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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节

      她甚至还会安慰他,信誓旦旦地说下一次就好了。

    当着她的面,他总是微笑,说好,然后他会找一个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压抑着将胸中的淤血吐出,再悄悄清理干净。

    但阿沐应该猜到了一些。她总是说,他自己就是医者,一定要保重自己。

    他们成亲的那一年秋天,他在厨房里给她做桂花糕。她从他背后跑过来,一下子跳到他背上,差点将那一篓的桂花都打翻。

    “姜月章!”她说。

    他背着这团可爱的重量,知道她肯定又偷喝酒了。

    “姜月章!”她又说,还抱着他脖子扭来扭去,扭得他险些想将她拖回房里去。

    可惜他手上都是面粉。

    “阿沐,你想要什么?”他只能哄她,不觉就带出无奈的笑,“我现在手里沾着面粉,不能抱你,你乖一些。”

    “谁要你抱了……天天都在想些什么呢!”她哼一声,使劲打他一下。还挺疼。

    他更无奈,心想他又不是那个意思,想歪的究竟是谁?

    “姜月章,你瞧这个。”

    她伸出样什么东西,给他看。那是一只白玉的小猪,用红绳拴着,憨态可掬,看着不大聪明的样子。

    他怔了怔,心中忽然一阵战栗:“阿沐……”

    “送给你的。这条绳子,我编的!你看,蝙蝠是蝙蝠,不像小鸡了,是不是?”她骄傲地炫耀,将玉猪晃来晃去,“我也有一个,我们是一对。”

    他伸出手,又赶快缩回来,有点笨拙地去擦了手,才敢去接。那小小的玉猪躺在他掌中,红绳上歪歪扭扭的蝙蝠像是有个笑脸。它们都笑眯眯地看着他。

    他低头看着,眼睛也不想眨。阿沐从背后来贴他的脸,亲密又充满依赖。

    她说:“姜月章,你收下这个,就要答应我一件事。”

    他那时想,有什么事是她非要送个东西才来要求的?不论是什么,这一刻,他都会答应。

    他就说:“好。”

    “那就说定啦。”她笑起来,轻快地说,“姜月章,你要好好活着,就算我死了,你也不可以寻死。你要帮阿灵一起,将她要的灵药研制出来。那是很重要的东西,你也知道,是不是?”

    他的笑僵在了脸上,满心的柔情也顷刻结冰。

    他捧着玉饰,却像捧着个什么沉重至极、烫手至极的东西,而他却不敢丢弃。

    他沉默了很久,而她也没有催他。

    “……好。”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麻木的,却还尽量想笑一笑、让她安心。

    “阿沐,我答应你。”他说得有多温柔,心中就有多空洞,“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他答应了。

    答应她的事,就必定要做到。

    他们成亲后,只过了五年,她便不在了。

    他是医者,也是术士,他过去总以为,自己是最好的医者、最好的术士――至少也是之一。但后来的境遇证明,他既不是最好的术士,也不是最好的医者。

    说是术士,可他保护不了身边的人,保护不了心爱的人,反而是她为他报仇、一次一次地救他。

    说是医者,他想方设法也救不了她。他只是让她多活了几年,可这几年究竟是偿还的她,还是让他自己偷来了一些快乐的时光?

    他还曾自信自己是最了解“何谓生”之人,后来死过一回,便以为自己也了解“何谓死”。他以为自己了解生,因为他轻易便能挽救生命;他以为自己了解死,所以他对死亡漠然以对,轻易便想夺走他人性命。

    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了解。他根本既不了解生命,也缺乏对死亡的敬畏。

    所以她才这样不放心他。

    她走了之后,他成日里恍恍惚惚,甚至会出现幻觉,会分不清自己究竟在哪里、现在又是什么时候。

    唯独在研究医药时,他能全神贯注,甚至呕心沥血地去做这件事。

    有一次,他在院中呕血,阿灵在一旁看着。她忽然问他,为什么做旁的事都显得力不从心、活得浑浑噩噩,但对医术却能严谨精确,是不是因为他诚心于医术。

    他觉得她的想法太缥缈,不由笑了一下。

    “不。”他按住腰上从不离身的玉饰,又开始恍惚起来,似乎背上多了一团可爱的重量,“只是因为我答应过她,要帮你完成这件事而已。”

    那时阿灵已经十五岁,和他初见的阿沐一样大。她有些像阿沐,促狭爱笑,也有些地方像他,譬如喜爱行医,有时还说话刻薄。

    她听了他的话,就皱着眉,冷冷道:“这般小家子气,可不是我崇敬的师父。罢了,诚心于医术之道的人,有我就够了。师父你能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别辜负了阿沐的期望,就行了。”

    他看看这个徒弟,觉得有点欣慰:“你这模样就有些像我了。”

    阿灵瞪着他,不明所以。

    他却是想起来,有一回阿沐同他说,阿灵既然同时像他们两个,那真是就像他们的孩子一样。于是,他也不觉会用这样的眼光去看她。

    能有一个深受他们影响、像他们的孩子活下去,今后也许会做出一番成就,这件事让他很高兴。如此一来,仿佛就能证明阿沐并没有白来这世上一趟。

    他的小姑娘是那样可爱的人,怎么可以白来一趟,什么都没留下?

