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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

      交谈中,七茜儿明显感觉陈大胜长进了,他竟然学会分人说话了,他跟阿奶说燕京的街巷,说那些铺子难民,只说好的消息,却只字不提宫里的任何事情。

    倒是老太太连着问了好几次,皇爷好吧?大娘娘好吧?

    老太太对皇家总有一种对神的虔诚,她是真心诚意期盼皇爷万寿无疆的。

    陈大胜自然说好,可心里却不是这样认为的,因为清楚太多宫的事情,他便不提,也不敢提了。

    实实在在他看事情的地方,跟旁人不同,甚至唱戏都唱不出,他每天看到的东西到底该当如何形容。

    譬如,哪位大臣的腚皮较厚这事儿。

    亲卫们的活计既不在朝也不在宫,且两边都不得罪,两边都能自由交往,这令初入官场的陈大胜松了一口气,也绷着一根筋。

    他知道很多事情。

    好比皇后曹氏入主正宫的旨意依旧没下,帝后不和,初一十五肯定吵架,皇爷其实很喜欢睡小姑娘,宫里的惠妃掌握的权利比皇后还大等等之类……可宫是宫,前朝是前朝,皇爷喜欢睡了谁都跟前面没关系。

    前朝都在说,皇爷是明君,也必然是明君。

    后宫只支配一部分人的生死,而前朝支配着整个天下的生死,这个是必须要区分来看的。

    一天天过去,人在成长,然后某日陈大胜起来就察觉……羊蛋忽然就不是羊蛋了,羊蛋变成了一件事情,可归类户部,归类吏部,可归类地方要员,甚至可以归类钦天监,他形容不来这种感觉。

    就觉着,他想到的地方都十分要紧,能轻易拨弄命运,促成千万的羊蛋及他。

    还有宫,在西门角的某个地方,隔三差五会安静的抬出尸体,小内官的,宫女的,偶尔还会齐齐刷刷抬几车出去,那时柳经历会告诉他,宫内某个院子从此便锁了。

    锁了,就是再也不住人了,废宫了。

    而皇爷依旧是慈爱的,最起码对他是慈爱的。

    看那马车远去,柳经历当时不屑的说了一段话:“知道日子不好过了才来尽忠!这早干嘛去了?”

    人命有时轻贱到不过唇舌轻启,一句话罢了。

    而后更多的人进宫了,刚立住的男孩子,坐在大车里的小妮,人一车一车的从宫外送进去……也不知道会去向何方。

    在大梁宫,人命还不如一只下蛋母鸡值钱,跟这个地方沾边了,就是大臣们的命也是如此的。

    现在陈大胜无比清楚,他看守的地方分了前朝与后宫,这个必须区分去想,去看。

    陈大胜不愿意跟亲人去分享这样的事情,就说起他现在住的院子,上工着实近便,还有那对哑巴夫妇做饭也很好吃……约到了正午,余清官他们就都进来给老太太磕头,又喊了陈大胜一起走。

    如今长刀卫的活计就是这样,没什么事儿,但皇爷会忽问一句,大胜呢?今儿怎么没见?他做什么了?又去南门楼子看狮子了?

    然后皇爷会一个人站那边笑会子。

    前朝后宫就都知道了,长刀卫的陈经历,皇爷是放在心里的。

    还有宫里太监们的老祖宗佘伴伴,他也会时不时把陈大胜叫到自己的小院子里,或让他搬搬花盆,或让他讲一些长刀营过去……从想活命到吃皇粮到一步登天,陈大胜每天都在思索,一个人坐在城门楼子思索……

    他透过面具看着那些快马,快马又从全国各地不断送来各种消息,他这才知道,他就是苍生,苍生又活在不一样的地方,那些地方并不安宁,每天都要有地动,有断炊的,有三年绝雨的,也有六年不雪,国大了,就是这样的,它从无宁日,而苍生唯一能依靠的地方,就在他畏惧的宫里。

    陈大胜不敢走远,甚至今年过年都未必能回来,他就只能挑着细碎时间,抽空快马回来看看。

    现下又遇了这样的大雪,之后到雪化,大概更没有什么时间回来了。

    这七人走之前,或多或少都往七茜儿手里交了账目,多的能有几十两,少的也在二十几两银。

    都做官了,虽不是肥差,但这些细碎的钱儿还是会不间断的,莫名其妙的蹦到口袋里,经常有亲卫所请他们过去坐坐,也不知道去做什么,就真是去坐的。

    反正~头儿说了,多吃东西少说话,就肯定不犯错。

    随便走上一次便有补贴,都不会空着手让他们回去。

    还有就是,他们吃住在一起,人人都有皇爷补贴的份例,又至多消耗三人的份东西,多了吃不了用不完,剩下的四人份就转手给了柳经历换了钱儿。

    为何只是六人?

