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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卫询先跑去礼部,他老人家觉得礼部对于度牒的发放手太松,什么阿猫阿狗都想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头一刮发一束,念一声阿弥佗佛,道一声无量天尊,不纳税不服役,天下间怎有此等美事?

    恰好礼部尚书是个远鬼神的,心有戚戚,与卫询一拍即合,一面整理编记各州寺、观的出家人,没有度牒的通通是野和尚野道士野尼姑,罚了银后,全发放回家娶妻、嫁人、生子、种地、纳税去吧。实在想出家,六根清净不染尘垢的,朝廷也讲情理,拿银钱补一张度牒,从此有名有份,是个正经出家人,好好念经做法事;一面又严卡着度牒的发放,看看这山野荒地,无人耕种,生得七尺男儿,一把子力气,正经的田地不种,光想着躲懒当什么和尚道士?想出家,先正经办了度牒,银钱那是必不可少的。

    朝廷这几年正缺钱呢,礼部与宗正寺一通操作下来,最后肥了国库,户部大乐不已,增丁入银,一箭双雕。

    卫询还不满意,如每年七月十五,乃是佛、道盛事,佛过盂兰盆会,道行中元斋醮,从前朝开始便开始热闹无比,皇帝亲至寺中供盆佛前,士庶纷纷赴会供佛。这些法事聚会都归宗正寺管,到了本朝,姬成起事时缺钱,挖过墓掘过坟,倒过寺倾过观,这种心中无神佛的粗夫,实在难以指望他厚待僧道,虽到了晚年,姬成开始似模似样地敬起神佛,那也不过是做做文章,前朝重佛轻道,他就倒过来重道轻佛,到了姬舫继位后才好转些,一视同仁。

    僧、道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晴天一道霹雳,“卡嚓”跳出了一个卫询,三天两头地找麻烦,卫询深觉盂兰盆会费事费力,僧、道共襄法事,除却京中的出家人,外地的云游僧一窝蜂地全跑了来,民间又借此盛会,出游、行乐、看百戏,幽会、偷情,行不轨……人一多,狗屁倒灶的事就更多,还易失火,年年盂兰盆会都有大火连天烧毁屋宅之事。

    卫询思及痛心疾首,取过笔倚马千言,顿成一篇深恶痛疾入木三分的奏疏。他要寺庙与道观半承法会维序的各样支度,从巡街使的增员一路列到武侯铺灭火的奔波。

    百官侧目,何仇何怨?

    根由好似还在卫朗身上,生前搞得家里痛苦不堪,死后搞得僧道苦不堪言,真奇人也。

    卫询一生专找僧道的麻烦,他二弟卫许一生专找自己的麻烦。

    .

    卫许有感卫家子嗣不丰,隐有无继之忧,一心想要为家中开枝散叶,天天在家与妻妾蜜里调油、专心生子。奈何天公不作美,卫许愣是连生五个女儿,儿子半个不见。

    卫许心焦不已,眼见兄长已生得三子,自己一个都没捞着,只好左一个小妾右一个通房往家抬。

    妻妾们也着急,左一道求子符右一帖生子药,吃得全身药味四溢、苦味漫延,就是没求来一子。

    卫许抑郁不已,反思良久,这思来想去的,还是妾侍不够之故啊,于是变本加厉地往家里抬侍妾。后院莺莺燕燕一多,各种黑脸白脸红脸、各种言语争锋、各种勾心斗角……乍入,活似进了烟花柳巷。

    卫许为这一院的女人操碎了心,二十似三十,三十似五十,兼之沉溺声色,有失福养,与兄长站一块,有如父子。卫许本就有心结,气得全身开始打摆子,一头栽倒在地,卧床不起。

    缪氏虽然心焦二子没有子嗣以承香火,但也不能如此不顾惜自己,为了生儿子,生得自己腮嘬骨瘦,一条命去了半条。她是慈母心,过来劝卫许,儿女事乃天定,不能过分强求。

    卫许大泣,他娘这是认定他命中无子啊。

    卫许很幽怨,很愤怒,很不服气,一养好身体就迫不及待地跟妻妾混闹在一块,好不容易,有两个妾室有了身孕,卫许操劳过度,又卧床不起了。

    好歹也有盼头,卫许边吃药边盼子,十月怀胎,瓜熟蒂落,又是两个女娘。卫许如遭雷殛,妻妾哭成一团,哭罢,再接再厉,毕竟卫许的康健又将养得差不多了嘛,可以继续生子。

    卫许就这般生子、将养、失望……来回往复,越上岁数,康健越是败坏,病病歪歪、斜斜倒倒,就是不死,顶着鸡皮鹤发,还想着要讨一房年轻的妾室生儿子。

    其妻林氏早已死心,卫许大许是注定命里无子,强求无用。眼看卫许老得没了人样,两只手摇得风车似得,还在做得子的白日梦,想着不如过继一个比较有谱。

    卫许哪里肯干,他老人家奋斗了一辈子,不到咽气绝不认输,气得林氏很想喂他一颗公公留下的仙药送他上西天。弑夫是弑不得的,但林氏等得起,她倒要看看卫许这要死不死的,能撑几年?要是还不死……林氏很是贤惠大度地又给卫许塞了几个通房。

