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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节

      裴沐停下脚步,哼笑一声:“代班?我怎么记得穿云军严禁自行换班?王铖,你平时在军队里头拉帮结派,陛下已经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下出了这么大的事,也只是去了你的职,你还有什么好不满的?别说你了,你们王家旁的子弟,怕是都会受这事连累。”

    说得王铖脸色发白,这才知道自己平时所为都看在了皇帝眼中。

    他深知皇帝手段酷冷、说一不二,又十分看重法度、厌恶违反律法之事。

    若是陛下认真追究起来……

    王铖顿时汗如雨下。

    “裴大人,裴大人!”他急得只会重复这个救命词,“我去职好说,但我家里的父兄……裴大人,您千万救救我!”

    他是家中旁支,若真因为他的事,连累整个王家,他能被家中活撕了!

    裴沐优哉游哉地走着,优哉游哉地听着,手里的药包一晃一晃。

    等走到了僻静处,她才偏头一笑。这笑里落着星光,如夜晚昙花盛放,一时之间,便是王铖心急如焚,竟也给笑晃了神,愣在原地。

    裴沐笑眯眯说:“其实么,你说得也对,无论怎么看,前夜的事你都是倒霉的,何必带累家中?”

    “啊……是,是!”王铖回过神,暗中一咬牙,当即摸出一枚玉璧。

    这玉璧虽然不大,却是莹白通透、温润生光,打磨得也精致,纵然比不上传世美玉和氏璧,也称得上是一件珍宝。

    见了玉璧,裴沐目光一闪,面上却还是笑着,瞧王铖怎么说。

    “裴大人,这羊脂白玉玉璧,乃是我偶然所得。”王铖低声道,“听闻裴大人爱玉,我早想呈给裴大人一观,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现在却是碰巧,便来献给大人。”

    这番说辞漏洞颇多,不过双方也只是需要一个由头而已。

    裴沐便假作惊讶,伸手接过,随意看了看,笑道:“原来如此,果然好玉。”

    信手揣在了怀里。

    王铖见她收下,方才松了口气,继续讨好道:“裴大人,您看……”

    “也不是什么大事。”裴沐一口应下,“我自会在陛下面前提一句,你且去吧。”

    “多谢裴大人,多谢裴大人!”

    在王铖的连连殷勤里,裴沐拎着药包,继续晃悠悠地走了。

    她背后,王铖一直目送她消失,这才收了笑,又后知后觉地心痛起来,却也伴随着一点如释重负的轻松之感。

    他暗想:怪不得宫中都说,一旦惹了陛下真火,除了原地等死之外,唯一的选择就是去求裴大人。

    这位暗中被嘲讽为“人比花娇”的美男子,看着懒洋洋的,却是唯一能让陛下改变主意的存在。

    ……

    晚间。

    裴沐亲手熬制好了乌梅饮,又冻了碎冰,将温度调得凉而不冷,最后撒些早开的桂花,便用托盘盛了,悠悠端去了房里。

    出了前夜的事,房屋内外的人都换了一拨,守备也显然加强,处处都是甲胄寒光。

    裴沐穿行其中,却是不改悠哉。

    吱呀――

    她屏退宫人,自己推开了门。

    铜灯照耀,屋内灯火通明。上首的条案背后,皇帝正拿一卷竹简看着。他没戴正式的冠冕,长发随意束了,斜洒在一边肩上;黑色绣龙纹和玄武纹的外袍披在他身上,露出雪白里衣,更显随意。

    裴沐进来,他抬眼看了一眼,不说话,目光又回到竹简上了。

    抱着竹简的太监伺候在边上,悄没声息地瞟了一眼裴沐。

    裴沐说:“陛下。”

    他还是不做声,顾自放下竹简,又招招手,示意太监递上下一卷。

    裴沐看了一眼太监,说:“你下去。”