    那是因为陈大胜有个家要贴补,他的东西是剩不下的。

    他回来,俸禄东西都交了老太太,七茜儿却依旧给了他五百个钱的零用,这些钱儿坠在经历大人的小牛皮褡裢里,走路都噗啦噗啦闷响。

    七茜儿就边送他边笑。

    陈大胜却边走,边回头去看依着门的老太太,一直看不到人影了,陈大胜才把七茜儿拽到一边,从自己的怀里取出一个锦缎做的袋子给他。

    七茜儿有些迷茫的接过,入手便知是什么。

    又是金子?!

    她立刻睁大眼睛看陈大胜,脑袋里立刻闪过乱七八糟的很多想法。

    陈大胜吃过教训就立刻解释:“别乱想!是皇爷私下赏的。”

    他示意七茜儿赶紧把东西放起来,因这件事,世上便没有几个人知道。

    上京与庆丰民生快速的恢复,朝堂上下齐齐称颂皇爷睿智,称颂皇爷如天之德……这里面跟一个小亲卫是没有关系,也不可能有任何关系的。

    武帝需要这样的名声,新朝需要这样的名声,甚至占用这名声也是理直气壮,没人认为不对。

    大臣们歌功颂德的奏章陈大胜看不到,万民称颂的声音他也听不到,甚至他上了街,看到慢慢恢复元气的燕京城,也会从心内叹息,皇爷圣明!

    却压根想不到这事儿跟自己有关系。

    他在皇爷的眼里就是这样一个诚实,诚恳,诚挚,诚朴的臣子,老实到令人焦急,不照顾看好了,出门就能被人拐走的少根筋孩子。

    没错,孩子!陈大胜今年二十,在官僚阶级里,这个年岁就是个毛孩子。

    可他又是皇爷认下的臣,有了大梁这几月,臣!皇帝认下的臣,还真没几个。

    那后来史书上这样写,武帝智勇兼备,大梁初立便有盛世先兆……其中只字未提陈大胜。

    他只是默默无闻的从大梁元年一闪而过。

    当然,作为好的上司,陈大胜也是有所收获的,私下里他便得了那宫中老祖宗给的一袋金子,有小小的一袋,一锭十两给了十个。

    户部新铸的大梁金官锭,本是先送到宫内让武帝赏人玩儿的,送的不多,有二百来个,陈大胜一人就拿了十个。

    陈大胜并不知道这东西有多好,就顺手给了媳妇儿。

    七茜儿作为低等官员的未亡人,也没这种见识,就看看左右,警惕的塞进了她的琵琶袖里,又因太重就用手托着。

    “那~我走了。”

    “哎!路上小心着点儿。”

    “好!你受累,多多照顾阿奶。”

    “知道,有事没事儿甭乱跑,家里都好着呢。”

    “哎!走了。”

    “恩!去吧。”

    他们就如此分别,从头至尾,陈四牛也好,乔氏也好,其实早就不值得一提了。

    风雪遮人眼,七茜儿眼里很快不见了陈大胜,她现在倒是有些困了,就轻轻打个哈欠,转身晃晃悠悠回到老太太院子里。

    一进门,她便看到老太太在正堂方桌下系了一根绳子,绳子上捆着喜鹊,喜鹊腰上扎绳,坐在一个草垫上。

    小丫头对于绑起来,坐地上没有任何意见,因为她手里有一块她从没有吃过的好东西。

    一块白白的冷豆腐。

    看七茜儿进来,这精怪就转了个身。

    七茜儿看老太太抱着东西来回奔忙,就问:“您这里还有事儿么?不然我帮您提前做了晚上的饭食?”

