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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

      如此夤夜又兼大雨,蓦然出现的人须以警惕之心对之。

    向寻手中的风灯在夜雨里摇晃,发黄的火光照到依旧在靠近的对方脸上身上。

    是个男人,高且瘦,头戴一顶破破旧旧的斗笠,上边还漏了个窟窿,雨水从那窟窿流下,淌湿了那人的肩头。

    只见他一头长发不绾也不系,胡乱地垂散在肩上胸前,还有几缕乱糟糟地挡在眼前,一身黑色的棉布短褐,登一双两边都露出大拇指来的破皁鞋,腰带打得歪歪斜斜的,肩上挎一老旧得有些厉害的藤箱,身上一件蓑衣也没有,除了一颗脑袋与双肩,他整个人像在河里淌过一遭似的,全湿透了,天在下雨,他身上在挂水。

    这无论从任何角度看都极为不修边幅的江湖浪子这会儿正抬手堵住斗笠上的那个窟窿,凑近向寻,抓了他手中的风灯就凑到自己脸侧来,让他瞧清自己的脸。

    而向寻在方才火光照到对方面上时就已经惊呆,这会儿由对方抓着风灯往他脸庞凑时自然而然就愣得没了反应。

    只听对方粗声道:“我说向寻大兄弟,瞧够了没瞧清楚我这张老脸了没?瞧清了就赶紧给我准备吃的去,我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向嘉安那小子找的这个小破宅子可真是够难找的,我都来过了两回了,还是找了忒久才找到!”

    对方只管粗声粗气地嫌弃,向寻面上却已是喜极而泣,使得他猛地抓住对方的手,抓得老紧。

    对方当即就打向寻的手,急道:“向寻你干什么!?你给我松开!我对男人可没兴致啊,你别用这么两眼放绿光的眼睛看我!”

    “楼……楼先生!”与向寻一般同一时间惊怔住的老廖头此时亦冲到了对方面前来,一双老眼中的光比向寻冒得更甚,将对方的胳膊抓得比向寻更用力,激动得老泪纵横,“太好了,楼先生您来了,真是太好了!”

    “唉!别!廖伯你可别!”楼明澈使劲往后缩自己俩胳膊,更着急道,“我对男人没兴致,对廖伯您这样的老男人更不感兴致啊!”

    老廖头这会儿激动得哪里去管楼明澈说些什么,只与向寻一个劲地将他往宅子里带,一边抹着老泪道:“老天爷垂怜,将楼先生这个时候送来给小少爷了!”

    楼明澈一听,急得直跳脚,闹道:“我对向嘉安那个阴郁的小子也没有兴致!”

    向寻不会说话,老廖头已经激动得语无伦次,楼明澈打不过向寻,也挣不开老廖头的手,只能任他们将他往跨院方向带,好一会儿,先是向寻意识到此般不妥,忙松了手,紧着也连忙扯开老廖头的手,尔后朝楼明澈深深躬下身,对自己方才的无礼表示歉意。

    老廖头这时也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在做什么,忙不迭道:“对不住了楼先生!我与向寻这是太高兴太激动了,失了礼数,您要打要骂都悉听尊便,眼下还请您先去看看我们家小少爷!”

    楼明澈这会儿得了“自由”,当即就拿下头上的斗笠朝向寻脸上扣,忽听老廖头这一言,他手上动作停了下来,同时微微蹙起眉,沉声问道:“那小子怎么了?”

    “晚间时候咯了血,现下昏迷不醒,寻了满城大夫来瞧,都说、都说……”老廖头不愿将他们不敢去相信的话说出口。

    楼明澈眸光一沉,将那破斗笠朝向寻脸上扣下,面上再无方才那闹闹嚷嚷顽童般的神色,而是冷眉沉目,连声音都变得更粗了一分,吩咐一般道:“走。”

    老廖头当即快步将他往跨院方向领。

    跨院屋里,向云珠正不安地来来回回踱步。

    她是习武之人,耳力比寻常人敏锐上数倍,老廖头领着楼明澈才过月门,她便已听得动静,当即将脑袋探出窗户去看,尔后对孟江南道:“小嫂嫂,又有大夫请回来了!”

    说完,她就跑到门边,等着老廖头将人领过来,若是来人瞧着就是个庸医的话,她就把他打走,不必让庸医给小哥诊脉了!

    孟江南则是在想,向寻与廖伯自这跨院离开不过一盏茶不到的时间而已,如何这般快就请来了大夫?

    她不放心,也自床沿起身走到了门边,站在向云珠身旁。

    正好与走到屋门前的楼明澈照了个实打实地正面。

    因为她二人就站在门槛里侧,正正挡住了进屋的路,楼明澈不得不在门槛外停下。

    孟江南与向云珠双双怔住了。

    孟江南怔于他的不修边幅,向云珠则怔于他的容貌。

    生于人才济济的和天府又生来金贵的向云珠,见过无数男人,形形色色,她都见识过,可她见到过的所有男人都没有让她觉得像是她看过的话本子里走出来的,然而眼前的楼明澈,却是就让她有这种感觉。

    感觉他就是从话本子里走出来的男人!

