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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节

      有交情,事情,私下约了私下交流,在外他们一贯如此。

    只有五品下,站在院子里的那些臣子才会些许闹哄哄的往外走,用佘青岭对陈大胜的话来说,官入四品之后,便是漫长的需要独立思考,独立成长的寂寞阶段。

    你所做的事情,你所见到的世面,是你从前所依赖的军师,幕僚都看不到的一个阶级,他们的经验对你来说已经是无用了。

    若再依赖外力,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东明殿的石头阶梯后面是个三角的斜屋,内卫占用此地,建了一个可以休息,暂时瞌睡的地方。

    甭看这个地方,有时候刮风下雨,四品上大臣们在外忍耐候召之时,可以半躺在这里喝一杯热乎的,甚至可以睡一会,那就是一种微妙的特权感。

    当然,阶梯后面不是个好去处,便是让人家老大人们进来躺躺,人家也未必愿意。

    陈大胜不计较这个,进来便半躺着受了小太监烧的一杯热茶,吃了一块点心,还在屋角的马桶里放了一些水。

    其实他这两天心情莫名慌乱,还连续做一样古怪的梦,他就梦到兄弟们都不见了,天大地大,他也了无牵挂,在梦里,他甚至想不起自己还有爹,还有媳妇……他身后是焚烧损毁孤城,他带着一群伤病站立城门之外。

    而对面看不清是谁,只有一片荒芜的黑色,还有稀溜溜的马鸣,是自己斩杀的那些战马冤魂来复仇了么?

    仔细看去,却不是,那是一双双属于人与魔的眼睛,他们就要来了……自己就要死了……可是,为何胸中却憋了一口能灭万军的烈性之气。

    那口气息抒发不出去,他就给气醒了。

    矮门被推开,余清官进来,看见他便说:“二典跟有贵上了,老柳调了三班,我看今儿要到宵禁才能出去了。”

    陈大胜给他让开个地方,余清官坐下来,长长出了一口气道:“往年都是秋后出事,今年也是怪了,怎么这时候来?”

    陈大胜抬眼撇他:“知道了?”

    余清官点头:“恩,都知道了,老柳往日躲懒都在外面溜达,今儿也不敢躲了。”

    他指指上面 :“窗户那边听着呢。”

    陈大胜看看头顶,忽问他:“清官,你喜欢现在的日子么?”

    余清官微楞后笑道:“头儿这话说的,咋不喜欢,老娘婆娘,儿子丫头,热菜热饭,夏有凉衫东有皮袄,不冷不热合合适适,从前做梦的都不敢想,现在偶尔做梦,看到自己还在长刀营,就能给我悲愤死!”

    陈大胜失笑。

    他俩正说着,张民望的干儿子汪享进来问陈大胜:“小祖宗,今儿怕是拖的时候长了,咱能跟灶头叫些东西垫饥,您看您想用些什么?”

    陈大胜略想下,便很习惯的吩咐:“这时候就收敛些吧,皇爷今儿起,脾气都不会太好,就让他们卷几十张肉饼,再预备些水囊,给金吾卫都分上些,水也不敢多喝,屎尿屁也夹紧,再提两个恭桶过来预备着,这边的炭火别熄了,哦,今儿都长点心,往日马虎也就马虎了,今儿便是我出错,照样落不到好,知道么?”

    汪享点头应是,小心翼翼离开。

    等他出门,余清官才悠悠道:“托咱老七的福,最近也没少去国子学听课,我记的先生们说起边疆的时候就说坦人,他说,坦对我们来说是个好字,坦诚又坦然,可对于左梁关坦河那边,坦就是个恶心字儿了,都恶心咱几百年了。

    自古那地方的小人就闹心,咱内陆国富兵强,他们便带着朝贡来叫爹,咱遇到难处,他就开始撩拨,前朝是个孙子,一人吃饱管你边民死活,他们不亡谁亡?头儿您说是不是?”