    卫许气得差点没背过气去,娇花美妾,丰臀肥乳,一看就好生养,可怜他有心无力啊。不过,他再好好将养,多进一些补药,等活泛一些,还是有可为的。

    林氏熬了小十年,卫许总算快死了,死之前惶恐地想着:自己一连生了十来个女儿,儿子却是半个没有,死后坟前烧纸的都没有。悲从中来,拉着兄长卫询的手哽咽落泪。

    将死,他想要过继个儿子在膝下。

    卫询叹口气,将庶子卫笠记在了卫许名下。

    卫许不甘不愿地闭了眼,林氏边嚎啕大哭边念佛,天可怜见,怎么就耗了这些年月才死?无论如何,卫家二房总算有了后,卫笠多了一个木牌牌的爹。

    .

    卫家的爵位本该一代一递减,全赖帝宠,硬生生袭了三代,再袭就不像话,还能与国同休不成?卫询专与神佛抬杠,却颇得老天眷顾,他后院清静一妻一妾,妻妾为他育有三子一女。

    长子名为卫简,二子卫筝,三子卫笠。

    二子三子一看就是卫家的种,生得秀美,内里一垛麻草,文武不通,六艺不精,只知吃喝玩乐虚度光阴。

    卫简却不同,他是卫家仅有的一朵奇葩,俊秀夺目,少时就有急智。聪明也就罢,这世上聪慧之人不知凡几,却少有不焦不躁又知上进的,卫简便是其一。他深知卫家的困局,家中侥幸得了从龙之功,得了爵位,但多年未有建功,除却他爹卫询,可卫询干的事毁誉参半,难说多少益处,自出心了中恶气后,卫询就不再搞风捻雨,安闲度日。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自家再无寸进,慢慢也就湮灭白云苍狗中。大浪淘沙,不想如流沙随水而逝,便要成真金留在岸边。

    卫简既有长忧,又耐得下脾性,日夜苦读,还不忘劝卫询下令约束族中子弟。见过卫简的勋贵,都啧啧称奇,卫家祖坟居然冒了青烟,竟出了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子息,若无伤仲永之事,卫家说不得又有一番好景象。

    卫简果然不负众望,腹有才华,貌若谪仙,进退之间从容自在,少时被点为太子伴读,稍长入东宫詹事府,妥妥的太子亲信班底,加冠后又娶了谢家女……

    卫家一干废物纨绔,就指着卫简这个执牛耳者飞黄腾达,好跟着一块得道升天。

    可惜,卫家的福运已经用得差不多。

    宫中魏妃发疯,给太子下毒,当时太子正设小宴邀亲信饮酒谈心,宴中人无一幸免,轻则呕吐,重则伤及肺腑,卫简最为倒霉,当场呕血毙命。

    第3章 、楔子(三)

    魏妃毒案,一网将东宫属臣中的年轻子弟网个干净,这些人无一不是勋贵中的得意子弟和民间有才之士,案发后举朝震惊。

    姬景元痛惜震怒之下,又疑魏妃是不是出身有异,里面是不是另有玄机,比如前朝余孽,不知怎得混进宫帏为祸之类。谁知,查来查去,掘地三尺也没查出所以然来。

    魏妃纯粹就是发疯。

    魏妃凭一己之力将深得圣心的太子送到了黄泉路口,连带药死了卫简,又累及侯府世子季蔚明,顺道又坑害了自己的儿子皇四子。姬景元查不出别的,就认定魏妃为子夺位,嫉恶太子,这才做下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倒霉蛋皇四子连喊冤之心都生不起来,连他自己都不信,何况他人。

    谁信?无人。

    最苦闷的是:魏妃是真的有病,发病时六亲不认,人却不傻,反比平素时更好使。

    姬景元背后爬了一层一层的白毛汗,他后宫竟藏了这么一个疯子,平素温温婉婉、细声细气、眉目含情的,莫明就发起疯病,一疯起来以鬼神莫测之手段遇鬼杀鬼,遇神杀神……就算他是真龙天子也没金刚不坏之身。

    姬景元心有余悸之下,怵了后宫一干嫔妃,要是不幸再出一个魏妃……

    .

