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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节

      “许多人接受您——一位女性成为他们的统治者——就是因为您有着‘神佑’之名,如果您得到神明庇佑的荣耀在这场战争中受损,他们就会立刻将您赶下王座。您既然当然能够判断出城堡的防御,那么您就该心知肚明,一场战争有多少风险。”

    “我很感谢你的关心,道尔顿。”

    阿黛尔温和地笑笑,语气亲昵。

    道尔顿从前就知道她的温和与亲近后隐藏着不会为人动摇的决心,但从未像这一刻这样痛恨。

    “既然您知道,那就让我去压下这种传闻——就算是教皇都不敢以他的威信赌一场战争的胜利。”道尔顿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他怀着微弱的希望,恳求着她改变主意,“答应我,让我制止它,陛下。”

    “抱歉,我无法这么做。”

    女王轻柔却没有一丝动摇地拒绝。

    “为什么呢?”道尔顿目光沉沉地注视她,“您就连自己会死无葬身之地也无所谓?”

    “你听到了?”

    女王皱了皱眉,没有否认。

    “啊哈!这可真滑稽!”他古怪地笑起来,声音讥讽,“骑士宣誓以生命守卫他的君主,结果君主把自己的生命当成无关要紧的东西?好啊,那您一早就这么告诉我,我一定助您了结自己,十三个港口的主人可比短暂的帝国元帅来得划算。”

    他简直就要凭空生出恨意了。

    他靠在墙上,听着她在众人散去的会议室里轻描淡写地谈及“死无葬身之地”,听着她平静地说“我是罗兰的女王”……不知名的火在心底燃烧,无数烈焰舔舐着他的肺腑,愤怒与酸涩、疼痛与不忿交织着。

    罗兰罗兰。

    他第一次如此深深地,痛恨起了这个词。

    他以前有多爱她的公正,有多爱她的仁慈,有多爱她的使命,现在就有多恨她的公正,恨她的仁慈,恨她的使命。

    他愿为她拔刀,也愿为她出生入死,可她对自己是否会死无葬身之地漠不关心,那么他拔刀他出生入死,又有什么意义?

    “您既然要您的骑士看您自寻死路,那您要骑士做什么?”他怒极反笑,站起身,一把扯掉肩膀上的黄金玫瑰,将它抛到地上,“多伟大啊!舍弃一切的罗兰女王!死葬身之地的罗兰女王!您是不是总会忘记,受您恩惠的是什么人?”

    “是我的子民。”

    火光里,银发女王双手交叠,平静地回答。

    “子民?”道尔顿讥笑一声,“像我这样狼心狗肺逼着您签署元帅委任书的子民?像海因里希那样永远不可信任的子民?您是不是忘了到底有多少人对您心怀恶意?”

    道尔顿几乎想要放声讥笑,几乎想要愤怒地对她怒吼。

    她以为所有人都会感激她的付出吗?她是真的没看到,无数人攀附在帝国的框架上,正把她从头到尾牢牢锁死,吸食她的血肉吗?

    “既然您忘了,那就让我提醒您!”

    道尔顿抽出枪,几乎是咬着牙,将枪口指向她的额头。

    火光里,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骤然绷紧,生冷如铁铸。

    “羊毛商人不会看到航海条例正在保护他们的贸易,只会记恨棉花产业的扩张逼得他们降低羊毛价格;平民不会记得您为他们争取了多少以前没有的权力,只会嫉恨觉得他们的特权还不够多;越贫穷的人越贪婪,他们不会感恩您让他们免于冻死,赐予他们棉布他们就要求你再给他一辆马车,赐给他们马车他们就要你再给他们庄园;贵族不会管自己会不会将罗兰腐蚀枯倒,谁动了他们今天的利益,谁就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弯下身,将面庞贴近脸上仿佛带了面具般的女王。

    “看啊,多的是我这种发现您毫无追随价值,就要拔枪射杀您的人!”他的神情透出满满的,不加掩饰的恶意,“您觉得宽恕和恩泽能赢得忠诚吗?多么天真啊!这个世界上多的是我这种卑鄙狠毒的人!”

    “您知道此时此刻,有多少人一边受着您的恩惠,一边在酒馆里对您破口大骂吗?您知道有多少人日日夜夜诅咒着,希望您这种带着王冠的女人,这种怪物这种巫女,赶紧被扔上火刑架吗?”

    “哈!”道尔顿尖锐地笑起来,“猜猜看,您要是输了,谁会记得您是为了谁背水一战?”

    阿黛尔一言不发。

    “多么崇高啊!”道尔顿满心怨怼地赞美,“您是不是忘了自己还是个人,您除了罗兰还有什么?您是不是眼盲耳聋?是不是没看见它正把您吮食,直到您血干肉尽?”

    “所以呢?”

    她缓慢地,清晰地问。

    “我就要死去,要一身污名,那你呢?”