    当初的扶桑大祭司和燕女,他们的姓名也埋没在了历史长河中,可他们终究留下了名号与传说。他的小姑娘又能有什么?他总要让她也留下些什么。

    这样一想,他便也能勉力振作一些。

    他留阿灵在千阳城中继续精心研究,自己去走遍天下,去四处行医、积累经验,也去找寻稀罕的药物,带回千阳城,供阿灵实验。

    他到处走,到处漂泊,自己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可偶尔听见人们议论他,常说他像个没有归路的幽魂,像一具无欲无求的行尸走肉。

    他想,也的确如此了。

    他仅有的一点点怀念,是阿沐留给他的玉饰。每当他摩挲着红绳,想到这是她亲手编织,就仿佛能再一次握住她的手。

    后来时间久了,红绳被磨损,他就不大敢总是触碰。他用一个锦囊将玉饰连红绳一起装上,放在距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咯血越来越频繁。等有一次他在深谷中晕倒一整日,最后勉强爬起来时,他发觉自己视线模糊了许久,才勉强清晰。

    这时他便知道,是时候了。

    他并不感到恐惧或难过,恰恰相反,他只觉得欣喜。像长途跋涉的人在荒漠中走了太久,没有水也没有食物,只有自己的影子陪着自己,还有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终点和缥缈的信念。

    现在,他终于看见了绿洲。

    他回到千阳城,将新的医案、药物,还有新的构思带回去,尽数交给阿灵。他的语气大概让她明白了什么,她跪在地上,大哭起来。

    “我发誓,我一定会研制出灵药……师父您放心,我一定不会让您违背对阿沐的誓言……我一定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

    他想了想,不大熟练地摸了摸阿灵的头。他过去常看阿沐这样做。

    阿灵哭得更厉害了。

    他摇摇头,离开了那座院子,走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院子里的树。阿沐院子里的石榴树,还有他院子里的桃树,仍旧相依相偎,亲密不分彼此。

    他不由笑了笑。

    如果有来世……

    他只希望,他的小姑娘能有一段真正幸福的人生,能始终为自己而活。

    “阿沐,你现在又在何处?”

    他站在千阳城的郊外,开启阵法,走入陵寝。墓室不大,不过一具棺木、几样简单的陪葬。

    他望着她的棺木,在旁边放下一束绚烂桃花,如同自言自语:“小姑娘,你转世之时,会等我么?还是说,你已经喝了忘川水,早已将我忘记……”

    墓室中,响起了低低的咳嗽声。他已经站不稳,不得不扶着棺木,倚靠休息片刻,才随意拭去唇边血迹,又有点费力地推开盖子,自己躺了进去。

    “我很想你。”

    他闭上眼,气息渐渐微弱。

    “……真的很想你。”

    第三卷 天子令

    第45章 中常侍的意思不是侍寝

    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

    裴沐躺在床上, 陷入了沉思。

    窗外夜色沉沉,梧桐托着星空;雕花木窗滤下月色,接着是一段影子、一截暖融融的灯光。

    犀牛望月铜灯在殿内安静照明, 火光稳定,没有飘出一丝烟雾。传说上古时祭司们奢侈地用灵力照明, 现今即便是皇帝寝殿, 也只用普通灯火, 所幸工匠有足够的技艺,令贵人们即便离开灵力, 也能生活舒适。

    不错, 现在,裴沐正是躺在皇帝的床上。由于当今天子又被称为“祖龙”, 是以她身下的就是龙床了。

    而她本人, 此刻身着暗绿深衣, 腰带是人家特意找的云纹玉腰带,华丽精致, 再配上额间明珠、发上鲜花, 再思及她本人俊美潇洒、皎如日月,笑若春风含情、怒似冰雪射月……

    想来,她此刻真是活生生一个等待采摘的可怜美少年啊!

    不错, 美少年――裴沐虽是女子,多年来却以男装示人, 更是凭着男子的身份,取得了一番成就。

    但而今,她却阴差阳错, 躺上了皇帝的龙床。她原本该早些发现不对,但将她献上来的人歪主意特别多, 死活要搞什么情趣,所以拿冰丝带将她眼睛蒙住。

    要不是裴沐一到这里就把蒙眼布扯了下来,她多半还傻呵呵地等着人家来“临幸”呢、

    裴沐面无表情,合衣躺在床上,双手安然搭在平坦的胸前,目光平平地盯着寝殿的天花板。

    不多时,外头珠帘晃动、脚步声响起。有人踏着云履而来,在空旷的殿内踩出回响。

    随着他的到来,方才还寂静如无人的寝殿陡然有了响动,宫人们打帘的打帘、问安的问安、引路的引路。听到这一系列训练有素的声音,才让人恍然大悟“原来这里还有活人啊”。

    “……听说,那姓程的商人给朕献上了美少年?”

    一道冷淡低沉的声音,淡若冰雪,却不怒自威,令四周声响一瞬熄灭。

    殿内鸦雀无声。

    “怎么,朕巡行天下,他程氏不思厘清自家欠税,反倒来窥探龙床了?”

    意味不明的一声冷笑,顷刻间就引动“呼啦啦”一大片跪地声。

    他接着道:“去,通知本地郡尉,就说程氏豪商心怀不逊、妄图派人行刺朕,叫郡尉带兵过去,问问他程氏该当何罪!”

    声音不高,语气冷淡,说出的内容却似寒风,叫人两股战战。