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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节

      他本想将那个“滚”字说得很有气势,却不料肺里一阵难受冲上来,顶出一顿止不住的咳嗽。

    下人熟练地给他拍背、送水,诚惶诚恐地给他掖被子,好像这样他就能立即好起来似的。姜月章对这些熟悉的方式、熟悉的虚弱……也一样厌恶极了。

    然而他终究只能受着,因为他需要,因为他就是这么个破破烂烂的残废。

    他简直是自暴自弃地任人摆弄,麻木地咽下那些辨不出滋味的药汁。

    混乱而朦胧的光影里,却有一截小小的、红色的衣袖冒出来,像红云分了一缕,又轻轻摸上他的脸。

    一点微酸的甜味出现在他口中,打破了麻木的苦涩。真像朝阳一点,忽地打破混沌。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那个清澈稚嫩的声音响起。

    “哥哥,给你蜜饯。最后一个了,是最好的。我从五姐那里拿的。”

    团子的声音还充满不舍,却又充满了莫名其妙的、可笑的大义凛然。

    “对不起,我不该说哥哥笑得可怕,你不要难过了。他们说,我是要来照顾你、保护你的,一直要到你的病好起来。”

    阿沐信誓旦旦地说:“吃了药,再吃蜜饯,很快就会好的。”

    ……这是哪里来的傻子。

    姜月章觉得很烦躁,而且烦躁的原因和刚才不大一样,可究竟哪里不一样,他一时半会儿也想不明白。

    他终于克制不住,暴露了心中阴沉沉的怒火:“滚!”

    说完,他往后一躺,用被子蒙住了头。

    再也不想看见这个讨人厌的红团子了!

    却听红团子又小大人似地长叹一声:“嗯,生病的人就是比较脆弱,我明白。哥哥你好好休息,等你睡醒了,我再来看你。”

    姜月章紧闭着眼,用被子捂住头,怒火中烧:“滚,再敢让我看见你,我就把你丢进池塘里淹死!”

    周围静悄悄的。每次他发怒时,四周都是这种充满恐惧的氛围,像无数阴暗的荆棘。

    唯独今日,这片荆棘里多了一只烦人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鸟。

    “我会游泳的,我不怕!哥哥再见,下次我还给你带蜜饯!”

    红团子开开心心地走了。

    这有什么好开心的?凭什么一个傻子能这么开心?凭什么一个贱民能有这种天赋、这种身体,和这种,这种……

    这种仿佛不会被任何黑暗侵扰的光明?

    姜公子想不明白。

    他只是不断地想着,不断地愤怒着也不断地迷惑着,渐渐睡着了。

    *

    那时,就像后来姜府人人知道“姜公子唯独心爱弟弟”一样,姜府也人人知道“姜公子讨厌姜小公子”。

    而且讨厌得厉害。

    但没人知道原因。甚至让姜月章自己回忆,他也说不出,除了嫉妒阿沐身体好之外,他那时候到底都在讨厌她些什么。

    但十三岁的时候,他就是讨厌她。

    他明明知道,她本质上是他的护卫,除了学剑之外的时间都必须和他待一起,他却就是不准她靠近。

    他不准她进屋,不准她出现在他视野范围,甚至不准她进院子。发怒的时候,还叫她滚出姜家。

    但所有这些,好像都不能阻挠她。

    她会自己翻院墙,自己满院子地走来走去,还说是趁机练习一下修行上的呼吸法。她会偷偷扒在门边看他,还会不屈不挠、一遍一遍地问:“哥哥,你要不要蜜饯?”

    他总是板着脸,不理她。如果被问得烦了,他就说:“吃你自己的!”

    可是,阿沐好像天生有一种只接收善意、不接收恶意的天赋,所以她也总是高高兴兴地回答:“我够吃的,哥哥不用给我留着。你要杏脯,还是桃干,还是都要?”

    每每都将他气得砸枕头。

    起初,下人们都很紧张,生害怕阿沐惹他生气,又惹来一场雷霆震怒。但过了大约一月,他们都莫名其妙地放松下去。

    ……让人恼火的放松。

    他们再也不试图阻止阿沐翻墙,也不阻止她跑来跑去,甚至不阻止她跑进屋、给他塞蜜饯。他们像是突然之间就变成了阿沐的亲人,一个个都在偏袒她,由着她在他院子里胡作非为。

    每一次,姜公子总是不得不咀嚼并咽下她塞过来的蜜饯,并生气地想:这群人真是无法无天,害得他竟必须向一个小团子屈服!

    他总要叫他们所有人好看,尤其叫那个小团子好看。

    在那之前,小团子则仍旧一无所知地、乐滋滋地在他身边转悠,还傻乎乎地说,等冬天过去、春天来临,就带他出去踏青,给他捉小青蛙看。

    小青蛙?他为什么要看小青蛙?他一个世家子,为何要去看那些乌七八糟、肮脏泥泞的东西?

    难不成真羞辱他是个瞎子、残废?