    卫家更是摧心摘肝,好好一个人,说没就没,卫简的妻子谢氏与卫简鳒鲽情深,悲痛之下跟着殉情身亡,撇下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女儿卫絮独在人世间。

    姬景元对卫家十分过意不去,卫家几代才出了这么一根好笋,结果让自己的小老婆给药死了,内疚之下,追封卫简为侯,谢氏为乡君。

    卫家仍是一片愁云惨雾,卫询与老妻何氏白发人送黑发人,更添凄凉。

    卫询少时专干毁僧谤道之事,临老长子长媳早逝,他倒信起命来,命里无时终须无啊。

    这月不长圆,花不长开,家不长在,国不……嗯咳,打住打住,不可细思不可细思。

    卫询长叹涕泣,人生苦短,譬如朝露,他竟虚耗光阴与秃驴、牛鼻子歪缠,白白误了大好年华。卫询感悟后递了折子告老归家,爵位也让度给了二子卫筝,次减一等,为江平侯。

    卫筝……

    卫筝很苦闷,他胸无大志,一心想混吃等死,今日东街头,明日西街尾,再找三五个知己,斗斗鸡,吃吃酒,吹吹牛,醉后倒卧,醒时歌舞,日子过得不要太有滋有味,神仙不换。

    结果,他兄长身故,重如千金的爵位哐当砸到卫筝头上,砸得他矮了大半截。他爹还自感苦了大半辈子,撂挑子不干了,一府内外诸事,全扔给了他。

    卫筝的妻子许氏也是份外惶恐,她爹不过京兆府的户曹参军,从小不曾见过什么大场面。嫁入卫家后,上有婆婆掌家,下有长嫂协手,她万事不沾,只管领着月银管好二房一亩三分地就好。

    夫妻二人月下携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一筹莫展,这可如何是好?他们夫妻干不来啊。

    焦头烂额几天,卫筝就想开了,管甚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该吃吃该睡睡,该斗鸡时斗鸡,该纳妾时纳妾……天塌下来,他老子还活着呢,塌不到他头上。

    许氏也想开了,公公不管事,婆婆却从来不曾撒开手,家中大事照旧是婆婆做主,家中就三房,大房只留下侄女一人,能有多少事?三房算是过继的,等闲也不归自家管,这般一盘算,自家的一亩三分还是占着大头,与以往也差不着多少。

    他们夫妻辗转反侧几天,又开始泰然高卧,卫筝一得闲,照旧和以往一般,揣点银钱在身上,晃到街集上买些心爱之物,满足雅好;许氏照旧管着一双小儿女,招来妾室甄氏做做针线,饮饮香茶,看看女相扑,唠唠家常……不紧不紧,不急不缓,日升到日西,那是慢慢吞吞,悠悠长长。

    卫笠,那更是正事闲事通通不管。他过继给了卫许,幼时不懂事,觉得有两个爹真是威风无比,人人都只有一个,他有俩,虽然其中一个爹不过是个木牌牌,大后才知自己在族谱中,是卫许之后,与他亲爹隔一房。

    不过,卫笠心大,浑不在意。他叔父虽然为了生子,塞了满院的妾室通房,家底几耗个精光;他叔母林氏嫁女时,十里红妆,更是挖空了自己的箱底。好在林氏还要些脸面,留了一份家产给继子,免得继子嫌自己小气,等自己死后,祭奉不上心。

    卫笠听多了卫许的丰功伟绩,暗暗撇嘴,他叔父,不,他爹真是本末倒至,怎能为生子而纳妾。燕好乃欢愉赏心之事,女子更是得天地间的灵秀,应当珍之爱之,广而纳之。

    总之,他若娶妻纳妾,通通都是他的掌中宝心头肉。

    .

    匆匆又是十数载,卫简带来的荣光如刹那烟火,乍放之后,只留满地遗憾可惜。

    枝生新芽,叶长花繁,秋来结得累累硕果。卫筝与许氏育下的一双儿女卫放卫繁承欢膝前,兄妹俩一个都没偏歪,不负卫姓,卫放爱玩不读文章,卫繁好吃不工针指。

    倒是妾室甄氏出的一双儿女,卫素还算有几分贞静,卫攸小小年纪贪玩好动,又是个纨绔胚子,一看就是卫家的种。

    卫笠娶妻于氏,又纳一干小妾通房,大概卫许这一房风水不佳,卫笠小老婆虽多,子嗣不大容乐观,也不过一女一子,还都是正室出的。长女卫紫,幼子卫敛,不管是左看右看,也不是像有大出息的模样。

    如卫简这般的,可遇不可求啊。

    .