    不修边幅却不掩英气,风度自成,男生女相,肤白貌美,就连头发丝儿都乌黑发亮,这般湿漉漉地黏在额上脖间,简直

    不要太诱人!

    向云珠看楼明澈看得两眼发直,楼明澈则是一脸的不快,见她俩杵在门后久久不让开,不由道:“哪儿来的小丫头屁孩子,赶紧往边上让开。”

    作者有话要说:嘻嘻嘻嘻,新人物。

    第53章 、053

    小丫头屁孩子?

    向云珠看看身旁的孟江南又回过头来看看楼明澈,尔后伸出手指指自己,皱着脸问:“你说我?”

    她哪一点儿像小丫头!还屁孩子!

    楼明澈看她非但不让路,反还嚷废话,一张俊脸也皱起来,不快更甚,不耐烦道:“说你俩。”

    一脸尴尬的孟江南与睁大了眼不服气的向云珠:“……”

    只听楼明澈愈发不耐烦道:“向嘉安那小子不是快死了?你俩还挡道?再不麻溜儿地让开,我不救了啊,反正他死不死的也和我没干系。”

    话是这般说,可他却没有转身离开的打算,倒是吓了旁的人一大跳。

    老廖头也顾不得向云珠与孟江南是气是恼还是一头雾水,着急忙慌就对她二人道:“小少夫人,小姐,快些让楼先生进去给小少爷诊治吧!万莫耽搁了!”

    孟江南是个有眼力劲的,虽看着眼前的楼明澈邋遢又无礼,但从老廖头恭敬又急切的神情举止能看得出来此人的确是个大夫,甚至极有可能是个妙手神医,是以不待老廖头将话说完,她便抓上向云珠的胳膊将她往旁扯开,将门后的路让了出来。

    楼明澈便再瞧也不瞧她们一眼,大步走进了屋来。

    孟江南作势要跟上去,谁知却被老廖头拦了下来,冲她摇了摇头后低声道:“小少夫人,小姐,咱出屋去等吧。”

    向云珠一听,自然不乐意,当即就恼,正要闹,只听老廖头紧忙又道:“小姐,那是楼先生!”

    向云珠这会儿还在为方才楼明澈说她小丫头屁孩子而恼着,根本没多想,张嘴就道:“我管他什么楼先生矮先生的!那可是我小哥!我还不能过去了?万一他也是个庸医呢!?”

    向云珠话音才落,便听得站在床前的楼明澈斥道:“吵死了!都出去!”

    “你——”向云珠气得面都红了,大有要冲过去揍他一顿的架势,幸而被老廖头将她拦住,再由孟江南硬将她从屋里拉了出来。

    老廖头当即将屋门阖上,阖上前不忘恳求一般地毕恭毕敬对着屋里道:“拜托楼先生了。”

    “廖伯,那货是什么人,值得你这般低声下气的!”老廖头虽是一介奴人,但是在向漠北出生前他就已经在向家,是打向漠北与向云珠出生起就看着他们长大的,他待他们如待自己孩子,他们也从不将他当做奴人看,而是将他视作长辈,自家长辈这般对一个无礼之徒弯腰弓背的,向云珠自然不服气,气不过。

    亏得她还觉得他像话本子走出来的如意郎君似的,没想到竟是个不识礼数的粗人!

    孟江南是既紧张又好奇,照楼明澈给她的感觉,全然不像一个悬壶济世的大夫,可照廖伯的态度看,他又分明是一个全静江的大夫加起来都比不过其一个巴掌的神医。

    但她看他着实不牢靠,他当真能医治得了嘉安?

    眼不能见向漠北,即便才从屋里出来,孟江南却已不安得满手心都是汗,亦由不住问老廖头道:“廖伯,里边那位楼……先生,您从何处请来的?听他言语,似是识得嘉安?”

    先生,是对有名望、值得人敬的士林中人的敬称,在大夫这一行中,鲜少鲜少有谁人能配得起他人尊其一声“先生”的,除非其人医术了得,乃大夫一行之泰斗,否则是受不起“先生”这一称呼的。

    然年长如廖伯,却是口口声声敬那比他年轻二三十岁的对方一声“楼先生”,可见其人医术了得。

    可一点儿都不像。

    孟江南的不安并非毫无缘由,毕竟那不修边幅且还无礼的楼明澈瞧着莫说不配为先生,他连大夫都一丁点不像。

    “小少夫人,小姐,老奴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但既楼先生来了,你们自可放宽了心去。”老廖头此时不再如先前同向寻出去找大夫时的紧张与不安,已心安了不少,“小少爷的病,若说天下还有谁人能治,便只有楼先生了,若楼先生都束手无策的话……不,不会,楼先生一定能让小少爷醒过来的!”

    “他瞧着一点儿不像个大夫,他真如此厉害?”向云珠不大相信,“廖伯,他到底是谁啊?怎的还认识小哥呢?”