    陈大胜点点头:“圣人早说小惩而大戒,小人之福,历代战事有一场恨的,也不会这般大胆……”

    他说完站起,离了这夹角屋子,又殿外值更,便听了皇爷一整日的怒骂。

    就连陛下的宠臣文凤书都挨了一天的骂。

    没办法,大梁初立百废待兴,又举全国之力支持常免申平了三年叛,就穷,打不起。

    东明殿内重臣被骂了一天,等到散了的时候,真就到了宵禁时间了。

    陈大胜跟老大人们一起下来的,就远远的看到,几位年龄大点的老臣站了一天,强忍着难受出了宫,见到来接的婢仆直接就脚下虚软是被人抬抱上车的。

    他一个人回的郡王府,打发了人去亲卫巷告知父亲还有媳妇儿,近一月怕是回不去了。

    只没想到,第二日从宫内值更回来,媳妇跟老爹却已经到了。

    看到一桌子热乎乎的饭菜,陈大胜心情倒是好了些,赶紧内里卸甲,又匆忙洗漱,他这才上桌吃的狼吞虎咽的。

    佘青岭安静的帮儿子添菜,一边添一边劝他:“你慢些吃。”

    陈大胜摇头:“皇爷满嘴是泡,今儿夹角都没人敢去,就都站了一整天,可饿死我了,这都多久没挨饿了。”

    坐在一边的七茜儿依旧是一副利落样儿,她肚子还没有显,就是感觉到硬硬的。

    听到陈大胜说挨饿了,她就说:“不然,明儿给你带点充饥的上去?”

    陈大胜却摇头道:“皇爷这两天也吃不进东西……”

    不待他说完,佘青岭便重重放下筷子哼道:“呵~他活该,我早就说常免申那边战线不易过长,国力不可消耗过分,可命九思堂缓缓渗透,他也不听,非要光明正大打,难不成兵者诡道,那个诡真是鬼祟?这帮子死读书的害人不浅!好了,这一折腾就是四年,老本都没有了,我看他该如何是好!”

    心里怒火顿生,他站起来便大步出去了。

    七茜儿很少看到爹发这样的火,便走到桌边坐下,给陈大胜的饭碗里添一点汤水,他喜欢汤泡饭。

    “爹很少这样发脾气。”

    陈大胜点头,有些心情沉重道:“今日加急,边关又有两城失守,坦人……”他表情有些狰狞道:“坦人屠城了。”

    说完,这人低头又呼啦呼啦吃了比往常多最少三倍的饭。

    这是从前落的毛病,每次临战之前都当是断头饭在吃。

    陈大胜想战!

    七茜儿看他这样,心情却十分微妙,要知道,这一站其实是陈大胜失去兄弟的初战,可上辈子大梁却没有这般狼狈,那叫上官翼之的手里有猛将,就强拉战局,与东坦西坦人互相损耗兵力,而陈大胜的兄弟便一个一个的消逝,他自己二十年岁月,连他这条命都砸在边关了。

    七茜儿摸摸肚子,也是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她是大梁人,是不喜欢屠城这个词汇的。

    谁知道失去那六个城池里,有多少老太太,又有多少安儿。

    这夜,很回避进宫的佘青岭,就主动入了大梁宫。

    他进去的时候,皇爷正在殿内喝闷酒,萧贵妃与曹皇后不放心,就在偏殿等着。

    .看到佘青岭便齐齐松了一口气,她们站起来与里面告退,并告知皇爷佘青岭到了。

    却不想,一件重物砸在门上,皇爷在里面怒吼道:“叫他回去!朕没有笑话给他看!!”

    曹皇后没有帝王宠爱闻言脸色便白,萧贵妃却有胆子,拉着她就走。

    待周围人都走了,佘青岭才背对着殿门慢慢坐下。

    没多久,张民望捧着托盘给他放下一壶酒。

    这对兄弟便一个门内,一个门外的开始喝了起来。

    一壶酒下肚,佘青岭的声音依旧是不紧不慢的说:“陛下也是头一回做皇帝,不赖你……”

    殿内人被呛住,便剧烈的咳嗽起来。

    佘青岭的语言懒洋洋的,很是放得开:“人生下来就是来世上吃亏的,吃亏多了以后就懂了,坦人问题不在今朝,乃是前朝不管不顾把他们喂的太饱,您是个穷人,喂不起了,就出问题了……”

    “你笑话我。”

    “没有,臣弟笑话自己呢,他们说我目中无人,谁也看不起,其实呢,臣弟也是内里虚无,这才强撑了脸面,先吓唬住旁人,他们就不敢招惹我了……”

    “你说坦人?呵,朕到想吓唬,可是大军一动粮草先行,现下种子刚落地,官仓里那点底子你比朕清楚……”

    “内外两地互相纠葛几百年,若臣弟想,许是最初就是想吓唬,可是刀子下去,他们发现这就是一块豆腐,便上了瘾……”

    “……郭小山也是这么说。”

    “他?还说什么了?”