    太监眼观鼻、鼻观心,装没听见。

    皇帝没抬头,却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殿内的灯火也似乎感受到了此间微妙的气氛,猛跳了几下。

    裴沐看看皇帝,再看看自己手中辛辛苦苦熬好的乌梅饮,再抬头时就是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来陛下政务繁忙,容臣先行告退。”

    说完,她也不等皇帝发话,端着盘子,转身就要走。

    背后传来“啪”一声――皇帝重重放下了手里的竹简。

    “裴沐,回来。”他声音冷漠,平静的语气里压着深沉的意味。

    裴沐停了停,才转回身,却是先对太监说:“你下去。”

    太监有些苦了脸色,垂首不动。皇帝又哼一声,摆摆手:“下去罢,东西放下。”

    太监这才如蒙大赦,轻轻放了东西,垂首退出。

    屋里只剩了这一高一低两个人。

    皇帝等了等,没等来人出声,才缓了一些的脸色,当即又难看起来。他冷冷道:“裴卿就没什么要同朕说的?”

    裴沐走上去,用胳膊肘将竹简堆拨开,将盘子放上去。

    “臣做了乌梅饮,送来与陛下消食解暑。”

    她还是那么皮笑肉不笑,语气平平的。

    一点也不乖巧。

    皇帝一眼都没看乌梅饮,脸色更沉:“没别的了?”

    “哦,还有一件事。”裴沐假笑一下,自怀里摸出那枚白玉璧,反手扣在案上。玉璧碰出一声清脆的微响,玉光映亮了皇帝阴沉的眼眸。

    “傍晚臣去外头拿乌梅时,王铖找过来,送了臣白玉璧,叫臣在陛下面前替王家美言几句。臣就收下了。”

    她悠哉说完,皇帝的脸色就好一些了。

    他略眯了眼,审视着她,淡淡问:“裴卿收了王家的礼,就想要左右朕的心意?”

    旁边火苗猛地晃动几下。

    冰冷的威压悄然蔓延。

    每当这位陛下发怒时,人们才会慌里慌张地想起,他不止是一言九鼎的真龙天子,更是当今数得上的强悍修士。

    多年来,那把天子剑下斩了多少亡魂,数也数不清。

    面对此等威压,裴大人却是眼皮都没抬。

    事实上,她干脆后退几步,再往地上一跪,恭恭敬敬一叩首:“臣知罪。臣原是想,陛下原也不会迁怒王家。王家两位将军驻守北方,向来治军有方,又忠心耿耿,因王铖一个旁支子弟,而迁怒朝中重臣,以陛下的英明,如何能做出这等事?”

    “臣有罪。臣不该自以为能猜中陛下心意,就贪图王铖手里的美玉,还以为陛下也能猜准臣的想法。”她再一叩首,“臣将美玉献上,陛下要如何罚臣,臣都绝无怨言。”

    她这么冷冰冰、一板一眼说话的样子,和“绝无怨言”可是一点边都沾不上。

    皇帝坐在上头,起先还绷着神色,听着听着,眉眼就松弛开,可再看她叩首不起的模样,他就又重新皱眉。

    只这回,他的神色有些咬牙切齿了。

    “你……”

    他瞪着裴大人,瞪了好一会儿。

    片刻后,皇帝陛下露出悻悻的神色,一拍桌子,很有些郁闷地说:“行了行了,说你两句,你还跟朕生起气来了!朕要你的美玉做什么?拿走拿走!”

    他抓起玉璧,“啪”一下丢出去,正丢在裴沐手边。

    裴沐这才抬起头,看了一眼玉璧,又看了高高在上的皇帝一眼,还是板着脸:“陛下,臣不受嗟来之食。”

    “你……!”皇帝一噎,神色立时不善,“裴沐――朕平时赏你的还少了?就为了个美玉,你就这么同朕较劲!”

