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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节

      老太太没有坐,倒是很急切的走过去,笑眯眯的对成师娘说:“来,给我再看看我们丑姑。”

    一直没有说话的成先生诧异:“丑姑?”

    老太太确定的点头:“对,丑姑!”

    说完小心翼翼接过成师娘捧来的红花襁褓,她低头笑眯眯的看那孩子,便叹息一声道:“哎呀~这孩子可真~丑,你们看啊,头发都没有呢。”

    七茜儿抚摸着开始发硬的肚子,走过去低头一看,吸一口凉气点头:“呀!就丑死了!”

    卢氏把怀里的包袱直接甩给成先生,颠颠过去低头一看,见襁褓内的小孩惊人的好看,肌肤赛雪,眉目秀美,小鼻子鼓鼓的,小红豆嘴儿噘噘着,她心便化了,叹息道:“哎呀,哎呀,养百天撑开皮子,都没有……”

    张婉如拽拽她衣角,卢氏就歪脖把后半段话咽下去说:“都没有……这样丑的。”

    成师娘一下忍俊不住笑了起来,说:“我们像爹。”

    众人一起去看那张邋遢的胡子脸,齐齐咦了一声,满目的嫌弃。

    嫌弃完呼啦围过去,左看右看,就爱的不得了,然后就是一大段一大段的踩,臭的,难看的,没头发的,就该叫个丑姑……

    本来心情不好的成先生靠在门边,难得露出一些笑模样。

    成师娘抱着被子看这群婆娘,心想:“丑姑长在这些好人身边,日子总不会差的,亲卫巷啊,可真是个好地方呢。”

    她抬眼看看成先生,这些真诚人却是靠着这个老实人,几年来发自本心的施诊舍药给暖回来的。

    众人看这夫妻表情淡淡,以为他俩不喜欢闺女,便老太太带头七嘴八舌的数落起来了。

    张婉如恨恨说:“跟你俩说,可不许摆这样的脸啊!闺女咋了?你看我爹我娘倒是一堆儿子,前段日子,我娘高热这事儿你家也知道,药还是成先生去给开的。

    那会子我娘都烧糊涂了,那身上就不利落,你让她嘴里的孝顺媳妇给她收拾收拾,媳妇没啥,我娘就羞脸的不成了,就死活不愿意!

    你也甭跟我说家里有婢仆!下人能有我细致,冷的,热的端到嘴边儿,脏的臭的上手就收拾,孝顺这事儿全凭闺女,媳妇啊,都是面上情。”

    圆嘟嘟的潘八巧难得霸气一次:“是呀,没得洗三都不给孩子过,这就是你两口子不对了,人家下凡一次,你看你俩这两张脸恁酸?咋?不愿意啊,不愿意给我啊!我家不嫌多……”

    很少说话的丁鱼娘先是使劲拍炕头,看大家看她,这才使劲按下肚子,表示自己不会生了。

    表示完,人家抢了孩子就要走,却被成先生拦住赔情道:“过……过过,是我的不是,太太奶奶们就饶过我这次吧。”

    他小心翼翼的接过孩子,低头看了一眼便一动不动了。三天了,他一直无法面对这个孩子。

    他终于看哭了,半天才哽咽到:“她,她可真,真丑啊……”

    七茜儿过去拍了他一下:“哎,你哭啥啊?赶紧给预备起来。”

    成先生抱着孩子抬头,呲牙笑笑道:“哎哎!这就预备起来。”

    成家没有预备东西,可七茜儿爱子,没生都给孩子预备了好几套。她命人回家抱来一个上好的檀木盆子交给成先生。

    要说,这成先生也有意思,要么一眼不看,看到了,别人就插不上手了。

    一切人都坐在那儿看这个男人忙活。

    他自己下灶点火,攀爬在家里的药柜,寻最好的陈皮,艾叶,花椒,金银花,益母草烧水。

    等到水煎熬好,他怕客人走了,就急切的拿着一把折扇,对着一大檀木盆子热水呼扇,就累的满脑袋都是黄豆汗往下淌。

    老太太怕成师娘有月子气,就拉住她的手安慰:“我的儿,你可不敢心里记这些乱七八糟的,这男人心粗,头回当爹的时候都生涩,全都这样,以后慢慢就好了……”