    “没用的话,皆是没用的话,哎~!”

    佘青岭嘴唇勾勾,不愿意给旁人添什么意见,就陪着皇爷喝酒,一直喝到醉倒,这夜歇息在旧处。

    自这日起,八百里加急一日少说五次,边民惨状已经逐渐通过镖行,行商的嘴传入燕京。

    为稳民心,兵部集中部队操练,可,所有了解内情的人却都知道,支持几万人马出兵的银子粮草,朝廷是没有的。

    这日下朝回家,陈大胜又从家里寻了酒出去,晚上又醉着回来。

    七茜儿问跟着的亲兵在哪边醉的,这人道,有边关送急报的军士进京,陈大胜跟柳大雅去探望,问了一些边关的消息,便与那军士一起喝醉了。

    这亲兵越说越难受,最后就忍不住呜咽道:“夫人,坦人~不要俘虏,他们不掠人,就是女人,他们都不要……”

    七茜儿听到这里,便一身木然。

    既不要俘虏,也不抢人,那结果只有一个,不留活口。

    这夜七茜儿在月下摸着肚子站立许久。

    她从前只是个怯懦妇人,只知道夫君是边关守将,只知道夫君兄弟皆战死,她甚至从来不深想,不,也根本想不到,老刀这七人在边关到底是什么作用。

    今生,她用六个字改变了老刀,陈大胜升官发财,却想不到,万想不到……没有老刀的左梁关会腐朽成这样?

    怎么可能?就怎么可能,坦人是千军万马啊,他们不过七人,区区骨肉之躯,那,上辈子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阻隔坦人于关外?

    谁在这里面起了关键作用?又用的什么方式?

    死了那么多人,七茜儿又身怀有孕,难免心里想的极复杂,那一阵阵的孕吐便又来了。

    又接连五日,朝廷氛围越发的紧张,大梁不缺将帅,能打的一堆,然,无法出兵。

    这日,离开家中数日的父子终于归家,晚饭之后,佘青岭命人将七茜儿还有陈大胜都喊到了曲子碑前。

    陈大胜进门起就不太敢看七茜儿,他坐下,佘青岭却伸手拿起酒壶与他倒了一杯酒笑道:“胜儿尝尝这酒。”

    陈大胜才过几天好日子,他也吃不出个好歪,就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看儿子喝了,佘青岭便又与他倒了一杯说:“我儿可怨为父?”

    本一声不吭的七茜儿刹那惊愕,她猛的抬头看向这对父子,又下意识去摸自己的肚腹。

    佘青岭不敢给儿媳妇倒酒,却提了新杯,与儿媳妇倒了一杯白水,站起,双手捧着与七茜儿道:“大胜媳妇,今日下朝,我……我给陛下出了一策……”

    那一刹,七茜儿便知了,这几日坐卧不安,就总觉着要来一事,这事,它终于是来了。

    她愕然接杯,没有喝,却把杯子缓缓放在案几之上,又坐下了。

    陈大胜吸气,就撑出一些笑对七茜儿说:“媳妇,这事跟咱爹没关系,其实是为我好的,我如今仕途根基不稳,拿不出更大的立身功绩,从前的功劳那都是在谭家军立下的,也算不到今后……”

    七茜儿压抑怒气,伸手拍桌低吼道:“这都十几天了!你们两个就来来去去把我当成个外人,我是左问你们无事,右问你们让我该吃吃该喝喝?怎么,现在有个结果了?您们这是只会我呢?”

    陈大胜被无名气流冲的仰脖就躲,佘青岭看儿子没出息,便一伸手拍了他一巴掌,然而陈大胜也直不起腰,还讪笑着扶着七茜儿讨好道:“莫气,莫气,都是我的错,你小心些,莫要惊着我们的安儿,好不好?媳妇儿?你着急,咱安儿就着急,你难受,咱安儿就难受……”

    七茜儿吸吸气,眯眼捂肚子想,难不成,我们母子真就是个孤儿寡妇命数?

    耳边却传来陈大胜的声音道:“媳妇儿,其实此事也不怨咱爹,我自己私下都找了三次皇爷,想请战边关的,不止我,兄弟们也都一个意思,咱大梁不能乱啊……”

    七茜儿睁眼看陈大胜道:“那是千军万马,你当我是傻子?朝廷出不起兵,就是个表面光,可你们几个就是去了……又有什么作用?给人家垫马蹄儿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