    火光落在她的眼里,道尔顿在玫瑰色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那你呢,道尔顿?”她的声音很轻,壁炉里的木柴发出噼啪的细响。她的眼神静得像片死去的海,也曾汹涌,也曾咆哮,如今仅余承纳一切的静默,没人能看到她心底真正的喜怒哀悲,“我会死去。”

    “我会死去,他们会把我推上断头台,将我的头颅高高举起,展示给所有人看……”

    很轻的声音,落在耳中带着微微的寒意,挥之不去。

    道尔顿的唇线扯得那么紧,像生生掠出的刀刃。他咬紧牙,想要无动于衷,想要铁石心肠。

    但那声音轻飘飘地,无喜无悲地落着,他的眼前不由自主地随之浮起了触目惊心的画面……刽子手挥起了刀,鲜血瓢泼地破溅在地面,宫裙脏污坠地,粗糙的手抓起了紧闭双眼的苍白头颅,玫瑰花瓣般的嘴唇干枯如纸,天鹅似的的脖颈被斩断,血肉白骨……

    不,不要再想了。

    这又是她那套玩弄人心的把戏。

    “他们会把我的身躯抛在郊野,鬣狗和乌鸦从天空上飞下,为了谁先啄食血肉而打架。而我的头颅,会被插在旗杆上,挂到城门上,谁路过都可以指着骂一句‘婊子’,谁都可以吐上一口唾沫……”

    他握枪的手手背上绷起青色筋络,剧烈地颤抖着,生平第一次握不住枪。

    “道尔顿,”她问,“你要怎么做呢?”

    他要怎么做?

    他会怎么做?他能怎么做?

    暴烈的,凶悍的,无法控制的情绪,那些画面带起的是比支配他一生的野心更强烈更可怕的愤怒和仇恨。

    枪掉落到地上,他扣住了她瘦削的肩膀,凶狠地、绝望地亲吻着她,像要把她说出的那些话全都撕咬粉碎。

    她朝他伸出了一只手,道尔顿立刻抓住了它,紧紧地握住了。

    “我……”

    他用力地拥抱住银发的女王,像唯恐下一刻她就永远消失在黑暗里。他面颊的肌肉微微抽动着,扭曲着,像在笑,又像在哭。

    “杀了他们!”

    第89章 僭越索求

    “您还想要什么?!”

    壁炉的火光色调暖黄, 阿黛尔的银发被拨到一边,露出的脖颈肌肤素白近雪, 线条婉转如被捕猎的天鹅。她听见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也听见道尔顿急促的呼吸,黑发军官固执地将自己的手指插进她的手指,紧紧扣着。

    指骨相烙,年轻男性的血液为她炽热。

    道尔顿与他的女王额头相抵,他们之间的距离近到能够清楚捕捉到彼此虹膜里的所有光亮晦暗。

    黑发军官报复般地嘶哑质问,颧骨侧阴影深刻。

    “道尔顿。”

    阿黛尔轻哑地喊他的名字。

    火焰跳动着, 黑发军官下颌骨的关节像生锈的齿轮一样剧烈咬合着,面颊的线条在明暗里抽动着。连他自己不清楚,此刻汹涌聚集在胸膛里,让心脏剧烈跳动的情绪到底都是些什么。

    他绝望而愤怒地想要指责, 想要问她满意了没有, 看他明知道有可能是诡计还无药可救地发疯。

    但那些画面还在他眼前盘旋着,鼓动着他的恐惧,话只要一出口, 就要不受控制地变成连自尊都不要了的乞求。

    ——求天地,求神明也求恶魔。

    求世间万事万物,求那些画面永远不要变成现实。

    在所有乞求涌出口前,他手臂横过银发女王的腰肢, 用力得几乎想要将她就这样嵌进自己的骨血里。

    “我只觉得,总会有改变的。”

    她叹息, 声音很轻。

    但他们这么近, 近到能够捕捉声带的每一次震动,能够捕捉那隐藏在坚毅盔甲后的疲惫。道尔顿不再看那双令他坠入沼泽的眼睛,将自己的脸颊与她的脸颊紧紧相贴, 牙关紧咬,不肯再说一句话。

    僭越般索求她的温度。

    却臣服地单膝跪着。

    …………………………

    “神啊,我求你

    凭你的公义,凭你的仁慈

    凭你永恒的智慧来庇佑她

    求你救她再不受任何刀火[1]

    ……”

    钟声一层层地扩散进玫瑰海峡清晨的空气里。

    马勒随着晨祷的人群一起就要走出教堂,耳边还隐隐回荡着唱诗班的歌声。他依旧是那副瘦骨伶仃的样子,深深凹陷的脸颊仍然有些吓人。但和刚刚逃出自由商业城市的时候相比,好了很多。

    似乎已经有了一股力量正在支撑着他残余的形骸。

    “马勒。”

    有人在后面喊住了他。

    马勒转身,看到一位穿着黑色常服的神父,立刻欠身表达敬意。

    喊住他的神父很年轻也很严肃,眉骨若鹰翼,眼睛是锋锐的钢蓝色,黄铜铸造的十字架垂坠在黑色法衣胸口。全身上下唯一称得上奢华的,是袖口边的一枚宝石纽扣。马勒不知道这位年轻的神父是什么身份,只知道那天这位神父的一句话,让圣艾尔大教堂的主教同意将他的孩子葬在墓园里。

    “过两天教堂有个互助会,”神父说,“为所有遭难的兄弟姐妹们祈祷,同时帮助你们这样新来的同伴,你来吗?”

    他过于严肃的神情总让人觉得他不是在邀请,而是在呵斥。

    “好的……”

    马勒有些吃惊地回答。

    从自由商会城市逃出的新教徒们获得罗兰帝国的允许,在港口城市住下来,但外来者与当地人之间还是有一些陌生感,往来并不多。

    得到马勒的回答,神父点点头,在一本名册上记下了他的名字。

    马勒等了一会儿,看神父没有再说其他的意思,就要转身离开。

    “马勒,麻烦你邀请更多人。”

    神父站在台阶上,他已经将纸和笔端端正正地收了起来,朝他颔首,口吻郑重。

    “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