    成师娘点头,拉住老太太手笑着说:“哎,不怪他,就是给您老添麻烦了。”

    老太太给她拉拉被子,摸摸她头发笑说:“添什么麻烦,在咱这条巷子,谁家的事儿都是自家的事儿。”

    她这话说到了成师娘的心里,成师娘便扑到了老太太怀里说:“老太太,我是个没爹没娘的,也不知道修了几辈子福分,才落脚到了咱亲卫巷,跟你们这些善人做了邻里,成了,成了自家人……以后啊,要是我有那点做的不太好,就劳烦您多多照顾些……”

    老太太噗哧一声笑了,拍着她的背说:“呦,做了娘的人了,还会娇了?好,照顾,照顾,照顾你!只要在我脚跟前的孩子,那就都是我老婆子的娃儿,你是头回做娘,以后啊,就好了……”

    成师娘看着来回忙乱的雪姑点点头。

    洗三盆被放在屋子中央,周围放满了大家带来的桂圆,葱,长生果儿……新生的婴儿酣睡中被剥的光光的,她被众人围绕,缓缓被放入水内……

    那一声声祝福便响了起来:

    娃娃你洗了三,身体壮如山。

    娃娃你洗了三,住个大绣楼。

    娃娃你洗了三,秀发如墨油。

    娃娃你洗了三,以后嫁王侯……

    嘹亮的婴啼在亲卫巷的上空响起……

    农历四月二十九,黄道司命,虎日冲猴,十二神开日,最吉入殓,安葬。

    这日清晨,刑部尚书卫济台带得力助手唐九源皆身着红衣,立在大梁宫南门口子。

    他们在等首犯苏白鲤投案。

    大梁皇帝杨藻今日也着红衣,头顶红布早早就等候在城楼之上。

    秋日才是问斩日,然而,天下才有多少医者,再关下去,大梁扛不住大事了。又的亏白石山苏白鲤送信自首,朝廷上下便齐齐松了一口气,总算有个台阶,了解这段恩怨了。

    虽今天是钦天监千挑万选的合适日子,皇帝依旧不放心,他就侧头问孟鼎臣:“苏白鲤今日真的会来?”

    孟鼎臣没有穿红衣,却难得穿了过去的僧衣,手拿佛珠捻了一个早上。

    时至今日,郎中越抓越多,可死可不死的人也越来越多。

    白石山早就散了,可用于战事死于白石山毒粉之下的大梁军数万冤魂,还在这个帝国上空盘旋不去。

    过去白石山是前朝手里的利器,这把利器总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在大梁万民眼前被今朝折断。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律法案子,而是牵连到国家颜面的大事。

    国家骑虎难下,帝王骑虎难下。

    法的平,是要捍卫的。

    想到那信中所言,孟鼎臣确定点头:“陛下安心,苏白鲤定会来。”

    皇爷点点头又问:“不会让人替死吧?”

    孟鼎臣却摇头道:“陛下,白石山虽是医门,千百年来,从来骨头在医术前,他们不屑如此。”

    这日大早,从亲卫巷早早出了一辆辕车。

    早起营儿去的孟万全看到是成先生赶车,还笑嘻嘻的打招呼:“呦,起的早啊?这是哪儿去?”

    成先生表情平静,看看他没有说话,正尴尬间,篷车车帘却被打开,成师娘就笑眯眯的伸个头说:“全子哥,这不是从前求子,佛前说了日子,今儿无论如何得去还愿去么。”

    孟万全吸了一口气道:“我说你俩人是不是傻?”

    他瞪着成先生骂道:“你媳妇可没出月子呢,这吹点风可是一辈子的事情,赶紧回去!”