    第4章

    正值寒冬,天又有点阴,小风夹着冷刀,刀刀刮着人骨头。虽然寒风凛冽,卫家二房却是丝竹歌舞不断、欢声笑语一片。

    卫笠又新得了一个美人,粗粗一算,这美人不是第十个,也是第八个了。美人不嫌多,卫笠恨不得夜夜做新郎,乐不可支地纠集一帮狐朋狗友互相饮酒庆贺。

    他老婆于氏看得眼睛生疼,耳朵边还有前两个月新入府的小妾在那呜呜咽咽地哭,唉!欢情太薄,能削出十几张纸。

    丈夫不堪入目、无药可救,一双小儿女可别看了之后长出针眼,于氏一咬牙,顾不得丢脸,带着卫紫、卫敛和伤心欲绝的小妾,避去了卫侯府。

    天阴风寒,又没什么好消遣,侯夫人许氏拥着火盆,吃着新鲜瓜果,与一众丫环说笑逗趣。见妯娌家来,顿时笑逐颜开,起身亲热地拉着于氏在身边坐下,二人你夸我一句颜色好,我夸你一句气色佳,恰如一对情同姊妹的好妯娌。

    许氏闲说了几句话,一眼就瞧见于氏带来的那个小妾愁眉微锁,似有忧容,她也是个心宽嘴松不细思的,笑问:“这是怎么了?怏怏不乐的?”

    小妾正伤心,乍闻这戳人心窝的话,差点没掉下泪。卫笠纳新一团热闹,笙歌都飘到侯府来了,许氏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但她身份低微,不敢发作,掩着委屈,避重就轻道:“回侯夫人,听闻我家郎君新纳的妾,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只闻新人笑,不闻旧人哭,自己进府才俩月,这还没旧呢,就要被撇到一边去了。

    于氏听小妾说得幽怨,不等许氏说话,翻翻白眼,剔剔指甲,嗤笑道:“什么心尖尖上的人,他心尖尖上站满了人,你不也站过?”

    小妾张张嘴,千言万语堵在嗓子口,咽不下,吐不出来,越发伤心起来。

    她们妻妾斗嘴,许氏假笑一声,并不作声。小叔子卫笠过继后,怕不是染了叔公卫许的毛病,这才多久,又纳一房妾。她做嫂嫂的,可不好管叔叔的屋里事,反正卫笠又不是第一天胡闹,纳妾跟采买似得,拣到篮子里都算菜。

    只可怜卫笠的一干妾室,天天拈酸吃醋。

    反倒是于氏想得开些。

    初嫁卫笠时,于氏也不是没想过夫妻和睦、举案齐眉。谁知卫笠荤腥不忌,今天好姐姐,明天好妹妹,院中有点姿色的侍婢,都是卫笠枕边人。

    于氏看得两眼凸突,拿指甲挠得卫笠满脸开花,卫笠也不生气,大好男儿郎不与小女子计较,他还好声好气,赔着个小脸,体贴小意地软语安慰。于氏气头上,抄起博山炉朝着卫笠当头砸了过去。

    卫笠吓得一哆嗦,抱头就走,这妇人好生心狠,竟要送自己上西天。

    于氏吵过闹过,她算不得什么妒妇,不做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等白日梦,实在是卫笠没羞没臊惹人嫌。偏上头婆婆林氏不管,林氏过继卫笠只求死后一炉清香几捧纸钱,图的是身后事,这生前事不与她相干,乐得清闲;亲生的婆婆又是个人微言轻的妾,在后院查无此人,哪敢多过问卫笠的身边事,她有胆说,卫笠还没耳朵听呢。

    卫笠无拘无束,自在逍遥。

    时长日久,于氏也疲了,反正她嫁妆丰厚,运道又好,有子有女,管甚枕边人睡他人枕边,把持着家中钱财,穿好吃好玩好。卫笠纳进家的美人,妾领月银五两,通房二两,一季两身衣裳,过年另添一身,余的富不富裕,她两手一摊全不过问。

    卫笠心疼美人拮据,要与于氏说理。

    于氏指着卫笠的鼻子就骂,家里是有银山还有金山?公爹留了多少家财供你挥霍?你去算算,去算算,你又担的什么官,任得什么职,领得多少俸禄?是不是入不敷出?一个妾富养,两个妾寻寻常常,三个妾,只能抖着取暖,你拢了一窝来,不挨挤着还要如何?难不成拿我的嫁妆养你的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