心眼里怜爱、心疼这个姑娘,不想看到她轻生。

    今夜之前,李勖也是这样想。

    她来不及细思,李勖凛然走来,铠甲加身,显然刚处理完军务就急着过来了,长剑紧紧按在身侧,硬是没有发出半点与铠甲摩擦的声响。

    两人高低错落地对视良久,少女着素裙,衣带飘飘,容光清媚,她望向月下男子,何尝不是同样的年少清怡。

    半晌,两人皆是无声一笑,因彼此懂得。

    经此一事,她终于知他一心维护,他亦知她的坚强释然。

    司马葳不放心,在旁边小声道:“太子你站着别动,跟姑娘唠点家常转移注意力,一会儿我从旁便摸过去。”

    “先别管姑娘愿不愿意,救下来再哄。”

    不料李勖一旋身,跃至墙头,竟就这么与林风眠并排坐了下来,那柄从不离手的宝剑,随意一搁。

    “去告诉黄有德别守着了。”

    “太子?”

    他一昂头:“去。”

    林风眠失笑:“他们以为我会从这里跳下去?”

    “大不了我再接一次,反正又不是没接过。”

    往日的李勖是敏感缜密的,可身上总也透着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沉重,今夜扼杀了一场潜在的风波,且多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时间竟流露出来几分大胆,几分霸道。

    他说这话,大有她跳几次,他便接几次的架势,林风眠不觉得好笑,反而心中暖意流淌。

    “我知道太子的担忧,不然不会命黄有德陪着我,约束我来城门这里,”她道,“入这受降城后,你就担心我经受不住打击。你们对我的好,我都记着。”

    她说完,李勖瞬间有些羞赧,不错目地凝着投在地上的影子,久了,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虽未处理过相同的情况,可他见过负隅顽抗后难逃兵败自缢的公侯,也知道哀帝并非善终,而是被父皇逼死。

    “我的第一任少师是大将军刘柄傲,他没有守住北郡六洲,戎人占领阵地那刻,他就是从城楼跳下去的,那道城墙比这里的高,”李勖声音寂寂,望着脚下,“那年我九岁。”

    “我不会,”她道,“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记挂我的人活着,我就不会去死。”

    李勖看过来,这时女孩儿正轻轻颔首,额前蓬起一团可爱的绒毛。

    “每个人都有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为了这件事情,什么都会克服,我只有活下去,才能见到家人。”

    才可以让他们幸免前世的灾难。

    “太子你的老师他很可敬,之所以选择结束自己,并不是他懦弱,恰恰因为他很坚强,

    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就连生命也给了这件事。”

    这一刻,李勖觉得自己曾经的想法多么可笑,她何尝不是一样坚强,遂仰头看了下天,笑道:

    “诚如姑娘所言,李某也是这么以为。”

    林风眠于是想到,前世曾问起李勖脸上的伤,他浑不在意地说:“凶神恶煞正好,上阵能吓退敌人。”

    梁国的山河,在他心中的分量,无法估量,有朝一日,若连大梁都抛弃了他,他又会否坚强活走下去?

    高山丘陵无垠,刚刚北上的时候,她诧异世上竟有景象辽阔至此。

    远方谷间倏尔光芒一闪,在这星海夜色里并不明显,却恰好闯入林风眠的眼睛。

    那里,千松谷地。

    “太子你看。”

    李勖起初不明所以,但是很快,目光也锁定在了林风眠手指的方向。

    二人同时静默,半晌,火光再次出现,同样一闪即逝。

    “按照常理,不是在山里过夜的猎户,就是巡查的守兵,那片谷地归齐国管理。”

    “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林风眠淡道,

    “穆简成,就是齐国现在的汗王,过了今年冬季,才满十九岁。”

    李勖侧头看她,她则继续:“一年前,穆简成束冠,穆离将千松谷地赏赐给了他。”

    “恩,”她停了一停,指着远方,“就是这片山林。”

    “比他年长的哥哥们,在束冠这日都会得到父汗的封地,往往是一座城池,譬如大王子,如今的右贤王慕容准,得到的是一整个县。”

    “可是穆简成只有这片山谷。”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人。

    “那时许多人嘲笑他说果然只是个义子啊,封地都没有他的分。”

    李勖双手撑在后方,身子向后仰去,如此,眼前的山河愈发渺远,穆简成即位前,蛰伏隐忍,他是知道的。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穆简成欣然接受,这之后继续兄友弟恭,孝顺长辈,与平日没有两样。”

    “当年迎亲队跨越南北地界时遇到戎人的袭击,便是由穆简成带队阻击,听说那批戎人被引入谷地以后再也没有走出来。”

    林风眠的讲述平铺直叙,然而李勖却逐渐严肃起来,整个身子坐直,双眸犀利凝视远方,一瞬不动。

    林风眠没有告诉他的是,前世梁齐决战前夕,穆简成遭遇梁国与戎人的埋伏,一度与他的十万精锐消失音讯,阵前乱作一团,半载过后在此地横空出世,已经没人可以抵挡他的攻势。

    彼时林潮止尚未以身殉国,她向兄长追问穆简成的下落,林潮止只道“想不到穆离留给义子的竟是世上最坚固的盾。”

    千松谷地,到底藏着什么?

    李勖自墙上一跃而下,朗然一笑:“多谢姑娘指点了。”

    林风眠迎着他:“不谢。”

    李勖转身,大步流星离去,不几时却又折了回来,道:“高出风冷,林姑娘还是下来吧。”说着,竟伸出手来。

    林风眠一时出神,自己多久没有将手放心交到他人手中了?他仍旧坚定,丝毫没有将手收回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