    成师娘却笑着说:“全子哥没事儿,我捂的厚实呢,这菩萨面前说了话,菩萨又送给我个好闺女,可不敢失了言呢。”

    孟万全心里是什么都不相信的,可回家也听媳妇唠叨过,人家的丑姑怎么怎么好,人家的丑姑多么多么美……

    他便吧嗒下嘴巴,指指车帘有些烦躁说:“你,你赶紧放下帘子吧,莫要吃了风,到老了你就知道后悔了!这身边没个老人也不是事儿……”

    成师娘使劲看了孟万全一眼,放下车帘。

    耳边就听到孟万全骂成先生道:“我还以为你是个顶大事的。”

    成先生无奈摇头,心里凄然。

    可孟万全却一把扯住他,将他拉到一边说:“我说老弟,甭看着你胡子长,可你小我俩岁这事没错吧?”

    成先生点头。

    孟万全左右看看,就捂着风,遮着音对他耳朵说:“这女人啊,这辈子总有记仇的时段,这段日子你就小心点,哎……别把短处送她们手里,不然这辈子没完没了了就!”

    成先生诧异的看看他。

    孟万全却抹了一把没有的汗说:“兄弟,我打记事起,我阿娘就只唠叨我爹一件事,她生我哥的时候,想吃一个鸡子儿,我爹说,我娘都没有鸡子儿吃,你凭啥吃?就为这……我哥,我哥活到二十多,我娘就唠叨了我爹二十多年。”

    他想起什么,就打了个寒颤,独臂使劲拍着成先生的肩膀叹息:“可不敢让她们记仇,不然下辈子你都好过不了……”

    成先生眼睛睁大,认真,使劲点头,站起来赶车离开了。

    孟万全看着那车消失,心里莫名就有些古怪。

    他看看阴沉沉的天空道:“今儿是咋了?我咋有点堵?”

    卢氏赶巧出来寻他早膳,就说:“黄历上说今日百事不顺,唯旺入殓安葬,百年难遇地门开的日子,你就赶紧进来吧,今天不许吃酒知道不?”

    “知道,知道。”

    “不许耍钱知道不?”

    “不耍不耍,嘿嘿,我跟娘子耍……”

    从庆丰到燕京四十里,成先生驱车出了泉后街,这通街的四月风便大了起来。

    他把车赶的很慢很慢,有时候看到出来早的吃食铺子,便停下车买上一包,回手送到车内。

    当他们路过庆丰城的药铺,便见几个郎中穿着斩衰,手持桐杖慢慢往燕京的方向走。

    母死持桐杖,今日乃是天下医者复生之日。

    待车出庆丰城,成先生便听到车帘响,成师娘笑眯眯的出来,就坐在了他身边。

    成先生劝她回去:“这边风大,别吹到你。”

    成师娘却笑笑,手持一包长生果,一边吃一边把脑袋靠到了成先生肩膀上,偶尔她还喂他一粒吃。

    成先生吃的很认真,细嚼慢咽的。

    正吃的欢,车内传出细细的婴儿哭声。

    成先生拉住马,看着她的脸,嘴巴却找不到嗓子。

    成师娘爽朗的笑笑:“哎呀,赶你的车,她总要给我哭两声,我憋憋奶,一会给她吃顿饱的。”

    那马车又开始缓缓向燕京驶去。

    成师娘靠在成先生的肩膀上轻声问:“阿宁可记的咱们白石山入山石上写的话。”

    成先生侧头吻吻她的黑发道:“记的,苍生大医。”

    成师娘笑笑:“是啊,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怨亲善友,华夷智愚,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不得瞻前顾后,虑吉凶,护措身命。深心凄怆,勿避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成苍生大医(千金药方)……可我白石山,却做了整整三朝帝王的刀。”

    成先生嘴唇抽搐半天才道:“可,我们什么都没有做啊……”

    成师娘丢了包果儿的纸,眼神清正的坐直道:“是呀,我们什么都没有做,也什么都没有说,在那些刀被递出的时候,我们甚至一个不字都没有说,这就是我今日果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