    “小姐您可还记得——”老廖头说这话时悄悄瞥了孟江南一眼,尔后微微别过身去,在只有向云珠看得见的角度抬手指了指自己心口,又迅速地将手放下,接着道,“小少爷那一回,便是楼先生救治的。”

    向云珠面上的不悦与质疑此时尽数变做了震惊,因震惊而微张的嘴好一会儿才合得上,不可置信道:“那时候那个大夫是他!?”

    老廖头点点头,“也难怪小姐不记得,小姐当时还小,且小姐那时候并未见过楼先生,又隔了这么些年,不记得楼先生了也是自然,但……”

    “小姐现下既晓得了他便是楼先生,往后便不要再像方才那般胡闹了。”老廖头换了语气,颇有苦口婆心的味道,“楼先生脾性并不大好,若是惹恼了他,小少爷的病……”

    “我晓得了。”事前牵扯到向漠北的病,向云珠不仅不敢再使一点儿性子,甚至变得听话,“我不会再惹着他了就是。”

    老廖头这才觉得放心不少。

    “那这会儿是他的话,我小哥他会没事的,对不对?”向云珠说着,不安地看向那紧闭的屋门。

    “小少爷定会没事的,定会的……”老廖头语气里亦带着不安,这话不知是在安慰向云珠,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孟江南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认真听着,未插嘴一句,手心里依旧一手湿黏黏的冷汗。

    老廖头以为方才她没瞧见的他的小举动,她也瞧见了。

    她虽未看见老廖头以手指心口,但她瞧见他抬了手,她猜得到他指了哪儿。

    那是他们谁也不想也不打算告诉她的事情,和嘉安的病有关的,所以他们连提及到时都没有道出。

    为何不愿意告诉她?

    还是……不能告诉她?

    嘉安的曾经,发生过什么?

    她不懂他,他的从前,他们所有人都避之不提,他的而今,他也不愿她太靠近。

    她与他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他的心其实很善良很温柔,可对她,他依然疏离,大多的时候也都是冷冷淡淡的,就连小事如平日里他去了何处,他都从不与她提。

    她对他,其实是一无所知,也无从去得知。

    忽然之间,孟江南觉得自己站在这向家宅子里,有些多余。

    “小少夫人,您已经守了小少爷一夜了,去歇歇吧。”廖伯又说了些宽慰人的话后,对孟江南道。

    向云珠也紧跟着劝她道:“是啊小嫂嫂,你这般一夜不合眼,吃不消的,还是快去歇一歇吧,小哥他一时半会儿怕是醒不来的,若他醒了,我第一个去告诉小嫂嫂。”

    这话,方才在屋里时她就已劝过孟江南一次。

    然而孟江南仍是如方才那般摇了摇头,声音轻轻却语气坚决道:“我不累,就在这儿等着就好,廖伯您年纪大了,您才但是去好好歇歇。”

    三人互劝了一阵,最后是老廖头与向云珠先去歇下,留孟江南继续在此守着,若是楼明澈有些什么需求,也好有个人照应。

    而当他们三人在屋外低声说着楼明澈的事时,屋内的楼明澈正皱着脸死盯着床上面色苍白仿佛没了一丁点生气的不省人事的向漠北。

    少顷,他将肩上挎着的藤箱撂在地上,搬过一张坐墩重重搁在床边,闷哼着声在坐墩上坐了下来。

    他动作很大,丝毫不在乎会否吵着床上的人,坐下后便从那老旧的藤箱里翻出一个脉枕,又从薄被下将向漠北的手扯出来,搁在脉枕上,将湿漉漉的袖子往上一捋,五指便搭上他的手腕。

    但他却不是安安静静诊脉,而是一边诊一边盯着向漠北,碎碎念似的骂道:“我说向嘉安,你可真会给我找事,我说了一年后再来看你,是来看你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儿的吗?”

    “你以为你这小破宅子好找吗?这静江的破天还说下雨就下雨,我都淋了一夜,饿得肠胃全都空了,前胸都贴到后背上去了,还想着吃向寻那货做的热腾腾的饭菜,谁知道别说一碗冷饭,我就连一口水都没能喝上,就被拉来处理你这破身子板了。”

    “我当初为什么要没事找事救你呢?救了你吧你没欢欢喜喜活下来就算了,还总兜着当年那事压在心口上,整得自己死气沉沉的,你但凡看得开一点,会是现在这样儿?”

    “你大爷的,你以为我救你是件容易事儿吗?我救你这条命都要把我的本事给掏干了,你倒好,说躺就给我躺这儿进气少出气多了。”

    “奶奶的腿儿,我是前几辈子宰了人命还是怎么的,让我来到这蹲个厕都得照野外荒地解决的劳什子古时候就算了,还摊上你这么个讨债鬼似的病号!”

    楼明澈骂完了,也收回了手,左右看了看确定这屋中无人,门窗也都掩得严严实实的,他将自己右手食指指头咬破,往自己身旁的虚空画了一道圈。

    只见他指头的血水竟——浮在了半空中!

    不仅如此,那血画做的圈后,竟出现了一道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