    老太太占了人家小两口一大堆的东西,这会子看到七茜儿发困,这才感觉不妥当,闻言她便讪讪笑笑,颇大方的说:“不用,不用!晚上你也不必过来,我这里啥也有了,呵……你回吧,不用管我!明儿你想睡到啥时候,就啥时候……。”

    她这人便是如此,东西充裕了,她反过来侍奉七茜儿都没啥问题。

    七茜儿闻言点头,转身出屋,走到院里才想起自己想吃点细面,如此,她就一伸手卸了手边的窗户,在门帘后面愤怒的那双眼里,端了老太太一碗白面出来吃。

    当然,临走窗户是又给人家按上了的。

    身后,老太太愤怒的喊:“明儿你过来,要把我的碗给我拿回来!这是我老家带出来的!”

    七茜儿愣了下,抬手看看碗底叹息:“呦,来历还挺大。”

    回到家,她插门烘火蒙被子就睡,这一睡就睡到第二日三更不到,便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

    外面北风呼啸,她推开窗户,夜中见外风雪更猛。

    又估摸下时间,大概如今子时已过,却依旧想去后院推推磨盘才舒服,如此便寻了陈大胜上次从后山扒的榆树皮,到后院推磨去了。

    总不能白推吧!

    老宅后院磨盘的牙口忒好,推到约莫五更天,便细细碎碎扫了七八百斤榆皮面出来。

    七茜儿是个会过的,就寻了家里的豆面掺和进一盆,再将掺和好的榆皮面挖了五六十斤的样子背背上,她这就预备出门了。

    是,大雪当中不到四更天,七茜儿要出去做些积德的事情了。

    在上辈子,庆丰城里有个要饭的老善人叫秋花子。

    这秋花子要饭从不用碗,就饿了随意找个饭铺门口一坐,大店小铺面不拘什么地方,他坐下就有人掏钱儿给他付账,想吃什么店家还亲自出来问,还要亲自出来奉酒夹菜伺候着。

    那会子,能伺候秋花子吃一顿膳食就是庆丰城最荣耀的事儿了。

    秋花子睡觉,也是随便找个屋檐就躺,但只要他躺下,身后屋主就肯定就会抱新棉被给他捂着让他取暖,要是遇到冬日,还会给他烧个篝火,添上一夜柴侍奉着。

    就是这样一个受人尊重的老叫花,他却害怕给人添麻烦,轻易不受人供养,而在一个深冬,他冻死在旧城的老宅屋外了……。

    给秋花子送葬那天,多半城庆丰城的人都出来披麻戴孝,七茜儿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位老人的事儿的。

    那天她扶着老太太赶着家里的大车,一起去了秋花子的家,一见便知秋花子果然家世不凡,他家老宅那真是一处曾毗邻府学,书香浸染的好宅院。

    也是在那时才知,秋花子真姓秋,据说是前朝名门之后,他家败之前,是老庆丰城中的一秀才,家里有所私塾,且家资颇厚有城中旺铺十数间。

    庆丰城破后,难民聚拢粥棚,后朝廷的粥棚开不下去,就不断有人饿死……直至一场风雪灭了更多人的性命……而秋花子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个阶段。

    那会儿朝廷都没了力气,有点能力的就开始凭良心去救人,大家都出力,有的是力所能及的善人,可像秋花子这样倾家荡产的善人,却就这一位。

    起初他收留了十数位孤儿,随着上门求助的人越来越多,秋花子便来者不拒,一直赈济到他自己也变成了要饭花子。

    到最后,这位可敬的老人倒也爽气,就披着衣裳拿一个碗,跟着家里的乞丐一起走了……很多人都说这就是个傻子!

    见仁见智吧,反正老太太说过,当初她们村子一起逃难出来的,要是遇到秋花子这样的活菩萨,只给一口饭吃,只要一口,兴许能多活百十位了。

    老太太那人是抠,可知道秋花子的事儿后,年年冬天都让七茜儿老城里去找,要看看老人家身上穿的可暖和,要是没有过冬棉衣,就扯新布新花给老人从里到外做新的。

    可是这样的好事,哪又能轮上她们。

    一城供养的老善人,他到底是死了,死于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