    裴沐低下头,暗自翻了个白眼。

    姜月章――她呸。

    皇帝久等不来想要的反应,更是生气。他怒而起身,大步走下来,不顾帝王之尊,半蹲在裴沐跟前,抓住她下巴,咬牙道:“你真要同朕赌气?”

    裴沐心里再翻个白眼,一张俊俏得过分的面容也流露点冷笑――看着确实像赌气了。

    “臣之前就为了程氏的事,在外头追查了大半个月,也没见着陛下。前夜刚回来,又为了守备的事忙了两天,昨夜一宿几乎没合眼,今早还颠颠地去订了乌梅,忙到晚上才有空拿,接着就在厨房精心侍弄了一个多时辰,才按着陛下的口味调好乌梅饮,满心欢喜得端了过来。”

    裴沐一边说,一边心中打个寒颤:真是不试不知道,原来自己说起肉麻幽怨话来也能一套套的?师父,希望您在天之灵不要笑出声。

    不过她表面姿态很是行云流水,做足了个冷笑含怒的冰霜样。

    “谁知道,一来就看陛下给臣甩脸色!好,是臣活该,累死累活七年,也不过得个人人背后唾骂的佞幸男宠名头,谁都能嘲笑臣,陛下也对臣随打随骂。臣这便请辞,陛下乐意叫谁来代替臣的位置,就叫谁来……!”

    被摁倒的时候,裴沐还有一些台词没有说完。她犹豫了一下,思考自己是甩开他,继续说完那堆肉麻兮兮的幽怨台词呢,还是就这么顺水推舟。

    但这一犹豫,就被皇帝给顺利摁倒了。

    她想了一下,觉得挣扎太麻烦,也就躺平任亲了。她毕竟还是要继续完成自己的师门任务,不好半途而废。

    姜月章――呸!

    每次他生气时,面上看不大出来,亲吻就格外激烈,时常激烈到了裴沐怀疑“这还不继续往后这不正常姜月章是不是不行”的地步。

    同样,这一次她也被亲得有点头晕眼花,本能地去推他,却被他扣住五指、压在一边,继续唇舌纠缠。

    终于,他愿意略略离开,让空气从他们交缠的呼吸里穿行而过。

    “谁敢背后说你?”他声音带了一分嘶哑的情欲,却还是舍不去那无处不在的威严和居高临下,“裴卿,你都被称为天下唯一能改变朕的心意之人了……你说,还有谁敢说你?”

    哦――裴沐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原来是这么个名号惹来的帝王多疑。确实,换了哪个国君、皇帝,大约都讨厌被人猜度心思,更何况是姜月章这深沉的性格。

    理解归理解,该烦他还是烦。

    裴沐假笑一下:“陛下说笑了,臣哪儿来那么大本事?臣即刻去找王铖,将玉璧摔他脸上,再自己在陛下殿前跪上三天三夜,好叫别人知道天威难测,臣也只是陛下掌心里的泥人,没什么能耐的。”

    姜月章抿起唇。他嘴唇薄,天生缺乏血色,看着更是淡漠如冰雪,连怒气也是漫天的寒意。

    他定定看着她。

    好半天,他微微叹了口气。一点不悦与怀疑还残留在他眼里,更多却软化为了无奈:“好了,别和朕赌气了。裴卿……阿沐你啊,就是仗着朕偏爱你,对你予取予求,才给宠得肆意妄为。”

    宠什么,宠物么?裴沐笑了一下,见好就收,偏头做出忧伤而乖巧的情态。

    姜月章见她面容极白、发色极黑,小扇子似的睫毛垂着,也不知道是不是掩着点泪意。再看她侧脸轮廓挺秀,今年虽已二十有六,看着却分明还是当初那个惊艳昭阳的美少年。若非他强留,他的中常侍早该娶妻成家、位列九卿,而非倒在这里,被他亲得唇瓣殷红水润,玉白的脖颈上都印着吻痕。

    他原本还有些愧疚,但多看几眼,那点愧疚又转化成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