    姜公子恼火极了。

    火气飘摇、壮大,烧得他心中开满了恶毒的花。他冷冷地告诉自己:必须设法教训一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团子。

    姜公子要教训人,总能想出一万个方法。

    于是,他略施手段,先是使人跟阿沐的剑术老师说,要他刻意刁难她、耗光她的体力,再往她常去的池塘边动动手脚,把栏杆弄断大部分。

    一切正如姜公子所想。

    阿沐到底不满九岁,再是天赋异禀,也被成心使坏的成年修士操练得疲惫不已,几乎连手都抬不起来。

    当她出现在院子门口时,那摇摇晃晃、累得快走不动路的模样,连半瞎的姜公子都看得出。

    他心中划过一丝异样,却立即涌上许多快慰和得意:这活蹦乱跳的小团子,也有今日这狼狈样子,比他这个残废还不如。

    一月多以来,姜公子头一次觉得自己舒服了。

    他露出一点微笑,矜持道:“阿沐,怎么这么累?是不是你偷懒,被老师罚了?”

    这是一个很低级的明知故问,连恶意都显得很无聊。

    但对幼年的阿沐而言,这已经很让她委屈了。

    姜公子听她像是呜咽了一声,声音虚弱,又带着十分的委屈:“哥哥,我没有偷懒,呜……”

    她忍住了那声呜咽。

    姜公子心中那分异样又冒头了。不屈不挠、古怪无来由的异样――怎么就跟那团子似的?他陡然烦躁起来,并迁怒地想:一定都是团子的错!

    他就坚定地推行了自己的计划。

    “没有偷懒,怎么被罚?”姜公子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神态,“对了,我有个玉佩丢了,好像是下午在池塘那儿散布时丢的。阿沐,你去帮我找找。”

    隔了距离,隔了天生模糊的眼睛,他看不清那团子的表情。他只看见她在原地停了一会儿,像是发呆。

    他暗自揣摩这发呆:是不愿意,是惊讶,还是委屈难过?这傻团子总算知道受挫的滋味了,别天天那么开开心心、没心没肺,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和热情。

    给点教训,是好事。

    他沉默着。沉默就是最好的坚持。

    团子大约也明白,总算低低说了一声:“好的,哥哥。”

    那年冬天冷极了,虽然是一月末,却还跟以往的数九寒天差不多。院子虽然有法阵控制温度,不至于太冷,池塘却也结了薄薄的冰――这样反而更危险,因为一砸就会碎。

    团子缓慢地、一瘸一拐地,往池塘边走去。一边走,一边低头仔仔细细看着。

    “哥哥的玉佩,玉佩……”

    身边的仆从似乎不忍心,低声道:“公子,小公子实在累……”

    他偏了偏头:“什么?”

    人们一下噤声不言。

    时隔一月多,那阴暗荆棘一样的恐惧氛围又回来了。

    这荆棘簇拥着他,仿佛将他也幻化为了其中的一根。

    他统领着这无声的、尖锐的、阴毒的荆棘,衔着淡淡的笑,怀着满心的优越与快意,看着那以往健康的人,现在迟钝又疲累地在池塘边摸索。

    他注视着,那小小的、模糊的团子,一点点靠近做过手脚的池塘。

    近了,更近了――

    他心中恶毒的荆棘在欢喜开花,但他却不如想象中得意快乐,因为那古怪的、说不分明的异样越来越盛,让他坐卧不安。

    ……不然,就算了?练成这样,也够了。

    这个念头一下子冒出来,而且再也摁不下去。

    姜月章忍耐片刻,终究烦躁地吐出一口气,开口说:“阿沐,算了……”一块玉佩而已,回来吧。

    但也就在同一时刻,那团子身体一歪,偏巧整个人就撞上了那松散的栏杆。

    姜月章来不及反应,只听“咔嚓”的碎冰响,紧接着就是落水的“哗啦”声。

    四周也惊呼起来。

    有人在尖叫:“公子!”

    其实何须他们说?他自己已经猛地站起来,而且因为站得太急,虚弱的身体一阵头晕。

    他却顾不上,连手里的暖炉也扔了,自己跌跌撞撞往那边跑。

    “阿沐,阿沐!”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也能惊慌失措,也能因为怨怒以外的缘由而声嘶力竭,“救人――!”

    他吼叫着。

    护卫冲上去,迅速将池塘里沉浮的团子捞了起来。她浑身都湿透了,身体哆嗦个不停,却还勉强留着意识,牙齿打着颤,说:“五、五姐……我要五姐……”

    ……五妹?

    他一愣,心中不知道什么滋味。兴许是恼怒这团子不知好歹吧。

    他就狠声道:“什么五姐五妹?姜沐云,你究竟是谁的弟弟?”

    她却只哽咽说:“我要、要五姐……”

    也不知道她和五妹是约好了还是如何,偏巧五妹就在那时来找她,还带着个点心盒子。一见这狼狈混乱的情形,五妹大吃一惊不说,还冲上来,不由分说就将她抢走了。

    他的团子被人抢走了――意识到这一点,他险些喘不过气,只觉得天地都阴恻恻朝他逼压而来,竟然连这最后一点点东西都要夺走。

    他想要冲上去,将所有人全部推开――最好全部杀了,然后把他的团子抢回来,抱在怀里永远都不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